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 全 霞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幻想力之于兒童,之于人類,都是一種極其寶貴的品質與財富。能培養無限幻想力的童話,不僅兒童需要它,整個人類也需要它。但是,在文學的漫長發展歷程之中,成人社會中卻總有一些人對童話的這種想象力有著很深的擔憂,甚至一度存在著想去破壞它的念想。在20世紀20年代的西方,美國就曾出現過有人反對童話教材的言論,之后50年代加拿大也曾有人士提出“連比喻和童話都是危險”[1](P31)的論調。相對于西方兒童文學,東亞兒童文學起步較晚,且童話的確立和發展過程也并非一帆風順。在東亞兒童文學發展歷程中,也曾有過對具有“幻想性”特質的童話進行質疑的事例發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學者就曾對兒童文學中“貓話狗話”這類文本的利弊得失問題有所關注。例如,周作人與學衡派之間就“貓話狗話”兒童文學存在的合理性進行了討論。這場小規模的論爭可以說是中國現代兒童觀與傳統兒童觀的一次有力碰撞。到了20世紀30年代初,“鳥言獸語”論爭發生,兒童文學界與教育界的相關人士對童話的去留問題進行了深刻地討論。這場論爭加深了人們對童話的認識。無獨有偶,就在同一歷史時期的韓國,也掀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否定童話”浪潮,這一論爭直接危及到了韓國童話的后續發展。發生在中韓兩國的這兩場童話論爭顯示出當時成人社會對于童話以及“幻想性”的看法,對于今天的我們仍然具有很重要的意義,督促我們對童話與兒童文學諸問題進行反思。
20世紀30年代中韓兩國發生的“否定童話”之說,都曾對童話的“幻想性”進行了直接批判,進而否定童話所具有的文學功能與社會功能。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同是質疑童話存在的必要性,在背景、起因及性質方面,中韓卻存在很大的差異。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思潮在世界范圍內蓬勃發展,迎來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發展高峰。在左翼文學思潮的影響下,中韓兩國反映現實生活、描寫殘酷生存環境的兒童文學作品,特別是描寫貧窮勞動者和農民大眾的子女們如何進行抗爭的作品大量增加。很多作家的創作逐漸轉向試圖讓孩子們如實了解殘酷的社會百態、采用現實主義描寫手法的兒童小說。韓國文壇的很多文人認為,當務之急是要多創作反映兒童生活現實的兒童小說,對于具有“幻想性”特點的童話作品則提出了強烈反對。韓國左翼文學同盟組織卡普(KAPF)占據當時文壇的主導地位,也是這場“強調兒童小說、否定童話”論爭的主要推動者。
韓國兒童文學萌芽于近代日本殖民地時期,兒童文學作為民族運動和社會運動的一環,與當時的“少年運動”相結合而展開。這一點是有區別于東亞其他國家的。[2](P16)韓國兒童文學從萌生之初,就被賦予悲壯的使命感。對兒童的要求,是希望他們能夠盡快成長為實現民族解放與建設現代國家的主力軍。所以,韓國兒童文學創作從一開始,就把重點放在了描寫那段時期兒童悲慘的生活現狀上。20世紀30年代描寫現實生活為主的兒童小說作品確實不少,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時童話作品的創作數量也并沒有比兒童小說少多少。這一說法的來源可以從張善明發表于《東亞日報》的《新春童話概評》里找到依據。張善明在文中談到,20世紀30年代以前韓國新春文藝創作還是以童話為主,報刊社所選評的主要作品也主要集中在童話體裁。然而沒有預想到的是,伴隨著“克服空想性的反童話”論爭的展開,韓國兒童文學創作的版圖發生巨大改變,童話發展受到重創,從此陷入一蹶不振的狀態。
