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上的花朵（六）

小河丁丁

六

雙河鎮是個很小的鎮子，在兩條河的交岔口處。這一天不是集日，鎮街上冷冷清清，大成從街頭走到街尾，沒有見到小青一家子。

鎮上僅有一家客棧，大成在客棧門口張望，老板娘出來問：“客官要住宿嗎？”

大成說：“最近有沒有一家五口來投宿，是賣草珠簾的。”

老板娘問：“你是說珠河那一家子？”

大成說：“正是。”

老板娘說：“他們趕集總在這兒住的，但是有個把月沒來趕集了。”

那天下午，大成回到京城，見到了國王。

“阿虹一家子找到沒有？”

“沒有，說是去雙河鎮趕集，雙河鎮的象都沒有見到他們。”

“別急，他們要是回家了，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你守在鼻尖也聽得到。說真的，我喜歡這條長鼻子，我希望它長到全國去，也希望你繼續守護鼻尖，你一向做得不錯。我偶爾有空，跟你殺一兩盤盲棋，也很開心。”

“我得先找到阿虹他們……”

“只要他們沒有回家，你盡管去找，鼻子延伸到哪里，你就去哪里找。”國王招手讓大成到他身邊，用小得不可能傳到花朵里去的聲音說：“你順便也幫我找一頭象，她叫美朵。你穿過云杉林，又能見到珠河，岸邊草珠子更多。我像你一樣年輕的時候，在那兒遇到美朵——但是后來我找不到她了，你能體會我的心情吧？”

大成回到了云杉林，繼續與帳篷為伴。

他恨不得變成一陣風，幾天就刮遍全世界。但他不能離開。他只能守著鼻尖，聽著花朵里頭各種各樣的交談。有不少象會議論自己，議論阿虹一家子為何突然失蹤。

這天在睡夢中，耳畔響起歌聲。大成驚醒了，啊，鼻尖閃著光，靈蛇一樣往前游動。大成跟在鼻尖后邊，只見鼻尖一路延伸一路開著花，所有的花都在唱：

“遠方來的小伙兒喲，

像那美麗的云朵，

……”

鼻尖就這樣唱呀，爬呀，穿出了云杉林。

黎明已至，微微起伏的草原出現在眼前，當中彎著一條長河，河上白霧茫茫，兩岸點綴著村莊和零散的房屋。草原東邊橫亙著崇山峻嶺，那是長河的發源地，山后射出玫瑰色的霞光。大成走到河邊，果然，沿岸長滿了草珠子。

這兒就是珠河上游，從前國王遇見美朵的地方。

不遠處一座老屋門打開了，一頭很老的母象提著木桶出來，看樣子要到河邊打水。

看見大成，老阿婆扔下木桶，提著裙子快步迎上來，說：“你就是國王鼻尖上的美鼻師吧？”

大成說：“是的。”

老阿婆說：“國王叫你來找美朵的嗎？”

大成說：“你……你怎么知道？”

老阿婆眼淚就大顆大顆滾出來了，說：“我怎么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象都知道……我去過京都，從花朵里聽到了國王的聲音。這么多年，他聲音沒有怎么變，我一聽就知道是他。”

“……”

“許多年前，一頭象從京都來到這里，跟美朵好上了。美朵以為他會留下來，他卻忽然消失了。那時美朵懷上了身孕，后來生下一個男孩，然后就……就……美朵是個好姑娘……多好的姑娘……”老阿婆哽咽起來。

“啊……后來呢？”

“那個男孩，后來被一位獨牙道長，背著一個大布袋的，送到六牙觀去了。”

大成渾身震了一下，淚流滿面，哭泣著說：“美……美朵……在哪兒？”

“那兒——”

老阿婆指著附近一棵野桃樹，樹下有個土堆，長滿了青草。國王的鼻尖不知何時爬上了野桃樹，從枝上垂下來，在草尖上輕輕搖曳。

啊，那不是土堆，是一座墳。

大成奔過去，跪在墳前大哭。他哭了好久，抬頭沖著國王鼻尖上的花朵喊叫：“陛下，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拋下美朵不管？”

