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企業破產程序中法律對擔保物權既有限制又有保護,但通過實證研究可發現,相關制度設計的運行效果并不理想,擔保物權受到過度限制,而得到的保護則不充分。現行規則在運行中產生的偏離既有利益沖突的原因,也受到立法傾向的影響。應當重新構建擔保物權限制制度,通過限定暫停的范圍與期限,降低自動中止模式的負面影響;完善保護制度,發揮恢復行使、補償制度等的作用,同時還應當明確擔保物權相關費用的承擔規則,解決司法實踐中的爭議。
關鍵詞:破產程序;擔保物權;自動中止;補償制度
中圖分類號: D922.291.92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0)04-0001-08
一、企業破產程序中擔保物權相關制度的設計與運行
(一)擔保物權限制與保護制度的立法設計
擔保物權設立的目的是保障債權人能夠優先受償以實現其債權。然而企業破產程序中,出于公平清償、恢復企業經營的考慮,債權的單獨清償被禁止,擔保物權的實現也受到限制。擔保物權與破產制度價值沖突,催生了破產程序中對擔保物權限制與保護并行的制度設計。
通過對現行法律規定進行梳理可以發現,我國構建了以“暫停行使”為核心的擔保物權限制制度,學者稱我國的限制制度是“破產程序啟動后自動中止的模式”[1] ,與之相應的關于自動中止的條件和范圍等的配套規定也是限制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由于自動中止模式對擔保物權人的限制力度較大,企業破產法也規定了相應的保護規則。在和解程序中,擔保權人可自人民法院裁定和解之日起行使權利。在重整程序中其規定則更加豐富:其一是七十五條規定的擔保物權恢復行使;其二是八十二條確定的分組表決機制,擔保權人自成一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重整計劃對擔保權的損害;其三是八十七條規定需在滿足一定條件時,法院方能在擔保權人組反對的情況下對重整計劃草案強制批準。以上條文又組成了破產程序中的擔保物權保護制度。
這一套保護與限制相結合的制度在實踐中已運行多年,有必要對其運行效果進行實證分析,進而對規則設計的合理性予以審視,達到對相關制度重新構建的目的。
(二)對54家上市公司重整計劃的實證研究
為對破產程序中擔保物權相關制度運行進行更加直觀、系統的觀察,本文以最具代表性的重整程序為視角,選取54家重整上市公司作為研究對象(1),對重整計劃草案中擔保債權人的安排進行分析。
54家上市公司中,有12家公司并無擔保債權或未在重整計劃中提及擔保債權。有擔保債權的公司除對清償金額及方式的規定外,也會就其他具體事宜在重整計劃中做出規定,相關規定主要集中在清償期限、是否對擔保權人提供補償、擔保物處分發生的費用負擔三個方面。23家公司僅在計劃中提及清償金額、清償方式,未對其他事項做出規定;13家公司明確了一項事宜;就兩項事宜做出約定的有6家公司;沒有任何一家公司就以上三個問題全部做出約定。從數據對比可以看出,上市公司在重整計劃中對擔保債權的安排不夠完備,對于擔保權人的保護存在不足。
對具體規定的各項事宜進行分析:在42家對擔保債權做出安排的公司中,確定擔保債權可全額得到清償的有10家,以實際變現金額確定清償金額或直接以擔保物抵債的有19家,以評估金額先行確定清償額的11家,兼用前述兩種方法確定清償金額的有1家,另有1家公司擔保債權人放棄優先受償權。除了確定擔保債權可獲全額清償的情況外,清償方式及金額的確定會對擔保權人產生極大的影響,但是實踐中遠沒有形成統一的規則,不確定性和可操作性空間都很大。
在提及清償期限的12家公司中,4家將清償期限限定在重整計劃執行期限內,1家選擇隨時清償。其他7家給出了具體的清償時間,從5日到10年不等,其中4家公司的清償時間在2年以上。擔保債權的清償期限對擔保權人影響巨大,對期限規定的不明確可能會在實踐中產生爭議,而清償期間過長則同樣會給擔保權人造成損失。