在韓國朝強調階級性而否定童話幻想性邁開理論批評第一步的是宋元淳,他的《克服空想的理論》于1928年1月29號到2月1號連載于《中外日報》上。宋元淳在此文中明確提出:“應該拋棄所有的空想性觀念,只能寫與現實不相違背的作品,只有這些作品們才具有可讀性。”[3]宋元淳認為對于殖民地朝鮮的兒童來說,比起“空想”,所謂的“現實認識”更為重要,所以,他認為文壇作家們只能寫突出現實感的作品。在《克服空想的理論》中,宋元淳對作為童話重大特征的“空想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幻想性”,進行了全盤否定,特別是對民間童話中所體現的“空想性”要素進行了徹底批判。在韓國現代兒童文學發展過程中,這樣的主張讓順其自然吸收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的“幻想性元素”這一道路變得更加步履艱難。宋元淳的理論批評成為韓國兒童小說創作超越童話作品創作的契機。
之后,韓國的卡普左翼文學組織成員洪曉民,在宋元淳的理論批評基礎上,發表了《少年文藝一家言》,他在文中對于和兒童現實生活有距離的童話作品進行了猛烈地批判,指出兒童文學創作“應該向現實性方向轉換”[3]。張善明在《新春童話概評》中,針對韓國《中外日報》《東亞日報》以及《朝鮮日報》上榜的“一九三〇年新春童話”進行一一評價,他主張作家們應該拋棄童話,多創作兒童小說作品。張善明認為只有積極創作描寫朝鮮少年現實生活為主的作品,才能對廣大無產階級少年有效開展意識形態教育,并且指出只有這樣的作品符合他們的心理需求。張善明認為應該果斷拋棄那些“遠離社會現實、遠離人生、遠離生活的神話傳說,以及所謂神奇的非科學作品”。他還明確指出:“如果說藝術是人類生活的反映,那么作為少年文藝一部分的童話,需要反映少年的生活。只有敢于描寫那些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備受壓榨的勞動大眾悲慘境遇的童話,才能成為廣大無產階級兒童的好朋友。”[4]在文末部分他這樣寫道:“簡而言之,就是想在此拜托諸位作家,希望你們能夠捕捉社會現象中的事實,在進行文藝化的升華之后,讓廣大少年大眾閱讀到這些作品。”[4]通過這個結尾,我們可以發現非常有意思的一點,這篇批評文章的結論是“拜托諸位作家”。正如他所期待拜托的那樣,他的主張的確對當時兒童文學創作方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作用。[5](P53)在卡普陣營已經成為當時韓國文壇主流的背景下,那些想獲得“新春文藝”評選獎的作家們在看到這樣的理論批評之后,便紛紛把創作的重心放在了兒童小說這一體裁上。
隨后“克服空想”這一理論批評進一步深入展開。洪曉民在《少年文藝一家之言》中批判當前兒童文學創作“與少年實際現實生活相隔甚遠”[6],提倡應該創作現實感強的兒童小說。金完東在《為了新童話運動的童話教育考察》中,也強調了童話的“現實性”,否定了童話的“空想性”,努力提倡“無產階級童話”創作。他把兒童時期按年齡段進行劃分,并對兒童各年齡段應讀童話進行了梳理。他主張兒童文學創作就應該切實反映兒童生活,童話不應該只停留在幻想上,而是需要把重點放在引導兒童正確認識社會階級性上。金完東最后指出,兒童文學創作要面向年齡大一些的“少年”,作家們應該積極創作反映社會現實的“少年小說”給他們看。
上述提到的宋元淳、洪曉民、張善明等都是韓國左翼文學組織卡普陣營的主力理論批判者,金壽昌、金泰午、玄東炎等其他卡普成員也均發聲附和“克服童話”論調。金泰午在《朝鮮日報》上發表了《少年文藝運動當務之急的任務》。文中把童話的“空想性”要素看成是一種迷信的概念,認為童話講述的是一種“虛無夢郎”的故事。玄東炎也在《朝鮮日報》上發表了《童話教育問題》,文章圍繞“童話的教育問題”,對童話的“空想性”進行了批判。在整個卡普文學時期,諸如這些“否定童話、強調少年小說”的文章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相較韓國而言,中國“否定童話”之論的提出,源于一篇針對教科書去童話化的改良學校課程咨請。這篇咨請文的登報,繼而引發了教育界、文學界以及整個社會關于童話的討論。1931年3月5日,湖南政府主席何鍵在《申報》上發表《何鍵咨請教育部改良學校課程》,對教科書上“貓說”“狗說”“豬說”“鴨子說”等動物開口說話的這種“鳥言獸語”行為,表達了不滿之意。他認為在教科書收錄的篇目中,禽獸說人話以及人類對它們給予尊稱這一舉動,是一件“鄙俚怪誕”的事情。
