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翻閱一兵的《古橋傳奇》書稿時,豫北鄉(xiāng)下正值深秋時節(jié),天高氣爽,曠野的苞谷穗、黃豆莢顯得健碩飽滿,大片的稻田泛著青幽之光,農(nóng)人在忙碌,蟬在高樹鳴,偶爾也有幾只麻雀飛過。四季輪轉(zhuǎn),周而復始,農(nóng)耕時代的氣息依然如斯,亙古未變。
郊野還是千年的稼禾,村莊卻不再是千年前的模樣。如今的村莊水泥樓房,高墻壁壘,不見了參差的古樹,聽到的是笛鳴車喧。讀罷掩卷,一兵在書中引領我們回望的是他的古老村莊,通過一人一物一事的打撈鉤沉,勾勒出一縷濃郁的鄉(xiāng)愁,一份人文記憶。一種對故鄉(xiāng)故土的眷戀之情,對先人前輩的敬畏之心,渾雜些許喟嘆、落寞與滄桑感,撲面而來。
在作家一兵看來,家國天下,應該先把自己家族的事弄懂弄明白,把自己村里的事弄懂弄明白,把自己生活的縣城的事弄懂弄明白,然后再去了解更多外部的世界。以一支筆去梳理一個村莊的前塵往事,與其說是一個本土作家的寫作題材選擇,不如看作是一介書生對于民族傳統(tǒng)沛然而生的責任感。
“村子位于百泉河畔,衛(wèi)水環(huán)繞,稻花飄香,竹林繞宅,荷塘蛙鳴,蘆葦蕩漾,翠鳥凌波,魚蝦滿河,溝壑縱橫,流水潺潺,勝似江南,如同世外桃源。千百年來,村民歲歲相生,耕讀傳家。”此村名曰古橋村,古橋村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美麗畫卷,似一場有聲有色的電影,古橋村的風物,古橋村的人,古橋村的事,由遠及近,栩栩如生,一一向讀者走來。
作家王春喜,筆名一兵,豫北輝縣人。當過兵,做過記者,已出版了數(shù)本文學專著。他出生在古橋村,飲著家鄉(xiāng)的水,聽著古老的故事長大,成年后以文學反哺家園。這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老村落,在時代浪潮中變得新鮮而陌生。古舊的老屋只剩下斷璧殘垣、老物件被新產(chǎn)品取代、年輕人的新詞語取代了老人的方言,原來的古橋村漸行漸遠,那些撲朔迷離的陳年往事,斑駁迷離,面目朦朧。
作為古橋村的后人,作家一兵既欣慰著故鄉(xiāng)的時尚進步,也心痛著故鄉(xiāng)歷史的落寞與被遺忘。于是他開始了一個人的文化拯救,走村串巷,明察暗訪,查閱史料典籍,將那些散落民間的風物掌故,歷史傳說,人情故事,相繼構(gòu)思成文,以五十篇小小說的形式,時間跨度千余年,分為物、人、事三輯,再現(xiàn)了一幅豫北古橋村的歷史畫卷。讓讀者于這本書冊中,回味咂摸,感受歷史的脈搏顫動。
首篇《稻田務》可視為全書的提綱挈領之作。一個村莊的名字變遷,其實就是一部進化史,一個村莊的老人則形成一個未曾斷鏈的資源寶庫。古橋村自古以來以種植水稻而聞名,最開始叫稻田務。“務”有工作、運作之意,追溯歷史,古有船務鹽務等等管理官署,“稻田務”則是管理稻田的機構(gòu)。而古橋村是歷史長河中一個長期以稻田命名的村莊,可見當時本土地域水稻的種植規(guī)模之廣闊和影響力。史料記載:金正隆元年(1156年)稻田務建清寧寺。由此推算,古橋村從金朝就有了“稻田務”的稱呼。行至明代,“稻田務”演變?yōu)椤暗咎锼保八笔邱v扎軍隊以防邊患的地點。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古橋村盛產(chǎn)水稻自然是繁盛之所和兵家必爭之地。
從稻田務到稻田所,從明萬歷年間的利涉舊橋到清道光年間的利涉新橋,沐浴四季風塵,汲取天地精氣,一路走來,才有了今天的古橋村。當年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吟唱或許出現(xiàn)了遺漏和偏頗,作家在詳實的資料中或撥冗檢索、或矯正補遺,以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立此存照。
《益三堂》始建于明朝的益三堂,經(jīng)歷了明朝“朱家大院”、清朝“姚家大院”、清末“賈家大院”的變遷,曾經(jīng)輝煌的高墻大院,如今只剩下后院孤寂的老式南屋,殘陽夕照。作品融史料與筆記小說的傳奇性于一體,講述了朱家、姚家、賈家三大家族的興衰。