對債權人提供補償的公司有5家,直接以本金的一定比例支付補償的有2家,比例分別是10%和30%,選擇以銀行同期貸款利率或約定利率進行補償的有3家,值得注意的是,在約定了2年以上清償時間的4家公司中,僅3家公司為擔保權人提供了補償。重整程序中擔保權人的利益難免因延期清償等原因受到損害。根據數據分析來看,提供補償的公司僅有五家,且至少有一家延期清償2年以上的公司未提供補償,可見擔保權人的損失并未得到充分補償。
就處置擔保物發生的費用分析,有6家公司做了明確安排,5家約定將擔保物處置的稅費從變價款中扣除,即由擔保權人承擔相應費用,1家則在擔保權人同意后約定由部分擔保權人承擔所有的破產費用。在重整程序中,無論是擔保物的保管還是處置都會發生費用,相關費用由誰承擔往往會產生爭議,就此做出明確的公司數量僅有6家,難以解決相應爭議。
從上述數據分析可以看出,重整計劃中對擔保物權的安排并不完備,破產重整程序的復雜性與僅有原則性規定的重整計劃形成鮮明對比,更加說明了擔保物權限制與保護的法律制度運行狀況不容樂觀。
二、現行擔保物權相關制度存在的問題
(一)擔保物權限制制度過于嚴格
對擔保物權在破產程序中的限制在我國主要體現為暫停行使制度。重整程序要求企業維持持續運營,很多設立擔保權的擔保物對企業的運營與重整有重要意義,對這一部分擔保物上的擔保權暫停行使是必要的。然而現行自動中止制度會對無必要限制的擔保物進行限制,違背了限制擔保物權的初衷,既無法為重整企業與其他利益相關者帶來利益,也損害了擔保權人的利益,有學者即指出:“從目前總體實際效果看,對擔保債權的保護還是不足的,遠未達到過多的程度。”[1]一刀切式的限制有效率上的優勢,但在市場化破產逐漸成熟的今天這一規則已不合時宜,亟待修改。
在和解程序、清算程序中,擔保物權也可能暫停行使。其中破產申請受理后、破產清算程序中如何處理擔保物權一直以來爭議都很大,較為激進的觀點要求在破產清算程序中也暫停擔保物權的行使,避免關聯資產受損[1]。雖然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已嘗試做出了回應,但現階段在立法層面還缺少系統性的規定,爭議并未因此停息。
總體而言,擔保物權在我國破產程序中受到的限制過于嚴格,暫停行使制度的力度和范圍都很大,侵害了擔保權人的利益;對不同破產程序的規定也存在不系統、不明確的情況,造成學理和實踐中的爭議,因此有必要對相關制度進行重新構建。
(二)擔保物權保護制度不完善
擔保物權保護制度具體體現在擔保權人應享有就損失得到全額補償、在必要時可恢復權利行使的權利,同時不應承受過重的負擔,現行法律未對相應制度予以完善,無法周全保護擔保權人的利益,具體制度困境如下:我國保護制度的重要程序性體現是擔保權人對重整計劃的表決權,在擔保權人組反對計劃通過時,法院僅在符合條件時方能進行強制批準。擔保權人獨立成組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重整計劃,但強制批準下這一道屏障可被繞過,而強制批準相關規定并不完善,實質性損害的認定和對延期清償補償是否充分并無明確的標準,學者認為這給了債權人自治過大的自由[2]。相關問題的存在使這一制度難以真正發揮作用,保護性條文存在空轉風險。即使在法律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前文對重整計劃的分析也表明,實踐中多數重整計劃并未對保證擔保權人利益著墨太多,保護難以到位。而在破產清算程序、和解程序、重整計劃中擔保權人甚至難以找到有力的依據防止自身權益受到損害。
重整程序中在符合條件時擔保權人可以要求恢復擔保權的行使,但此種權利行使情況并不樂觀。此種救濟權的行使需要擔保物權人提供證據。在破產程序中擔保物由管理人或債務人控制,擔保物權人往往難以獲取足夠的證據,恢復行使的訴求也無法得到滿足。另一種可得到的救濟是擔保權人就延期清償可要求得到補償。這一制度運行效果的不理想已在實證研究部分提到。在這里應該強調的是,僅就延期清償給予補償是不全面的,擔保權人利益的減損可能出于多種原因,而在現行制度下,大部分減損都缺少得到補償的依據。
(三)擔保物管理、處置費用承擔規則不明確
破產程序中破產費用、共益債務應從破產財產中支付,擔保財產雖然也屬于債務人財產,但擔保權人有權就擔保財產優先受償。這似乎應當認為,相關費用作為破產費用、共益債務應優先由無擔保財產支付。然而實務中很容易出現未設立抵押權的財產較少而無法支付破產費用、共益債務的情形,重整較為發達的美國出現了“申請重整的企業資產幾乎完全被擔保所覆蓋,擔保價值已經等值于甚至超過了企業資產的價值”[2]的情形。此時仍要求由無擔保財產支付相關費用,尤其是擔保物的管理處置費用,有對擔保物權過度保護的嫌疑,破產程序也難以運行。
