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養(yǎng)思想在中國古典園林拙政園中的表達初探

李宗蓉，李 煜

（西南林業(yè)大學 園林園藝學院，云南 昆明650000）

拙政園，始建于明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園主人王獻臣字敬之。弘治六年（1496年）進士，歷任御史、巡撫等職，因官場失意，乃卸任還鄉(xiāng)，購得園址后借潘岳《閑居賦》詞命園之名為拙政園，現在全園包括東部（原歸園田居）、中部拙政園、西部（舊補園）三部分。江南的諸多名園，大多都是園主人在城市山林中寄托精神和陶怡性情，以泉石竹樹養(yǎng)心，借詩酒琴書怡性。唐代醫(yī)學家孫思邈有云，“山林深遠，固是佳景，背山臨水，氣候高爽……地勢好，亦居者安。”私家園林因其巧妙的空間布局加上造園者表意、抒情之巧使之成為養(yǎng)生宜居的首選，其中蘊含了豐富的康養(yǎng)思想與園林文化。

1 康養(yǎng)思想的歷史淵源

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從道家“長生不老”的追求足以看出，中國古代人們對康養(yǎng)思想的研究及實踐由來已久，甚至在相當長的時間達到了癡迷的境地。古今中外對保養(yǎng)生命、祛病延年的理論探索可謂為養(yǎng)生之道，另有各類具體的操作方法謂為養(yǎng)生之術[1]，而中國古典園林的營建便是蘊含著豐富康養(yǎng)思想的養(yǎng)生之術。《莊子·養(yǎng)生主》：“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作為中國哲學思想的起源和古代思想意識的代表—儒、道、佛三家文化因其廣泛的影響力與“康養(yǎng)思想”已然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2]。道家宗旨之一追求長生不老，養(yǎng)生避世，清心寡欲等方式都是為了達到祛病延年的根本目標，南北朝的著名養(yǎng)生家、道教理論家陶弘景著有《養(yǎng)生延命錄》，它是道教史上對養(yǎng)生術的一次總結，他所強調的：“夫稟氣含靈，唯人為貴，人所貴者，蓋貴于生。生者神之本，形者神之具。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斃…則百年耄耋是常分也。”其中提到的“氣”、“形”、“神”與傳統中醫(yī)理論并行而和，康養(yǎng)思想在私家園林中的運用所要達到的目的也正是如此；除了道家文化，儒家所提出的“知者樂山，仁者樂水”健康養(yǎng)生理論也進一步豐富了康養(yǎng)思想的內涵，強調人性修養(yǎng)、豁達樂觀與“仁者”思想是分不開的；佛教講求的濡養(yǎng)、禪定與道家的養(yǎng)生觀念也是極為相近的。拙政園作為中國傳統庭院深受傳統哲學思想的影響，其整體規(guī)劃設計理念崇尚自然，師法自然，同時受各種養(yǎng)生理論與客觀因素的影響，最終歷時五載落成的拙政園，建筑、山水、植物使得立于城市山林的大型宅院讓園主人獲得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境遇感受。

2 康養(yǎng)思想在拙政園中的園林表達

2.1 相地合宜—“培土”

從康養(yǎng)角度而言，造園之相地合宜，巧于因借恰是從基本條件上擇一方凈土進行下一步的頤養(yǎng)身心。對于拙政園的選址，原為大弘寺舊址一部分拓建為宅院，園址多間隙之地，雖不及“山林最勝”，但也“疊隴喬林，水浚通源，橋橫跨水，去城不數里”，是個建園的好地方[3]。文徵明在《王氏拙政園》中描述拙政園的園址條件為“地址松軟，積水彌漫。”正如《園冶》所說的“高方欲就亭臺，低凹可開池沼”，拙政園中低地開挖成水池，景點圍水而設，營建出開合有致、池廣林茂的景觀。如何達到頤養(yǎng)身心的目的，這一動態(tài)平衡則與傳統中醫(yī)的陰陽五行相關聯，《黃帝內經·素問》“性之本，本于陰陽。”傳統中醫(yī)理論認為人的身體健康就是一個陰陽平衡的過程，只有陰的部分與陽的部分處于整體動態(tài)平衡才算得上健康。五行之中，“土”為根本，具有中和的特質，《春秋繁露.五行之義》曰“金木水火雖各職，不因土方不立…..土者，五行之主也。”土之貴離不開其獨特的育物作用及苞含萬物的功能，能夠將生者出，將歸者入，不嫌清濁[4]。這與中國古典園林相地選址相契合，在園林中，土使草木華，使建筑立，使水活，是建園之根本，相地合宜的“培土”才有“絕憐人境無車馬，信有山林在市城”的感嘆。

