——魯本斯《酒醉的西勒諾斯》的悲劇內核及自我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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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藝術學院,江蘇南京 210009)
酒神狂歡題材是藝術史中無法繞過的主題,魯本斯在其一生中也多次涉及過這一主題。通常情況下,狄奧尼索斯是酒神的典型代表。然而魯本斯在處理這一神話主題時酒神形象多以西勒諾斯(Silenus)的形象出現。
西勒諾斯的形象在酒神狂歡的故事中常常是次要的,甚至沒有固定的形象。在希臘神話中,西勒諾斯通常被認為是尼奧尼索斯的同伴或是導師。較狄奧尼索斯年長,甚至有時被認為是一位老者。[1]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曾在其《牧歌》(Ecologues)中提到,在兩位牧羊人看到西勒諾斯醉酒沉睡于森林中,他們設法將西勒諾斯綁起來,在他的額頭上涂抹果醬,這樣西勒諾斯便會說關于愛情、死亡的神話與預言。維吉爾詩歌中關于西勒諾斯的描述并不高尚,他像個劣等人一樣,被捆綁,被嘲笑與羞辱。魯本斯根據維吉爾的這一詩歌創作了《酒神狂歡》的素描稿,在這張素描作品中西勒諾斯被捆綁跪倒在地,面目猙獰,整個畫面中充斥著暴力、嘲諷與痛苦。在這種痛苦的形象與西勒諾斯掙扎的力量的較量中,呼應著尼采的權力意志的精神核心:外在的行動力以及內在生命中的強大意志力。尼采的“權力意志”(The Will of Power)的核心在于以狄奧尼索斯為代表的酒神精神。而整個酒神神話體系都以悲劇為內核,喜劇與荒誕為形式。正是在這種喜劇形式的包裹下,悲劇變得更強烈。
魯本斯對西勒諾斯的偏愛顯而易見,他一生創作了大量以西勒諾斯為主題的作品。1616年魯本斯創作的《酒醉的西勒諾斯》(圖1)與上文中提到的素描稿大不相同,這幅作品與文本中的故事無關,屬于魯本斯非常個人的創作。酒醉的西勒諾斯挺著圓鼓鼓的大肚子,身體前傾。身旁被一群似人似獸的形象包圍、攙扶著。畫面下方的天使吮吸著母親的乳汁,老虎在搶奪西勒諾斯手中象征豐饒的葡萄藤。西勒諾斯的身后的黑人伸出手掐住他的臀部。而黑人右邊的女性形象,應該是魯本斯的妻子,她正探出頭,目視畫面外。這與傳統的西勒諾斯的塑造手法大相徑庭。畫面中沒有了先前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生氣、豐饒與挑逗。西勒諾斯不必跪倒在地,也無須失去尊嚴。這是一種放縱與豐饒的狂歡。尼采所認為的酒神精神中的悲劇色彩在此大大淡化。

圖1 酒醉的西勒諾斯,布面油畫,205x211cm,慕尼黑老繪畫陳列館
魯本斯對西勒諾斯的偏愛并非無跡可尋。西勒諾斯關于節慶的放縱與狂歡與魯本斯的自制對比鮮明。魯本斯是忠實的斯多葛學派的追隨者,他一生克己復禮,為人理性、自制寡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極少過度飲酒,將悲情與暴戾剝離出整個敘事是魯本斯有意為之。這種突破傳統神話規范和制式的創作手法像一面鏡子,映射出魯本斯內心的光與暗。根據文獻記載,這張作品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中主體人物只有西勒諾斯的半身像。隨后魯本斯對畫面進行了擴充,將西勒諾斯的形象進一步完善成為完整肖像的同時,適當橫向擴展了畫面形象。在西勒諾斯的右方,目視畫面外的女性采用了他妻子的形象。魯本斯直到第三個階段的擴充與完善,才完成了這張作品。這是魯本斯對自身生命狀況的映射。繪畫的中心人物西勒諾斯在狂歡中酒醉,需要人攙扶才能前行,而畫面左側攙扶他的薩堤爾(Satyr)卻心懷鬼胎,若隱若現,他的羊蹄似乎快要將西勒諾斯絆倒,西勒諾斯身后的黑人右手攙扶著他,左手卻抓住了他的大腿。