即使在無擔保財產足以支付所需費用,破產程序可順利進行時,各種程序中擔保物的處置和稅費如何負擔也頗有爭議。實證研究中僅五家公司明確將處置稅費從擔保權人受償中扣除,一家還規定其他破產費用也從部分擔保物變現價值中支出。處置擔保物時發生的稅費若需要普通債權人負擔似乎難言公平,應由法律進行明確規定,解決這一爭議。
三、擔保物權相關制度運行中產生偏離的原因
破產程序中擔保物權相關制度存在的問題并非孤立的,規則運行中的偏離不僅體現了立法本身存在的傾向性,而且與相關者間的利益沖突有關,有必要進行深入分析以探究規則偏離背后的原因。
(一)破產程序中利益相關者間的利益沖突
從法經濟學與博弈論的視角分析可知,重整程序中利益相關者的決定主要出于對自身收益的考量[3],擔保權人有就擔保物優先受償的權利,其無法從重整、清算中得到額外利益,反而會損失時間利益、承擔更大的風險。因此,擔保權人往往希望盡快得到清償。而普通債權人、債務人、股東無法從擔保權實現中得到好處,更希望債務人繼續控制擔保物完成可能的重整,增加自身利益,故對擔保權的實現持消極態度。擔保物權的保障實際上被普通債權人、債務人、股東所忽視,對于這一部分利益相關者來說,盡可能限制擔保物權的行使才可以使自身利益最大化。
處在中立位置上的管理人與法官也如學者指出的一樣, “(至少是大部分)都希望暫停擔保權行使,以使自己能夠掌握更多的資源為履行職務提供更大的操作余地和工作便利”[1]。因此,管理人和法官也缺乏足夠的動機對擔保權人的利益給予充分關注,前文實證研究關于經批準的重整計劃的結果可以對此予以佐證。
可以看出在破產程序中,擔保權人與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均存在沖突,其他相關者均希望對擔保物權進行限制,而忽視對這部分權利的保護。擔保權的優先性、重整計劃分組表決等制度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擔保權人與其他債權人的利益沖突,但不可忽視的是,管理人與法官對破產程序的控制力較大,在這兩者傾向于限制擔保權行使、忽視擔保權人利益保護的情況下,立法者設計的制度在運轉中難免出現問題,偏離立法目的而淪為紙面上的條文,從而導致擔保權人的利益受到侵害。
(二)立法存在過度限制傾向
在利益沖突背景下,由法律對擔保權人權益予以充分保障是必要且唯一的保護途徑。但我國立法顯然并未成功尋找到擔保權與破產程序價值沖突間的平衡,對擔保物權的限制明顯多于保護。
對破產目標實現的追求與保證企業運行價值的壓力,要求立法者對擔保物權的優先受償做出一定規制。理想的立法要求立法者進行利益衡量,平衡擔保權人利益與破產程序的要求,做出兼顧二者的設計。然而在實踐中因擔保權人風險承受能力較高,至少能得到一定的清償,其利益往往被迫讓位于重整需要、獲取融資需求、小額債權人保護等。為使破產程序能順利推進,我國破產立法采取了犧牲擔保權人利益而追求清算、重整目標完成的立場。例如,現行立法設計下對重整程序中擔保物的限制是自動的、全范圍的、無限期的,使擔保權人面臨過高風險;相較之下對擔保物的保護制度存在明顯不足,我國效仿美國《破產法》第361條對補償擔保權人做了概括性規定,卻未提供有可行性的操作方案。可以看出,立法者明顯沒有從如何充分保障擔保權人利益出發設計相應制度,為推進企業破產、重整而不惜過度限制擔保物權才是立法者的真正立場。
在破產法走向成熟、市場化破產逐步完善時,此種立法傾向只會成為破產法改革、優化營商環境的障礙。在對相關制度進行再設計時,糾正現行立法的錯誤傾向已成為當務之急。
四、擔保物權限制制度再設計
為明確擔保權在破產程序中的法律地位,矯正現有問題,有必要貫徹利益平衡原則與最大利益原則,對破產程序中擔保物權的限制制度進行重新構建,而我國應采取的限制制度,仍應以暫停行使制度為主,但需要對不同程序中暫停行使的模式選擇、范圍進行詳細規定,進行適度限制。
(一)重整程序中暫停行使制度的重構