花朵里頭頓時傳來好多聲音：“怎么啦？”“誰對國王這么不禮貌？”“是國王鼻尖上的美鼻師。”“別吵，聽聽——”……

好一會兒，所有的花朵變得寂靜，然后傳來國王的聲音，很輕很輕：“大成，你找到美朵了？她在哪里？”

大成說：“找到了，在墳墓里，就在你告訴我的地方。”

忽然間，那條長長的鼻子劇烈顫抖起來，所有花朵都凋謝了。凋謝的花朵不是掉在地上，而是飄浮到空中，形成一條長長的軌跡。

“她……她是我媽媽……媽媽……”大成號啕大哭，用鼻子拂著墳上的青草。

閑云子騎著布袋從云杉林里飄出來，手上拿著拂塵。他來到大成身邊，把布袋放了氣搭在肩上。

老阿婆說：“道長，是你……你看這孩子……”

閑云子點點頭，說：“這孩子可憐。國王也可憐，我們等等他，他會來的。”

附近的居民都過來了。

老阿婆說：“美朵至死都想跟國王見一面，過去她和國王經常坐在這棵樹下，一起唱《遠方來的小伙兒》。”

在那么短的時間里，長長的鼻子變得光禿禿的，金色的花朵全都飄浮到天空中。

沿途百姓十分吃驚。

王宮里更是惶恐不安。

三十五位御用美鼻師全趕到了。御醫們來得更早。然而誰都束手無策。當初他們無法阻止鼻子生長，現在也不知道拿天上的花朵怎么辦。

國王的鼻子忽然劇痛起來。

啊，鼻子在收縮，國王只能往前走。

大伙兒想要拉住國王，可是國王鼻子痛得受不了。

國王說：“快……把鼻子斬斷！啊喲……”

侍衛們抽刀猛斬鼻子，當！當！當！當！當！火花直冒，刀刃都缺了，鼻子不僅沒有受損，反而收縮得更快。

國王被拉出了金鑾寶殿，連走帶跑。

多多總管叫道：“備車備車！”

很快御車被拉來了，國王坐了上去。

國王乘車出了王宮，好多太監、宮女和侍衛跑前跑后，御用美鼻師和御醫也都跟著。那根長長的鼻子不斷地拔出根須，不斷地收縮，侍衛們就推著車前進，稍慢一點兒，國王就摸著鼻根哎喲哎喲，痛得眼淚直流。

文武大臣們聞訊趕來了。沿途的象見到如此奇異的場景，也紛紛跟隨國王，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么事情。

國王一直前進，空中的花朵跟著他前進，在他頭上聚集。

國王到了郊外。

國王到了珠河下游。

國王進入云杉林，路太窄了，御車不能通行，國王只得下車徒步。

國王來到草原上。

鼻子繼續收縮，但是速度放慢了，把國王一直拉到野桃樹下。這時候，鼻子恢復了奇跡發生之前的長度，只有200米了。在國王頭上，金色的花朵聚成了一朵云。

國王看到了那座墳，看到大成、閑云子，還有那么多百姓。國王垂著頭顱，耷拉著耳朵和鼻子，對墳上的青草說：“美朵，我……我對不起你……可我身不由己啊……我是國王……實在不能帶你回京都去啊……”

閑云子說：“陛下，美朵為你留下了一個孩子，就是大成。貧道把真相告訴了阿虹一家，他們舉家遷到山里去了。美朵的遭遇，珠河上下誰不知道，誰還敢高攀王室。”

“大成……”國王慌忙拉住大成，上下打量著，悲喜交集。“孩子……跟我回京都吧！你是我的親骨肉，將來我把王位傳給你！”

大成卻不說話，用力掙脫了國王，向著大山飛奔而去。

國王癱坐在地上，大哭不止。

空中那朵金色的云，此時唱起歌來——

“遠方來的小伙兒喲，

像那美麗的云朵，

……”