選擇西勒諾斯作為酒神狂歡題材的主要人物的動因,可以在波普爾的情景分析理論中找到答案。情景分析理論認為在藝術創作中應當重視個人與情境之間的關系,通過對“個人與其所處的特殊情境”的關系探究進行邏輯推理,以理解在特定情境中的人的心靈模式。正如貢布里希所言:“藝術家想科學家一樣工作。其作品不僅作為作品本身而存在,而且代表一定的答案。”[2]魯本斯偏愛西勒諾斯這一形象的原因,對其身處的特殊社會情境的探究便可窺得答案。社會環境方面,魯本斯出生于沒落的中產階級家庭中,他的父親曾因宗教問題被驅逐出安特衛普,魯本斯十幾歲時才得以回到安特衛普,隨后便被送去學習宮廷禮儀。成年后的魯本斯雖然成了一名杰出的藝術家,但他成年后的將近三十年的時光都消耗在無窮無盡的宮廷事務中。17世紀的歐洲,無論多么杰出的藝術家,都會被歸為“手藝人”之流,是宮廷中不起眼的下等人。這與西勒諾斯在酒神的神話世界中的處境相似。他們同樣富于才華,同樣被忽略。周圍的環境也同樣是危險重重。與西勒諾斯一樣,魯本斯并不因此失去勇氣與力量,他像西勒諾斯那樣縱情狂歡,飲酒作樂,吟唱關于愛情與寓言的詩歌,可以說,選擇西勒諾斯作為酒神創作的主角,很大程度上是魯本斯對自我社會認知的表達。

圖2 酒神狂歡,木板油畫,128x140cm,熱那亞白宮
這張作品經魯本斯擴充兩次,這兩次擴展補全了《酒醉的西勒諾斯》中的西勒諾斯的造型,并著意添加了一些形象。其中左側目視前方的女性是魯本斯的妻子,在他妻子的下方是魯本斯的兒子。他的兒子手握羊頭,好奇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畫面正下方則是大地之母,小薩堤爾吮吸著大地之母豐腴的乳房,這是與西勒諾斯相對應的女性形象。魯本斯既需要她,也能與她產生共鳴。[3]這三個畫面中光線最亮的形象分別對應魯本斯生命中母親、妻子、孩子的形象。西勒諾斯的形象在傳統繪畫模式中常常是被孤立開的,事實上,在幾乎貫穿魯本斯一生的關于西勒諾斯的酒神形象的創作中,西勒諾斯并不孤單,甚至有時候出現在魯本斯與他妻子的肖像畫中(圖2)。這與他強烈的家庭觀念密切相關。魯本斯非常注重家庭,這種濃重的家庭觀念源于其母親的影響。在魯本斯成婚后,他創作了很多他與妻子的肖像畫,最為著名的便是《魯本斯和他的妻子伊莎貝拉·布蘭特》,畫面中呈現的幸福與快樂溢于言表。在孩子出生后,魯本斯也不遺余力的為他的孩子創作。他的第一任妻子去世時,他幾乎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關于這種失去妻子的痛苦,魯本斯并非虛情假意,人們在他為他的第二任妻子所作的肖像畫背后,看到了布蘭特的素描,足以見得魯本斯對于家人的長情。了解了這一點,便不難理解這張作品中他家人的出現了。他是如此的熱愛家庭,以至于當他將自己想象成繪畫中的西勒諾斯時,也不能夠離開家人的陪伴。換而言之,正是有了家人的陪伴,他才能像西勒諾斯那樣,面對逆境與困難,充滿勇氣的吟唱詩歌。
西勒諾斯的酒神精神是魯本斯內外的雙重映射。酒神精神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迷醉”的、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狀態,這種狀態之下,個體的人通過自我否定而復歸世界本體的沖動,然而這并非全然負面的,在這種自我審視的痛苦之下,是面對生命的堅持不息的贊歌。正如羅熱·德·皮萊所說:“為確信在這幅畫作中魯本斯想要把繪畫升格到最高的境界:所有一切都充滿生氣,精準的描繪,甜美而有力,這些放在一起就變得超凡脫俗。”[4]魯本斯在繪畫中極力尋求的正是這種關于內在的自我沖動,是剝開表象后直面自我靈魂殘破的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