重整程序的目的是恢復債務人的運營,完成企業復興,但我國的立法邏輯“過分強調破產制度所背負的調整型價值功能而忽視其蘊含的私法精神”[2],對擔保權進行了過度限制。暫停行使制度的設計應在相關者的利益之間尋求平衡,既要保證重整程序對擔保物的需求能夠得到滿足,也要防止對擔保權的不當損害。
1.暫停行使模式的選擇
比較法上的暫停行使主要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美國《破產法》第362條規定的自動中止制度以自動啟動、范圍廣為特點[4];另一種是德國的酌定適用模式,即“根據具體案件的需要適用中止避免不必要地適用中止和不必要地干涉擔保物權人的權利”[5]。自動中止模式更加注重重整程序的需求,酌定適用模式則有助于防止限制的過度。但通過對各自的例外情形范圍進行把控,兩種模式仍有可能達到相似的效果,我國的重整制度乃借鑒美國而設計的,但自動中止模式并非限制擔保物權的唯一選擇,更非邏輯必然。
近年來這兩種模式均出現了一定的緩和,美國學者主張應鼓勵法官發揮自由裁量權,根據美國《破產法》105條裁定恢復擔保權的行使[6],而酌定啟動模式也并非一味拒絕對擔保物權的限制。我國可選的重構路徑一是對現有自動中止制度進行改進,通過增加暫停期限、鼓勵法院恢復擔保權行使等方式改進現有規則;二是以酌定啟動為原則并輔以較德國法“嚴重影響”標準[7]316更加寬泛的例外限制,這一模式的缺點在于成本過高,可能不必要地增加重整程序的難度。
擔保權暫停行使的模式選擇應與重整程序的特點相適應。一方面,重整程序開始時不確定性較多,管理人或債務人無法充分了解擔保物并對其做出安排,此時擔保物權被限制的理由更加充分,從我國現實來看,自動中止制度難以完全被拋棄。另一方面,現行自動中止制度也必須受到限縮。中止期間的設計是值得借鑒的,即自動中止有時間上的限制,在到期后原則上應恢復擔保權的行使。同時應對中止期間增加例外規定,在擔保物確有限制必要、企業情況復雜時繼續限制擔保權,但此時相應的舉證責任、啟動程序的責任則轉移到管理人身上。中止期間的時間應當與重整計劃時間配合,等于或短于重整計劃制定期間。
具體而言,擔保物權在進入重整程序時附期間地自動中止,在中止到期或重整計劃通過后,擔保物權不再無條件中止。若管理人或債務人仍想限制某些擔保物權的行使,應對擔保物的必需性與如何利用、管理擔保物作出具體闡述,提供充分的理由,法院批準或草案通過方可繼續此種限制。由有限制擔保物權動機、對于企業經營、財產狀況也有較多了解的管理人、債務人,在中止期間后承擔舉證義務和不利后果更為合理,能夠兼顧效率和公平。法院仍需扮演審查者的角色,只有在確有必要且所產生的損害已得到充分補償的情況下方能批準這一申請。
相較于完全采取酌定中止的模式,在現有制度之上增加中止期間并搭配其他配套措施的設計更為可行,這一模式兼采兩種域外模式的優點,能夠平衡重整程序需要以及擔保權人利益,在舉證責任分配上也更加合理。
2.暫停行使制度的客體范圍
現行法律對暫停行使范圍的規定過于粗糙,將所有擔保債權納入限制范圍,既造成了資源浪費,也容易損害擔保權人的利益。有學者主張僅對抵押擔保、不移轉占有的質押擔保進行暫停行使[1],但這一觀點面臨著“可能因為過于絕對的預判與過度剛性的規則而喪失對重整成功而言頗具價值的財產”的批評[8]。并非全部擔保物權都有限制的必要,但以是否移轉占有為標準確定的范圍調整又的確不夠靈活,既可能未將必要的擔保物納入暫停范圍,又可有對部分擔保物造成過度限制的風險。《破產法立法指南》將“抵押資產并不為將來可能進行的債務人企業的重整或變賣所需”[9]94作為擔保權人獲得救濟的理由更為靈活,可資借鑒。
在實體上,我國在制度設計時也可將擔保物是否為重整程序必需作為判斷限制范圍的兜底性條款,學者主張的移轉占有、占有移回即消滅的擔保可作為列舉情形,形成原則性條款與具體情形結合的設計,兼顧靈活性與實用性,并保持一定的開放性,根據司法實踐可對范圍進行隨時調整。
在程序方面,暫停行使范圍的確定必須與附中止期間的自動中止模式相結合。具體而言,可在不同期間對暫停行使范圍的實現做出不同安排,在自動中止期間,擔保權人、管理人可對擔保物的非必需性進行舉證以解除限制;在中止結束后,舉證責任轉移到管理人、債務人身上,僅在其證明擔保物為重整所必需后方可對擔保物權繼續限制。這一設計既通過原則的規定保留了靈活性,有助于法官根據個案情況做出不同判斷,又對具體情形進行了列舉,舉證責任的分配上也更加合理。
