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朵吻別了枯藤,依依不舍,在風中飛舞。盼了那么那么久的春天,終究還是消散了,春天在流浪。”全班驚呼,掌聲不斷,一齊望向紅梅。這次她沒有再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而是慌亂地低下頭,滿臉緋紅。
——文曉清
園子里,佇立著幾棵黃桷蘭樹。南風吹拂著密匝匝的葉子,搖搖曳曳,露出含苞待放的細碎蘭花。花兒們吐露著淡淡清香,熏得我心軟軟的,不是思鄉,而是懷人。
六年前,我班有一個叫紅梅的女孩。開學伊始,我便發現她和同齡人有些格格不入。齊耳的短發遮掉了一半的臉龐,尤其是她的劉海,厚厚的,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劉海下的眼睛大而無神、淡漠蕭索。她常常獨來獨往,似乎也沒有朋友。
不久后,我們學到了《秋天的懷念》。我在課上配樂朗誦,當讀到:“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的眼眶潮濕,抬頭掃描片刻,竟看到紅梅淚水涌動,我的心為之一顫。但很快,她又恢復了先前的神情,淡漠蕭索,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樣過了幾日。某天,班長急匆匆地跑來辦公室:“不好了,老師,紅梅打人了。”我和班主任來到事發現場。只見同桌湯小胖余怒未平,仍然做出要打人的樣子,幸好被幾個男生拉著。但是,一旁的紅梅,若無其事地坐在凳子上,用手指仔細修葺著那堵厚厚的“墻”,生怕破個窟窿,被人瞧見墻內的景致。
原來,湯小胖太好奇紅梅的劉海,自習課上想趁人不備一探究竟,可還未得逞,竟然被紅梅一巴掌砸過來。這個紅梅,仿佛隨時有戒備之心,守衛著她的那堵“墻”,防止被敵人侵略。事后,班主任批評了他倆,可紅梅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也不言語。
我內心生出一種想法,我要去靠近這個小女孩。
后來一段時間,我們班在學習小詩創作,我遴選了一些精致的小詩在班上誦讀、表揚。我動情地朗誦著紅梅的小詩:“花朵吻別了枯藤,依依不舍,在風中飛舞。盼了那么那么久的春天,終究還是消散了,春天在流浪。”全班驚呼,掌聲不斷,一齊望向紅梅。這次她沒有再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而是慌亂地低下頭,滿臉緋紅。我心中暗喜,便順勢讓其他同學在摘錄本上記下了她的詩句,并且叮囑大家一定寫上紅梅的名字。最后,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贈了她一枚我親手做的四葉草書簽,她稍做躊躇,終于在大家充滿艷羨的歡呼聲中走上講臺。我拉住她,請求跟未來的詩人合影。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我事先安排好的課代表拍下了照片。
第二天我把照片沖洗出來。晚自習下課后,我喚她到教室外清香馥郁的園子里,陪我坐一坐,她沒有拒絕,甚至,她似乎不感到意外。
那夜,月光清極,撒在地上,像汪了一層清水,薄薄的。燦若繁星的黃桷蘭,藏在葉間,正恣意妄為地吐露清香。鼻子像在喝酒,不是烈酒,是米酒,甜絲絲的,快要醉了。
“喏,這是給你的照片。以后畢業了留個念想。老師很喜歡你。”我拿出照片遞給她。她一臉驚訝。
“老師……謝謝……我……”一向沉默的她,竟然開口擠出了這樣幾個字,雖然聲音微弱,但我聽得真真切切。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悅,拉著她坐在了一棵黃桷樹下的石階上。
我指著她手里的照片說:“你看你自己,五官清秀,皮膚白皙,可就是這劉海實在太厚重了,不然會更美的。”
她望向我:“從來沒有人說過我長得好看。也許,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說過吧!”
她告訴我,她的媽媽在她八歲那年因病去世了,爸爸再娶,她幾乎跟著奶奶長大。從那以后她變得很內向,不愛言語。她說得很平靜,但我的淚水卻在眼眶里打轉。我很心疼眼前的這個孩子。她看到我流淚便不好意思起來。
“不愛講話,習慣了。”她猶豫一會兒又說:“老師,你是不是好奇那天我為什么打湯小胖?”
“嗯,你如果愿意說,我一定愿意聽。”我耐心地等待著。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劉海,那面她苦心維護的厚“墻”終于坍塌。我清楚地看到,她右邊的眉骨上面,赫然烙著一塊胎記。淡紅,拇指大小,形狀像一枚朝上生長的葡萄葉子。
“是不是很嚇人?”她接著說:“自從媽媽離開我,這塊胎記我藏了好多年了。”
“不。雖然算是一點小小的瑕疵,但不影響你的美,反而讓你顯得更特別。因為,胎記不大,顏色也不深。只是你自己太過在意。”我把我頭上的小發夾取下來,別在她的劉海上。但,她還是取下來了。
暖風浮動,樹梢輕顫,花瓣落滿兩肩,像彎彎的月亮停泊在山尖。
我接著說:“其實,女孩子美不美,最重要的是看她自不自信。這么多年,你用劉海掩藏你的胎記,也掩藏掉了你的光芒。你看這黃桷蘭,花朵雖小,但黑夜卻掩藏不住它的清香,因為它喜歡陽光充足的地方。”
第二天早自習,我望向她,別著我給的小發夾,雖然還沒有露出那塊胎記,但是,那堵密不透風的“墻”,終于被春風吹皺了一角。她一邊讀書,一邊望向我一笑。那笑容,像被嘩啦啦的溪水洗過,純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