小小說的容量所限,難于展開宏大敘事,聰明的寫作者常常集束成章,以系列小說的形式來承載豐厚內(nèi)容。《賈善人》可看作《益三堂》故事的延續(xù)。作為古橋村的歷史名人,賈善人有顯赫的家世,也有享譽四方的善行善德。荒年贈糧濟民、解雇作威管家、無畏匪徒入侵,為人行事看似中庸,心中自有標桿。
“賈善人耷拉著雙肩,雙臂合起,雙手袖起,和顏悅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極為生動,觀察細致,捕捉到了由外到內(nèi)的氣質(zhì)。作品描述賈善人在每一件事做決定時,都有一個習慣性垂肩袖手的肢體動作,這是人物心理波動的一個外在表現(xiàn),延遲時間或緩解壓力,以便人物做出相應的決策。而當南太行武工隊找到賈善人尋求支持時,賈善人沒有垂肩袖手,立刻爽快答應捐助,人物性格特點刻畫得非常到位。古橋村人說賈善人不孬,“不孬”在于明是非懂公理。
“竹子有節(jié),如君子之氣,有禮有節(jié),性格分明。”《紫竹林》以竹喻人,敘述了一段清末民初的歷史傳奇故事:杜公子無疑是善良與正義的化身,他當年無意之中的一個善舉,不但挽救了自己一家,也挽救了一顆走向罪惡邊緣的靈魂。被杜元搭救又落草為寇的男孩,后來受杜元影響,成為一名抗日戰(zhàn)士,杜元為維護民族大義英勇就義,長大成人的男孩在竹林中勇殺敵人,鮮血浸染,一片青青竹林從此出現(xiàn)了斑斑紫斑,令人稱奇。竹子歷來是文人墨客感物喻志的象征,古橋村的紫竹林有杜元的氣節(jié),亦有曹安的風度,青氣葳蕤,故事流傳不息。
一兵筆下的古橋村故事,不難看出作家的情感價值取向,寫傳奇不為獵奇,寫歷史而有灼見。合理的文學想象力與得體的剪裁功夫,使筆下的物事鮮活如昨,其內(nèi)核氳氤著真善美的力量。
《老趙》的主人公一生積德行善,是“水滸式”的英雄人物,他曾五次救人于危難之中。當年生產(chǎn)隊長與老趙不知為何結(jié)下梁子,頻頻冷落為難老趙,老趙卻在生產(chǎn)隊長父子落入井中時,毫不猶豫出手相助。典型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在人性瞬間升華了主題。
古橋村稱呼舞獅子為耍獅子。《耍獅子》中的老武師杜義,培養(yǎng)兒子杜文杰自幼習武讀書。杜文杰深諳老父的良苦用心,苦練耍獅技藝。杜文杰第一次帶領古橋獅隊參加元宵節(jié)會演,將獅子嬉鬧調(diào)皮、或憨實或靈動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鳴驚人,古橋獅子從此揚名。
習武之人行走江湖,自然免不了恩怨情仇。杜家祖上與劉家財主結(jié)有宿仇,杜文杰與劉家小姐兩情相悅也暗自垂淚。耍獅招婿的節(jié)外生枝,一夜之間,杜文杰和劉家小姐失蹤了,杜家全家離開了古橋村,廟會上的獅子再也斗不起來了。讀罷不免心生遺憾,遙望蒼穹唏噓一嘆,歲月帶走的不僅僅是流年,還有物是人非。“杜文杰領著古橋獅子隊,上下翻騰,獅頭獅尾默契配合,跌撲、跳躍、登高、朝拜巧妙展示,搔癢、抖毛、舔毛等動作,惟妙惟肖。嬉笑打鬧、翻滾睡覺、調(diào)皮撒嬌,逗人好生喜歡。”這樣的文字描寫力透紙背,尤顯作家的文學功底。
習俗一般是指具有一定流行區(qū)域和時間的意識行為,是追根溯源可考可證的雪泥鴻爪。譬如豫北農(nóng)村遇有白事,習慣用柳樹的枝條做招魂幡,而古橋村的王姓人家卻是用竹竿做招魂幡。在《筆桿子》中,作家就讓王氏家族的習俗冉冉浮出水面。古橋村王氏第六代世祖王有祥卓聞遠識,清居竹林讀書會友,曾識破喬裝化緣和尚來踩點的土匪,聯(lián)系村中大戶早作防范,成功阻止了悍匪洗劫,從而避免了全村的一場災禍,故而百姓稱其是“碩德”之人。
王氏十一世祖王鴻謨擅長書法,辦私塾,培養(yǎng)學子取得傲人成績享譽全省。其長子王梓材,先后在省教育廳、山東海關任職,后深明民族大義,不愿為日寇做事,辭官回鄉(xiāng)做了學堂的老師。王氏家族何時用竹子做招魂幡的無從考據(jù),后代出了諸多文人確有其事,如竹子一般高風亮節(jié)的家風成為后世延續(xù)的習俗。
古橋村有著讓人驕傲的歷史,也有讓人遺憾而迷茫的現(xiàn)代。往事如煙,風吹云散。每一個作者的筆端,都會流淌出故鄉(xiāng)的精神血脈,無論是從前的古橋村,還是而今的胡橋村,一兵以文字構(gòu)建出一部拯救老村的編年史、文明史,用心良苦,勇氣可嘉。其系列小小說形式豐富了作品內(nèi)涵、互為關照,又增添了文學的趣味性,不失為一種上佳的構(gòu)思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