民八之前,各學校國文課本,猶有文理;今日課本每每“狗說”、“豬說”、“鴨子說”、以及“貓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詞,充滿行間,禽獸能做人言,尊稱加諸獸類,鄙俚怪誕,莫可言狀。尤有一種荒謬之說,如“爸爸,你天天幫人造屋,自己沒有房子住。”又如,“我的拳頭大,臂膀粗”等語。不啻鼓吹共產,引誘暴行,青年性根未能堅定,往往被其蠱惑。(何鍵《何鍵咨請教育部改良學校課程》)[7](P263)
從何鍵的發言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動物能言的“擬人體童話”進行了貶斥,認為這出現在語文課本中,是一種荒謬之舉。另外,從他的字里行間,我們還可以察覺到他對當時受左翼文學思潮影響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恐懼。他非常擔心兒童看到這些內容之后,會受其蠱惑,萌發階級意識,參與到追求共產之風的斗爭中。由此可以看出,“反鳥言獸語”與“反共產”是他這篇咨文中所著重強調的內容。何鍵作為國民黨政府的一介政要官員,對兒童文學與教育方面并不深知,但是卻對小學語文課本中的選材內容展開了激烈聲討。這一聲討無疑是對五四時期童話選入小學語文教材這一改革內容進行的一次攻擊。
何鍵的提議繼而引發了教育界、文學界以及整個社會關于童話的討論。首先,兒童文學和教育領域關于童話的價值進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學術討論。身為初等教育專家的尚仲衣于1931年5月在《兒童教育》上發表《選擇兒童讀物的標準》,就兒童讀物的選擇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站在兒童教育的立場上,表達了對童話收入教科書之舉的隱憂,并提出童話會帶給兒童種種危害。他把選取兒童讀物的標準分為“消極的標準”與“積極的標準”兩大類(見表1)。

表1 尚仲衣選擇兒童讀物的標準
如表1,尚仲衣把“違反自然現象”而帶有幻想色彩的童話,歸為“消極的標準”。尚仲衣通過列舉“消極標準”,認為“神仙出現”或“鳥獸作人言”這類作品有悖于自然現象以及違反社會價值,是教育中的“倒行逆施”。通過這一論述,可以看出他作為一名初等教育專家,是站在教育的立場上看兒童讀物(兒童文學)的價值與意義。他在文中明確提出,在選取或創作讀物的時候,“盡可于合乎事實不違反自然現象范圍內取材”。另外,尚仲衣認為所謂的“鳥言獸語神仙鬼怪故事”還會給兒童帶來錯誤的社會觀念。例如兒童故事中把“后母”丑化的描寫,會使兒童養成對此類人物的誤解,妨礙兒童全面理解事物。
遍觀歷來的辦法, 凡專為兒童所作的讀物, 多先從不可能處著想(如鳥言獸語神仙鬼怪等故事)。這種情形,未始不是教育中的倒行逆施……兒童在讀物中看到貓會講人話,在生活里,即能修正,若是讀物給了兒童錯誤的社會觀念,或為兒童曲解了人生價值,兒童連修正的機會都沒有,那就成為不治之癥了。凡用變態不近情的材料描寫社會,把社會觀念曲解了,把人生的真價值“弄糟了”的故事,在兒童教育中,不應占有位置。(尚仲衣《選擇兒童讀物的標準》)[7](P250)
如是,尚仲衣以“消極的標準”為名,對“擬人體童話”進行了否定。后來在《再論兒童讀物——附答吳研因先生》一文中,尚仲衣以“童話的危機”為中心展開論述,認為童話的價值“可疑而危機甚多”。他認為童話阻礙兒童適應客觀的實在;使兒童脫離現實而向幻想中逃遁的心理;讓兒童在幻想中的求滿足或產生不勞而獲的趨向;養成兒童畏懼與厭惡現實生活;并使兒童產生離奇錯亂的思想等。尚仲衣認為,具有“幻想性”的童話在啟發兒童想象這一功能上并不是絕對的,“違背自然現象的”并不是引發兒童閱讀興趣的最好資料,甚至認為童話的“幻想性”可能會給兒童帶來各種認識危機,所以主張“縱使把童話從兒童讀物中全部流放,兒童讀物仍有極廣極富的園地”。