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嚴
我懷抱著花瓶,就像擁抱著年邁慈祥的母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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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明天就要遷居上海與我的妹妹一起居住了。這件事情,我們兄妹商議了很久,最終還是父親做了決定。
今天一早,我再次來到父母家探望。我的腳步是那樣沉重,仿佛邁不過門檻。這是母親一生中第三次出遠門,可能也是最長久的一次。父親現在不在家,我和80多歲的母親相視而坐。幾十年的光陰,閃電般消逝。母親的淚水有幾次差一點奪眶而出。望著被歲月侵蝕的母親,我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母親出生在安慶,在家最小,自幼被哥哥和姐姐們呵護著。她從安慶女子中學畢業后,又到蕪湖衛生學校讀書。為了支援淮南建設,1957年,她來到淮南工作,從此再也沒離開過這里。
母親對工作兢兢業業。她曾經是市人民醫院的小兒科護士長,也是當時醫院最年輕的護士長。母親憐憫病房中的嬰兒,那都是需要她特別關愛的幼小生命。
母親熱愛學習,1964年她又去淮南醫專讀書深造。那時候,我每次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的都是燈光映照下學習的母親。
20世紀70年代,母親作為醫院幾個優秀護士長之一轉崗為醫生,這是對她勤懇工作的肯定。后來她又被晉升為肺科副主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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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第一次出遠門是參加農村醫療隊,到鄉村去巡回醫療,為窮困的農村患者撫慰病痛。在我朦朧的記憶中,那一段時間父親在醫院值夜班時總是帶上我,那也是我第一次長時間地離開母親。
在我童年和青年時代,每到周末,家中經常有一些安慶老鄉來做客。大家一聲聲呼喊著“嚴大姐”,帶著鄉情,含著敬意。母親總是盛情款待同鄉人,尤其樂意幫助背井離鄉的年輕人。母親做得一手家鄉好菜,她與家鄉人的聊天其樂融融。安慶方言有種神奇韻味,以至于我對母親家鄉話的熟知,超過了對本土鄉音的了解。我們家成了名副其實的田家庵“安慶人之家”。
我上小學的時候,市人民醫院為了培育人才,安排我的母親遠去上海市第一結核病醫院進修深造,為期一年。那是母親第二次離開家遠出。那一年,我和父親幾乎天天吃食堂。我是多么期望母親能早些回家啊。我真正體會了“沒有母親不像家”的感覺。
母親是醫生,自然會有一些病人朋友。她對病人無微不至的關懷,源于她始終充滿了對事業的熱愛。他們中,有的來自偏遠的農村或轟鳴的工廠,也有的來自街道社區或機關學校。母親的這些朋友也多是我們家的常客,其中的一些人甚至交往了幾十年。時至今日,這些熟悉的面孔仍然保存在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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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工作中曾經被感染上結核病,這在當年是一種很可怕的疾病。在那段時間里,母親的身體傷痛不斷。但母親很堅強,為了不麻煩同事,她經常自己給自己治療。她給自己注射藥物的模樣,是那樣堅韌和淡定,這場景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中,令我難以忘記。
母親的這種堅強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的孩子們,也堅定了我的志向,并成為支撐我信念的另一種力量。
母親是善良和樂觀的人,她與別人相處總是隨和而寬容,熱情而穩重。我第一次見她大悲至極是在100歲的外婆過世那年。以至于我幾天寸步不離陪著她,怕她哭壞了身子。母親跟外婆的感情很深,跟娘家的侄兒、外甥女感情也很好。我的表兄弟、表姐妹們都很親近母親,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常常從安慶過來看望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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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匆匆,我的母親轉眼就蒼老了。她蒼老地坐在我的面前,卻思路清晰地囑咐我:“在工作中不要急躁,辦事要認真,不要喝酒,身體要好……”這是她常常囑咐我的話,今天又叮囑了多遍。
我無意中一抬頭,突然望見母親和父親結婚時使用的花瓶。這只讓我再熟悉不過的花瓶,裝滿了鮮花,也裝滿了往事……母親敏感地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變化,她讓我一定把花瓶帶回家,我也明白了母親的心思。
看望母親之后,我要離開了,母親執意要送我出門。這幾年,母親由于脊柱嚴重變形,走路越來越困難,已經很少出門了。但她還是毅然艱難地走出了家門,把我送到樓梯口。剎那之間,我想起了40年前我去農村下放時母親送我出門的場景,心頭一熱,情難自禁,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不忍心讓母親看到我的淚水,不敢駐足,不敢回首。我懷抱著花瓶,就像擁抱著年邁慈祥的母親一樣。我暫時離開了母親,但我的心會貼著母親,貼得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