(二)清算與和解程序中的暫停行使制度構建
有學者指出,實踐中可能出現單獨出售價格減損的情況[10]、 “債權人會在債務人(瀕臨)破產時竭力搶奪和瓜分其現存財產而忽略債務人企業的繼續經營價值”[11]等情況,反對擔保物權在清算與和解程序中的行使。為解決這一爭議,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會議紀要》)中明確了在清算、和解中原則上不應暫停擔保權的行使。這一設計有一定道理,日本學者也指出,“與考慮維持經營,用將來收益向債權人清償的重整型程序不同,限制擔保權行使并不是破產程序的基本原則。”[12]78可見清算與和解程序在大部分情況下并無限制擔保權的必要。然而我國破產程序存在互相轉換的可能,有學者指出的“破產清算程序還有可能轉入破產重整程序,這種程序上的關聯也當納入考慮的范疇”[5]。受限于《會議紀要》的篇幅和性質,其規定并未解決上述問題,在《破產法》修法中應當做出更加細致的規定。
我國首先應當由破產法系統性構建擔保物權限制制度,在重整程序已經對這一制度進行詳細設計后,更要注重各程序之間限制制度的銜接。首先應當明確,不論是出于程序轉換還是管理人接管財產的需要,都不應在破產申請受理時即允許擔保權行使,即不論何種程序,在破產申請被受理后擔保物都應被限制,此后再區分不同程序進一步處理。在破產清算中以破產宣告為權利人可以行使權利的時點更為可行,此時企業已無法轉入重整程序,有利于解決程序轉換造成的麻煩。若企業進入和解程序,則在和解計劃裁定后擔保權人可行使權利,而進入重整程序的企業則應按重整程序的規則進行處理。
《會議紀要》規定了“單獨處置擔保財產會降低其他破產財產的價值”的例外情形,這一例外的設置有必要性。但是現行規定可操作性較差,可能會造成清算、和解程序中對擔保物權的過度限制,應為這些程序中擔保權的限制設置更高的門檻。具體操作上,應當引入第三方評估機構對財產處置的價值進行評估,只有評估機構認為擔保財產的單獨處置確實會降低其他破產財產價值,且法院認為財產份額的降低足夠重要時,方可在清算、和解程序中暫停擔保權的行使。
五、擔保物權保護制度的完善
(一)擔保物權恢復行使制度的優化
恢復擔保物權行使作為美國法上自動中止的配套制度,在我國運行效果并不理想。在對暫停行使制度進行重構后仍有必要創設健全的恢復行使制度,使擔保權人有能力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首先應當擴展恢復行使的范圍。現行法律僅規定在重整程序中“擔保物有損壞或者價值明顯減少的可能,足以危害擔保權人權利的”為恢復行使原因。但未被規定的行使權利時間、行使權利方式等同樣會損害擔保權人的利益,因此應規定在擔保權人利益受到任何形式侵害且未得到充分補償時均可恢復行使權利。現行恢復行使制度主要關注重整程序,但在程序意義上應當擴展范圍,即在清算和和解程序中,擔保權人權益受到侵害同樣可以要求恢復權利行使或得到充分補償。
其次,應當對舉證責任予以調整,擔保權人難以提供充分的證據證明符合恢復情形,管理人、債務人因管理擔保物,有相應的舉證能力;且擔保權人應當享有知情權,有權利知曉對擔保物的使用、管理等情況,因此將相應舉證責任倒置也是十分合理的。擔保權人能提供初步證據時法院就應當要求管理人、債務人對擔保物的限制管理情況、現存價值等做出說明。在相應制度完善后,可將擔保物的管理、價值減損情況納入信息披露制度,若擔保權人認為披露不完善、自身權益已受到損害,則可要求法院提供保護,這樣能夠更大限度地降低擔保權人恢復行使申請的難度,活化這一制度。
(二)充分保護原則下補償制度的構建
充分保護原則來自美國《破產法》,其361條規定了現金支付、設定替代優先權、其他保護方式,以保證擔保權人利益。有學者將其總結為無論擔保物權人的債權是否進入破產程序都必須獲得同樣的保護[4],主要內容可被概括為,無論管理人、債務人采用何種方式,均要對擔保權人進行充分補償,而不能以任何方式使擔保權人因權利暫停行使而受到損害。在我國引入充分保護原則既能充分保護擔保權人,也可以為管理人、債務人提供利用擔保物的途徑,但現有法律主要著眼于后一目的。為糾正這一傾向,我國應當區分不同階段下擔保權可能受到的損害及必要保護手段,落實充分保護原則,這也與如今庭外債務重組與司法重整、預重整交融并存,共同構建的多層次、多類型的債務重組體系相適應[13]。