如上面所提到的,尚仲衣作為初等教育專家,主要從教育的立場來看待兒童文學的價值,規劃兒童文學的運用,啟發了人們對兒童讀物選擇的思考。這些言論流露出的是否定幻想精神的兒童文學觀,從而也否定了童話的價值,可謂是阻礙了童話的發展。另外,尚仲衣還鼓勵大家“將童話所占之兒童的時間削縮至最低限度”,而對于童話本身,則是“把童話的數量大加刪削,格外審慎地選擇”。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尚仲衣不僅在理論方面對童話的價值提出質疑,而且他認為應從實際的閱讀選擇方面以及童話的創作方面限制童話的發展。
伴隨著否定童話價值論調的出現,捍衛童話地位的主張也相應而現。在中國,有關否定“鳥言獸語”的言論一經發表,就引起了魯迅、吳研因、葉圣陶、陳鶴琴、張天翼、魏冰心、張匡等學者的一致反駁。他們從理解兒童以及維護童話的藝術性特征立場出發,對“鳥言獸語”的作品進行辯護。這場維護童話的辯論引發了對童話文學價值與教育價值的再研究。
魯迅作為左聯以及當時文壇的文學巨匠,對兒童文學一直非常關注。從魯迅在1918年的《狂人日記》中提出“救救孩子”,到后來發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以及翻譯各種兒童文學作品,都顯示出他對兒童文學的關注與用心。魯迅兒童觀的思想資源來自于現代話語的“人學”[8](P127-136)立場,并由此影響了同一代學人。魯迅對何鍵的“復辟”言論進行了嚴厲反駁。首先,他對何鍵的干涉童話選材問題進行了批判,認為這是一種杞人憂天之舉。他指出,孩子的心和文武官員的心是不一樣的。以文武官員之心(成人之心)去認識孩子,這是不對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魯迅是站在兒童的立場上為兒童的心聲辯護。
對于童話,近來是連文武官員都有高見了;有的說是貓狗不應該會說話,稱作先生,失了人類的體統;有的說是故事不應該講成王作帝,違背共和精神。但我以為這似乎是“杞人憂天”,其實倒并沒有什么要緊的。孩子的心,和文武官員的不同,它會進化,絕不至于永遠停留在一點上,到得胡子老長了,還想騎了巨人到仙人島去做皇帝。(魯迅《〈勇敢的約翰〉校后記》)[9](P1 897)
魯迅認為,雖然小孩子們有可能不知道作為藝術形式的一種假想性質,把擬人手法看作是一種真實的情況,但是,孩子們會成長,并不會只在原地逗留。譬如說等他長大了,就不至于有想騎著巨人到仙人島去做皇帝之類的想法了,我們應該做的不是要剔除“鳥言獸語”,而是要普及科學與文化,提高兒童的鑒賞能力。所以說,兒童讀童話,在幻想中遨游想像這一行動,與學習科學文化知識,提高辨別能力,并不沖突。[10](P228)由此看出,魯迅的反駁言論可謂一針見血,對所謂抨擊“鳥言獸語”的言論進行了正面批判。
吳研因則針對尚仲衣所提出的“選擇兒童讀物的標準”問題進行了直接回應,進而與尚仲衣展開了一場學術的對話與討論。吳研因針對尚仲衣的《選擇兒童讀物的標準》與《再論兒童讀物——附答吳研因先生》,發表了《致兒童教社社員討論兒童讀物的一封信——應否用鳥言獸語的故事》與《讀尚仲衣君〈再論兒童讀物〉乃知“鳥言獸語”確實不必打破》,反駁尚仲衣所提出的“童話價值質疑論”。吳研因首先向尚仲衣提出一個問題,即“鳥言獸語是否神怪而至于不合情理?”認為尚仲衣等人是把“鳥言獸語”與“神怪故事”的概念相混淆,按照他們的邏輯推理,《中山狼》《愚公移山》等故事,以及“圣經賢傳”等也該大加刪減。進而,他又指出尚仲衣把“鳥言獸語”與“幻想性童話”以及“神怪故事”的概念沒有區別清楚,才會提出要把“鳥言獸語”一類一概否定的謬論。吳研因認為教科書中“兒童文學化”苗頭剛剛嶄露頭角,卻被說成是“貓狗教科書”,感到極其痛心。他認為如果這一論調得勢復活,將會給兒童帶來巨大的災難與損失。
可悲的很,我國小學教科書方才有“兒童化”的趨勢,而舊社會即痛罵為“貓狗教科書”。倘不認清尚先生的高論,以為尚先生也反對“貓狗教科書”,則“天地日月”“人手足刀”的教科書或者會復活起來。果然復活了,兒童的損失何可限量呢?(吳研因《讀尚仲衣君〈再論兒童讀物〉乃知“鳥言獸語”確實不必打破》)[7](P260)