啊，這不是阿虹的聲音，國王聽得出來，老阿婆也聽得出來，所有認識美朵的象都聽得出來——

這是美朵的聲音。

唱完了，金色的云就追著大成飄過去了。

國王爬起來，也朝大成追過去，百官、太監、宮女和侍衛們，還有不少百姓，成群跟在國王身后。

卻見那朵金色的花云降下來，把國王馱起貼著地面飄移，閑云子騰空飛了上去。花云趕上了大成，把大成也馱了起來。

兩名跑得快的侍衛想要跳上花云，花云忽然加快了速度，而且越飛越高，看著看著就飛越了群山。

眾目睽睽之下，國王就這樣失蹤了。

百官在原地等了三天，不見他回來。派出許多象，翻山越嶺去找尋，也不見國王蹤影。

百官回到京都，派出更多象，四處張榜打探，半年沒有國王音訊。

那些因為國王的長鼻子得到許多好處、許多方便和許多快樂的百姓，還有不少期待國王的長鼻長到自家門前的百姓，也到處打聽國王的下落，一樣沒有結果。

這半年里，百官每天聚集在上朝的宮殿議事，許多事情必須國王親自拍板呀，都只好堆積起來。

那天百官聚在一起，惶惶地忙碌著，誰都想到了一件事，然而誰也不敢開口。

侍衛忽然叫道：“王后駕到——”

百官趕緊跪下。

不一會兒，一隊宮女進來了，分列在兩旁。

跟著是王后的兩名貼身女官，一名用托盤托著書信，一名用托盤托著寶匣——百官全都認得，那只寶匣是印匣，里邊裝著御璽。

接著王后也進來了，跟她并肩而行的，居然是閑云子。

王后掃視著百官，說：“大王有旨——”

啊，有國王的消息！

百官趕緊磕頭，認真聆聽。

一名貼身女官將書信交給王后，王后拆開來，開始宣讀：

“眾位愛卿，孤家已經厭倦朝政，從此自由自在云游四海，不知何年才會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然而孤家可以不當國王，長鼻國不能沒有國王，這王位，原本是親王大將軍的父親讓給孤家的父親，孤家受之有愧。親王大將軍英明睿智，如果愿意讓他的鼻子一直長長，時時傾聽百姓心聲，孤家就此把王位禪讓，請親王大將軍君臨天下。”

所有的象都注視著王后，又拿目光在親王大將軍和印匣之間轉來轉去。

閑云子微笑不語，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畫著朱砂符咒的黃綢條，朝親王大將軍伸去。

親王大將軍站起來，就像做夢一般，張著口說不出話。

翰林學士從后邊推了推親王大將軍，他這才猛醒——我可以當國王了呀！我過去處心積慮想當國王，冒著殺頭的危險謀反，長條長鼻子總比殺頭好得多吧！再說老百姓多歡迎這樣的長鼻子，我會當一個好國王！我年紀也老了，大半輩子能夠自由活動，臨老有點兒行動不方便，算什么呢？

親王大將軍就邁開步子，走到王后和閑云子跟前，行了個禮，說：“我一定不辜負大王的信任，一輩子感激大王。”

閑云子就將黃綢帶往親王大將軍鼻子上系。

親王大將軍緊張得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只聽見百官歡呼：“賀喜大王！”“大王萬歲！”唯獨宰相高聲叫道：“王后，請代微臣向老大王致敬！”

親王大將軍連忙睜開眼睛，只見百官跪在跟前，翰林學士雙手捧著寶匣。宰相跑到了殿門那兒，朝外邊眺望。

親王大將軍——現在他是新國王啦——也跑到殿門那兒，望見布袋變得好大，閑云子、王后和宮女們都站在上面，快速飄向遠方。

新國王想要說什么，猛然發現鼻子正在生長，像過去老國王的鼻子一樣，以看得見的速度不停地延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