首先,應當對暫停行使制度造成的損害進行補償,擔保權人本不必受破產程序拘束,但重整程序為挽救企業的需要而暫停其權利行使,這一過程實際上為其他債權人而非擔保權人帶來利益,造成的風險和損失不應當由擔保權人承擔。原則上自動中止期內的損害均應得到補償;自動中止期后管理人、債務人申請對擔保權進行限制時,對于預期可能造成的損害與不利,管理人、債務人必須預先提供其他擔保或現金等補償,補償充分后才能對擔保物進行限制。
其次,在重整計劃中,現行法律雖然也規定在“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其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時方可以強制批準重整計劃,但從實證分析可知,實踐中該條文運行效果并不理想。因此,應當將重整計劃草案需要規定的內容進行細化:第一,采取評估清償的,應對估價方式作出明確;其二,采取變現清償或按評估價清償的,均明確寫出清償期限;其三,對于法律要求擔保權人得到充分補償的部分,必須寫明相應補償金額及方式,以填補現行法律存在的疏漏。
最后,在重整計劃的執行過程中,執行人既需要遵循重整計劃對相關補償的規定,也需要對執行中發生未在計劃中列明的價值減損,通過為擔保權人提供額外擔保、現金等方式進行補償,即此時擔保權人得到重整計劃與充分保護原則的雙重保護。
(三)擔保物權相關費用的負擔
依據實證分析可以發現,42家對擔保權做出處理的企業中有5家約定擔保物的處置稅費由擔保權人負擔,有1家則約定由部分擔保權人承擔全部管理費用。擔保物的處分確實需要支出相關費用,而由普通破產財產負擔并不公平,但現行做法尚無法律的支持。
有學者主張,無論是清算程序還是重整程序,均應由擔保權人對擔保物管理、處置等產生的費用負責[14],但此種安排并不全面。從利益分析的角度看,擔保物的清算費用是無論如何也會發生的,其利益由擔保權人獲得;但因暫停行使而額外發生的保管、維護費用則本不必發生的,其產生的利益歸屬于普通債權人、股東等。對于本就會產生的費用,由受益的擔保權人負擔并無不可,而對本可不必產生的費用,應當由其他債權人負擔。
美國《破產法》506條c款規定了破產財產托管人可以在有利于擔保權人的范圍內,收取保護或處置擔保物所需合理必要的費用[15],美國法上的這一規定可被稱為“有利原則”,即根據費用是否有利于擔保權人進行區分,有利于擔保權人的費用,由擔保權人承擔。這一安排使相應負擔由受益者承擔,有一定合理性。德國法上擔保債權人應負擔“占擔保物變現所得9%的確認費和變現費,并要負擔13%~18%的增值稅”[16]。德國法對處置變現收取費用,與美國法均未要求擔保物的所有管理、維護的費用均由擔保權人負擔。
我國在完善相關制度時不宜直接引入美國《破產法》506條c款所采用的“有利原則”,表面上看擔保物所發生的管理、維護費用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利于擔保權人的,但相關費用不應全部由擔保權人負擔,除了應當區分費用的產生是否有利于擔保權人外還要判斷其是否是必需的。僅有利于擔保權人且必需的費用才應由擔保權人支出,或從擔保財產中扣除;不符合條件的費用則需要從無擔保財產中支出,若擔保物的暫停行使無法提供高于其額外維護、保管費用的利益,則此種暫停無必要可言。如在清算程序中擔保物的管理、維護、處置,相關費用系實現擔保權人利益所必需的,利益也歸屬于擔保權人,則此種費用應當由受益的擔保權人承擔。在重整程序中必需的費用,可以由擔保權人負擔,如正常的保管、處置費用,但自動中止期結束后由再對擔保權進行限制,往往是非必需的,此時則應當由無擔保破產財產進行支付。
六、結語
通過對上市公司重整案例進行實證研究、分析我國現行法律制度,可以發現我國存在對擔保物權限制過度、保護不足的情況,有必要借鑒實務經驗和比較法經驗,對相關制度進行重新設計。在限制制度上,應當區分不同破產程序對暫停行使制度的范圍和程序進行一定調整;在保護方面,應當優化恢復行使制度、建構符合國情的補償制度,并對擔保物相關費用的負擔設計合理規則。只有對破產法中有關擔保物權的制度進行系統重構,才能真正解決現行制度存在的問題,在企業破產程序中對擔保物權進行適度限制與充分保護。