由此可見,吳研因主張教科書中應該用“鳥言獸語”童話,并極力捍衛童話在兒童文學中的地位。在捍衛“鳥言獸語”的眾多論說中,大致的觀點認為兒童喜歡童話始于心性本然,所以必須維護“鳥言獸語”這一文學體裁。例如,陳鶴琴在《鳥言獸語應該打破嗎?》中,通過列舉幼兒實際生活的例子,來證明童話對兒童并沒有危害,相反幼兒對童話這一藝術形式極為喜愛,我們沒有權力剝奪幼兒喜歡的東西。魏冰心在《童話教材的商榷》中通過童話教材考察童話的文學價值與科學價值,指出兒童讀物的選擇應該按照年齡段進行即可,而不是盲目否定童話的價值。張匡在《兒童讀物的探討》中則明確指出成人期的心理與兒童時期不同,不要妄自以成人的心理去揣測兒童的心理,兒童對童話感興趣,作為成人就要好好活用這一點,為他們選讀一些好的童話作品。由此可以看出眾多教育者和兒童文學工作者們堅決擁護童話的決心。另外,葉圣陶直接寫了一則名為《鳥言獸語》的童話,用實際作品進行回擊,對否定童話的論說進行了猛烈地批判。
相對于中國這種“捍衛童話”一邊倒的聲勢,韓國雖然也有為童話進行辯護的文章,但是比起聲勢浩大的“否定童話”之聲,為童話進行辯解的聲音極其微弱。李周洪在發表于《朝鮮日報》上的《兒童文學運動一整年》中有認識到童話的重要性。他提出當下韓國因為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需要,描寫殘酷現實的兒童小說是需要的。但是,李周洪對作家們一致摒棄童話都轉向兒童小說創作這一行為表示極為反對。他認為,兒童比成人更追尋自由的“空想”精神,兒童文學還是需要“非現實作品”。
在1930年,甚至讓我們產生懷疑的一種存在是,我們都不再寫童話了。以后如果在童話的發展方面,不進行促進的話是不行的。在兒童文學里,比起其他領域,對于意識水平認識低下的兒童來說,更需要給他們讀這樣的作品,才更有效果。根據現實中的兒童的需要與是否有效果來計算,如果是有利的,即使是寫非現實的作品也是無妨的。兒童比成人更加追求自由奔放的空想,所以根據不同的情況,可能非現實作品更有效的呢。(李周洪《兒童文學運動一整年》)[11]
李周洪認為“非現實的作品”在兒童階級意識教育上具有很好的效果,所以他鼓勵大家不要只偏重于兒童小說的創作,也要寫一些童話作品。鑒于當時作家創作往兒童小說一邊倒的傾向,《東亞日報》的新春文藝評選人士曾在《新春童話選后言》中指出:“或許是源于本社對現實生活題材的要求,是不是讓作家們誤會以為是都應該去創作兒童小說呢?現在看來講給孩子們聽的童話故事作品非常少。大家有必要在自由寬廣的空間里進行發揮,少年小說與童話都要創作。”從這個呼吁我們可以看出,發言人對提倡大家進行童話創作的迫切性。由此可見,當時韓國文壇受“否定童話”風潮影響,童話創作備受冷落。
另外,虎人在發表于1932年9月《新少年》雜志上的《兒童藝術批評》中,也曾指出韓國《新少年》和《星國》等雜志上收錄的童話篇目太少。他認為童話作品之所以太少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緣于“無產階級兒童藝術”的歷史太為短暫,技術方面的欠缺;第二,無產階級兒童文學作家還未能充分認識到童話的重要性;第三,無產階級兒童文學作家重視小說,輕視童話。雖然李周洪與虎人等帶有批判性的文章相當具有說服力,但是“重視童話”的論調在當時的韓國文壇并未產生實質性影響。而且只憑幾個人的理論批評已難以改變整個“否定童話”的局面。整個文壇的創作傾向于兒童小說,導致童話作品幾近消失殆盡。“否定童話論”的余波延續至今,致使韓國童話創作一直處于劣勢狀態,究其緣由,蓋始于此。
由此可見,韓國“單槍匹馬”式捍衛童話之戰與中國的“群起衛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雖然中國當時在左翼文學思潮的影響下,創作描寫現實生活的兒童小說作品有所增加,但在兒童文學領域,并沒有像韓國卡普引領的韓國文壇一樣,陷入對童話作品的全面聲討境遇。1930年3月29日左聯針對機關刊物《大眾文藝》中“少年大眾”欄目的開辟,也曾召集相關人士在上海進行了熱烈地討論。從會議討論的記錄文稿中,我們可以看到,雖然他們也提倡要認清現實,積極向少年們宣傳階級認識。但是,與會的人士們指出兒童文學的創作方面,還是要考慮兒童的喜好與接受問題。如蔣光慈在會上指出:“少年不是成年,少年有少年的興味,成年有成年的興味,所以‘少年大眾’應該是大眾化而且要少年化。”總而言之,考察當時會議發言內容,沒有人提出“否定童話”的論述。