2.2 植物配置—“植木”

植物的作用主要體現為生態(tài)功能、使用功能和美化功能，它能夠吸收有害氣體、降塵抗噪。在拙政園建園中是如何將康養(yǎng)文化營建到植物設置中的呢？《園冶·相地》中提到“院廣堪梧，堤灣宜柳”、“窗虛蕉影玲瓏，巖曲松根盤礴”等，強調適地適樹，因地制宜進行合理配置。拙政園中的植物落葉樹種多于常綠樹種，同時多為鄉(xiāng)土樹種，如櫸樹、樸樹、楓香等，配置上三五成叢，參差錯落，其透光率和郁閉度都獲得了宜人的環(huán)境溫度效應。園藝療法中，植物治療屬于靜態(tài)治療，其中又包括色彩療法、芳香療法、味覺療法、聽覺療法和觸覺療法[5]。拙政園中雪香云蔚亭所在山體，常綠樹有香樟和圓柏，落葉樹包括櫸樹、楓香、臘梅、紫薇等；待霜亭所在山體有圓柏、柑橘、椿樹、烏桕等，各個景點的植物都不盡相同，但都與景點所要表達的意境與所要達到的環(huán)境物理效果息息相關。種類豐富的植物帶來絢麗多彩的視覺效果，暖色調振奮人心，給人帶來刺激感，冷色調給人帶來沉著冷靜的聯想。此外，植物所散發(fā)的香味早在古代就被應用于醫(yī)學領域，植物的芳香療法主要是指利用植物所釋放的揮發(fā)性物質，通過聞香、按摩、涂敷、沐浴等，達到治療和減輕不舒服癥狀的目的。拙政園中的遠香堂、十八曼陀羅花館、玉蘭堂等景點都是植物給予園主恬靜美好感受的體現，故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yè)在《詠拙政園山茶花》中寫道“艷如天孫織云錦，赪如姹女燒丹砂。吐如珊瑚綴火齊，映如螮蝀凌朝霞。”十八曼陀羅館有一隸書對聯：“小徑四時花，隨分逍遙，真閑卻、香車風馬。一池千古月，稱情歡笑，好商量、酒政茶經。”上聯詠賞花之樂趣，下聯嘆生活之悠哉。

此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植物也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人文內涵，“花中四君子”、“歲寒三友”等都是文人墨客們給予別樣情感的歷史見證，私園中還有大量以植物進行點題的園景。拙政園中部的遠香堂，此名取自宋代周敦頤的《愛蓮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在中國，蓮花是佛家的象征，佛家提倡“知者樂山，仁者樂水”、“修身以道，修身以仁”，“仁”是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意指以人為本、富有愛心，除此之外，也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與待霜亭相對的梧竹幽居，據說是吳語“吾足安居”之諧音，意思是主人自家有這么一座幽靜舒適的庭院，足可以安享度日了。古有云“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所以這里梧、竹并植也有招攬鳳凰、祥瑞之至的意思。除了意喻吉祥之外，梧、竹都是消夏良物，與四個圓洞門相結合，步移景異，小時閑坐，確有“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的舒適逸靜。對于拙政園的草長鶯飛、林木絕勝，徐燦（約1618-1698）在《拙政園詩余》中的描述可見一斑[6]。

2.3 筑山理水—“引水”