注釋:
(1)本論文數據來源于巨潮資訊網、上海證券交易所、深圳證券交易所官方網站。54家實施破產重整的上市公司為:天頤科技、天發石油、浙江海納、滄州化工、蘭寶信息、朝華科技、寶碩股份、北亞實業、華龍集團、星美聯合、長嶺股份、華源股份、九發股份、鑫安科技、帝賢股份、北生藥業、新太藥業、丹化股份、秦嶺水泥、夏新電子、光明家具、深信泰豐、咸陽偏轉、錦化氯堿、遼源得亨、盛潤股份、創智科技、華源發展、銀廣夏、方向光電、四川金頂、科健股份、中核鈦白、宏盛科技、石峴紙業、山東海龍、金城股份、新中基、深中華、鋅業股份、中達股份、賢成股份、長航鳳凰、超日股份、霞客環保、新都酒店、新億股份、舜天船舶、川化股份、云維股份、重慶鋼鐵、瀘天化、撫順鋼鐵、柳州化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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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triction and Protection of Security Interest
in the Bankruptcy Procedure of Enterprises
XU Jianfeng
(School of Law,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Shandong 266071, China)
Abstract:In the process of enterprise bankruptcy, law has both restriction and protection on the security interest. However empirical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operation of the legal system is not perfect, and security interest is over limited, not fully protected. The deviation of legal rules in operation is not only caused by the conflict of interest, but also influenced by legislative tendency. We should reconstruct the system of restriction of security interest by limiting the scope and period of suspension to reduce the negative effect of automatic suspension mode; we should also improve the protection system, give full play to the functions of restoration and compensation system, and at the same time, we should make clear the rules of bearing the costs related to the security interest, so as to solve the disputes in practice.
Key words:bankruptcy procedure; security interest; automatic suspension; the compensation system
編輯:鄒蕊
收稿日期:2019-11-15
作者簡介:徐劍鋒(1994-),男,山東東阿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商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