20世紀30年代,中國與韓國都經歷了“否定童話”與“捍衛童話”的論爭,卻迎來截然相反的兩個結局。中國這次“鳥言獸語”論爭是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關于童話與兒童文學作品進行綜合性辯論的一次論爭。以此為契機,人們加深了對童話的認識,童話的地位也變得更加穩固,兒童文學理論批評也得到空前的發展。魯迅、茅盾等文學大家也積極參與兒童文學理論建設,取得了豐碩成果。
再看韓國,在“否定童話”理論占壓倒性優勢的影響下,1932年《東亞日報》收到的150余篇兒童文學作品投稿中,突出描寫階級意識的兒童小說占了絕大多數。在卡普左翼文學陣營呼吁創作兒童小說之后,不到兩年時間內,兒童文學創作版圖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兒童小說明顯占據了兒童文學創作的主流。相反,童話作品的創作急速萎縮,幾近消失殆盡。縱觀韓國兒童文學發展歷程,韓國“童話否定論”的余波一直持續,所造成的影響不僅局限在20世紀30年代,而且影響到了后世。直到現在,韓國童話的發展一直處于萎靡不振的狀態。
通過對中韓兩國童話論爭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兩者都受到了左翼文學思潮的影響,左翼文學同盟組織的文學志士也都積極參與進來,但是兩國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局面。韓國“否定童話”論爭中,左翼文學同盟組織卡普成員們成為了主力軍,并引導了整個文壇的理論導向,成為阻撓童話發展的中堅力量。相反,中國左聯成員像魯迅、茅盾、張天翼等都是積極站在“捍衛童話”這一立場,對宣揚“貓說狗說”“童話危機”的人士進行了激烈反駁。之所以出現上述這種差異,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思潮蓬勃發展之際,同為左翼文學同盟組織的左聯與卡普作為當時文壇的主導者,兩者的性質和路線卻是不同的。左聯的文學活動雖然也同是在左翼文學思潮的影響下展開,兒童文學作品創作也被要求根植于現實,但是并沒有盲目地去否定童話這一兒童文學體裁。當國民黨湖南政府主席何鍵等人對童話的價值進行猛烈批判,稱呼其為“貓說狗說”之時,魯迅、張天翼等左聯文人紛紛加入“捍衛童話”的陣營,積極維護童話。魯迅作為左聯中富有經驗并極具影響力的文學巨匠,一直不遺余力地致力于兒童文學理論建設,同時積極給予張天翼等左聯兒童文學青年作家以正確的方向引導。相反,韓國當時的情形卻不盡如人意。左翼文學同盟組織卡普陣營通過兩次“方向轉換”,追尋的是純階級主義路線,當時掌握卡普主導力量的群體是一群青年知識分子。這些年輕的馬克思主義者缺乏經驗,又極其容易掉進教條主義的陷阱,憑著一腔熱血與追求正義之心投入到理論批判的浪潮中,卻忽視了現實中兒童的真正需要。卡普陣營內主導第一次“方向轉換”的趙仲坤、洪曉民、李福明等“第三戰線派”人士和主導第二次“方向轉換”的林華、權煥、安莫等都是熱血文學青年。問題在于,陣營內無有經驗的文學巨匠對他們引導與規勸,導致他們未能更深刻地認清問題之所在,無法擺脫只一味強調教條主義的路線,沒有更廣范圍地團結進步文人。
1935年韓國卡普左翼文學組織解散之后,韓國仍處于日本殖民地統治時期。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韓國出現了一位叫玄德的兒童文學作家,可謂是給韓國兒童文學吹來了一縷清新獨特的風。他的作品與卡普時期兒童文學作品有著極大的差別,在充分反映當時殖民地韓國階級矛盾的同時,又得到幼兒讀者的喜愛。玄德筆下塑造的兒童人物形象極具趣味性,文學審美極高。不過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是不能叫做童話的。