拙政園是以水為主的大型山水宅院，主水浩淼，輔水星羅棋布。山貴有脈，水貴有源，源脈相通，才能全園生動。中國古典園林最初的山水模式便是一池三山，山環(huán)水抱正如形而上的哲學符號八卦一般，代表著事物自身變化的陰陽系統，山得水而活，水隨山而轉，山水相依，相得益彰。《園冶》云：“池上理山，園中第一勝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拙政園中部的兩山，一大一小并列，東島較小但較高聳陡峭，山間有待霜亭，西島較大，地勢較平緩，山頂建雪香云蔚亭，取自蘇州郊外大片梅花“香雪海”[7]。位于西部島上的單檐六角亭，四面皆水，岸邊柳影婆娑，名為荷風四面亭，亭中有抱柱聯“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遠香堂與島上的雪香云蔚亭互成對景，頂山之美與環(huán)水之靈陰陽相成，共同營建出“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園林境域，一動一靜，一鳴一幽，陰陽相調，萬事歸安。作為全園的精華部分，中部水面約占1/3，有聚有散，建筑臨水而布，亭、廊、榭、舫等參差錯落，水與自然山石駁岸、水生植物、游魚龜蝦等將人的視覺、聽覺、感受調動起來，使身心得以放松，與計成《園冶·相地篇》中論述的“約十畝之基，須開池者三”相一致，使人感受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混沌之氣，這與傳統醫(yī)學強調的山水環(huán)境、建筑開合的養(yǎng)生條件也是一樣的。

在園藝療法中，水景治療屬于靜態(tài)治療。寬闊的湖泊給人帶來平靜祥和，飛流的瀑布給人帶來積極向上的聯想，活潑的溪流給人帶來激情與追逐之感。每一個景觀設計都少不了水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說，拙政園中部園區(qū)水體的設計與布局，具有“天然空調”的作用，特別是在夏冬兩季，能夠調節(jié)環(huán)境相對空氣濕度的效果。

2.4 精在體宜—“煉金”

感覺是外界事物對感覺器官刺激作用下產生的直接反應，包括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客觀事物對人的作用無處不在，但要真正讓人做到舒服，必須使外界因素達到統一和諧的狀態(tài)，這也是黃金比例被發(fā)現的原因。園林空間很容易被人們感知和使用，但卻很難用語言將其描述清楚，主要原因是空間具有“無”的特性，很難成為被討論和分析的對象，所以構成空間的各類元素成為探索空間的必經之路。拙政園作為中國四大名園之一，不論是從山石還是建筑、植物配置各方面都呈現給人美的感受。與主體建筑遠香堂相呼應的中部土包山，山體面積不大，但種植大量植物，頗具山林野趣，使得相隔26 米的雪香云蔚亭與待霜亭似隔非隔。江南地區(qū)由于本身的地理環(huán)境特點，營造出的園林景觀都是在空間上交融穿插，在視覺上虛實相生，拙政園每個景點空間都精巧細致，與周邊的景物對比關系都符合形式美法則。

2.5 意由心生—“育火”

從最初的囿、苑、園到如今的園林，貫穿其發(fā)展的脈絡始終是以人為主體的感受追求，感受是指接受外界事物得到的影響，與感覺所不同的是，這種影響和空間的“無”一樣，哪怕萬千辭藻也不能表達這種作用，這與中國詩詞所表達的途徑如出一轍。中國古典園林的眾多園名、景名都取自詩詞歌賦，詩意是情與景的交融，建園者在景點的楹聯、匾額上作一首與景觀相對應的詩詞作為文學品題，以此寄托或表達園主的思想感情。拙政園主王獻臣自幼聰明好學，小小年紀便中進士，僅6年時間就當上了巡查御史[8]，人生初歷的順風順水讓他充滿信心，但東廠迫害，使他挨了板子也坐了牢，心灰意冷的王獻臣打算歸隱蘇州老家時已是不惑之年，這才有了“此亦拙者之為政也”的拙政園，不難推知，王獻臣的內心是憤憤郁結的，所以在余下的閑時里一心投入到拙政園的營建中去。他將不得志的苦悶發(fā)散于棲息所，用城市山林的意境讓自己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雖俗但雅，除了人體自身維持內環(huán)境穩(wěn)定的調節(jié)機制，也需外環(huán)境通過被動調整來適應人的內機制。“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王獻臣的中隱符合中庸思想的道家精神。學者陳力更在研究《黃帝內經》時表示，《內經》中的養(yǎng)生理論與《老子》的哲學思想有不可分割的聯系，《道德經》中的順其自然、抱樸守拙、無為、虛靜、不爭等思想對康養(yǎng)理論具有重大影響[9]。正是拙政園中的山水花木、雕欄玉砌使得居者形神兼養(yǎng)，形健則神昌。

《中醫(yī)大辭典》中，將“火”釋義為五行之一，指一類陽性、熱性的事物或亢進的狀態(tài)。生理性的火，即為陽氣，是生命的動力，具有溫養(yǎng)機體，促進肺腑氣化功能的作用；病理性的火則種類多樣。基于中國江南地區(qū)的氣候特點，古典園林成為宜人居所，主要是對夏冬季節(jié)大環(huán)境小氣候的營造，一熱一寒，一陰一陽。例如拙政園中設梧竹幽居，以梧、竹、荷等涼物從環(huán)境氣溫及視覺感受上達到降火消暑的目的。

3 康養(yǎng)思想在拙政園中的解析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廣闊無垠的宇宙中，人受大地的承載之恩，其行應效法大地，而大地受到天的覆蓋，因此大地也應效法天的法則而運行，說到這里，已經解釋出人的生活準則，即與自然歸一，遵守天地的運化四時，明晰自我本質存在的全部力量，最終升之為道法自然。從康養(yǎng)角度而言，人必須以天地法則為準繩，而天地根本法則為清靜，故名人志士在處于江湖之遠時歸隱山林亦或居于廟堂之高隱于朝市時都是在尋求“心靜”的養(yǎng)生之所。江南園林不同于北方園林，北方山水體量比較龐大，以及帝王為象征其權勢，造園者依托自然地貌建造出具有幽燕沉雄之氣的自然山水園和人工山水園；江南氣候濕潤，小山小水，建筑也臨水居多，利用空間變化，植物造景將小空間營建出“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的江南私園風格。拙政園的各個元素使得自身融入環(huán)境達到氣、形、神三位順暢一體，從而達到康養(yǎng)的效果，氣隨風日雨雪相升平，形由生長環(huán)境所塑，氣順則形健，形健而神明。古代學者認為：“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以為人”，人的存在與天提供的“精氣”和地所提供的“形氣”是息息相關的，因而生命的完整存在就是天人合一，形神一體。

4 結語

拙政園作為中國古典園林的優(yōu)秀代表之一，在功能、內容及服務對象等各個方面均與其他私園大同小異，與現代城市景觀相比有較大差異，但歸根結底其目的是為人們創(chuàng)造舒適宜人的棲息場所。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軌跡，這些時代的產物只是在軌跡背景下沿著大眾審美、時代追求努力行進，面對當下城市人口膨脹、環(huán)境污染、亞健康等問題，建設全民康養(yǎng)的園林成為風景園林行業(yè)的時代使命。健康的園林環(huán)境要做到與天同構，與自然同和，與陰陽五行同源，與四時年月相對，順應時節(jié)變化[10]，“培土”、“植木”、“引水”、“煉金”、“育火”，陰陽調和致中防病于未然。風景園林學，作為一門以保護、規(guī)劃、設計、管理等手段，在不同尺度的大地上有效處理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并直接影響人們生態(tài)生活的人居環(huán)境科學，在理論和實踐中注入“健康”的新動力，圍繞社會群體身心健康的風景園林探索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包括拙政園在內的中國古典園林，作為歷史的瑰寶，其蘊含的康養(yǎng)理念值得深挖借鑒，為現代園林的建設提供更有力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