他的作品,比起一般的兒童小說,更偏重于年齡段較低的幼兒,所以可以把其作品稱作為“帶有童話敘事特征”的“幼兒小說”。玄德作品的出現,比起卡普時期激進的兒童文學,可以說是一種進步的表現,但是韓國的童話創作依舊處于邊緣化狀態,兒童小說和幼兒小說的創作依舊在韓國兒童文學的文壇上占據壓倒性優勢。1945年8月15日韓國脫離日本殖民統治迎來解放,“朝鮮文學家同盟”成立之后,也進行了一些建立文壇統一戰線的嘗試與探索,但是,朝鮮半島緊接著迎來了割裂分斷局面,使得韓國與朝鮮有才能的兒童文學作家,受制于各自的意識形態而無法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由此可見,20世紀30年代的這場“童話論爭”直接影響了韓國童話的發展。
中國經過“鳥言獸語”之爭,童話在教科書中的選取問題也經歷諸多波折。教材中出現過童話作品減少的痕跡,這也是事實。但是通過這一論爭,人們越來越充分認識到童話的價值,既具有現實主義指向,又強調幻想性的“新興童話”理論抬頭。以此為契機,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禿禿大王》等既結合社會現實,又融合幻想色彩的“新興童話”作品受到讀者廣泛喜愛。特別是《大林和小林》這部作品歷經歲月洗練,如今依舊熠熠生輝,備受兒童的喜愛。1935年遵義會議之后,毛澤東提出“中國的文化是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文化,如今是抗日統一戰線的文化,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可以看出,中國的文學沒有只停留在階級主義的陣線里,而是走積極擴大統一戰線這條道路。作為中國兒童文學左膀右臂的童話與兒童小說沿著各自的方向繼續向前發展,沒有出現像韓國那樣的童話創作消失殆盡、兒童小說一邊倒的狀態。
通過梳理中韓兩國的童話論爭,可以清楚地了解在文學發展史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兒童文學發展的脈絡。另外,還有一些其他問題值得深思。例如在中國和韓國無論是“否定童話”陣營,還是“捍衛童話”陣營,其中很多人士針對“否定神怪故事和鬼怪故事”的態度卻是一致的。例如,在中國的“鳥言獸語”之爭中,吳研因并不贊成尚仲衣對“鳥言獸語”故事的否定,但贊同其反對“神怪故事”的言論,甚至對小學課本里 “不取可怕而無寓意的純粹神話”這一觀點也是贊同的,就這一點兩人達成了一致。韓國金壽昌也在《現朝鮮童話》一文中把鬼怪故事、恐怖故事看作是“不好的童話”,并對神怪故事持否定態度。對兒童文學發展來說,神話傳說及民間故事中帶有狂想色彩的神怪故事是一個巨大寶庫,故而否定神怪故事中幻想精神的認識,無疑也會阻礙幻想文學的發展腳步。中韓兩國幻想文學的發展較為遲緩,與現代文學史中對于“神怪故事”的認識不無聯系。
童話作為兒童文學的重鎮,如果童話的地位不保,兒童文學的發展也會舉步維艱。中國與韓國同一歷史時期發生的有關童話的論爭,從起因、性質與所帶來的影響等方面,兩者既有相似之處,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場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童話論爭顯示出當時成人社會對于童話以及“幻想性”的看法,對今天的我們仍然有很重要的意義,能夠啟發我們對童話與兒童文學的種種反思。中韓兩國為東亞之鄰國,歷史文化與文學背景極其相似,現代兒童文學的發展方面也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目前,在國內關于韓國兒童文學的研究還不是太多。本文聚焦20世紀30年代中韓兩國共同發生的有關“否定童話”所引發的論爭,能夠讓我們更好地厘清童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及影響,并探尋這場論爭存在的問題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