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亞晶
近年來,民營經濟發展和企業家的精神塑造成為了人們熱議的話題。2020年7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企業家座談會上表示,“愛國是近代以來我國優秀企業家的光榮傳統”,并對包括張謇在內的5位愛國企業家典范進行了高度贊揚;11月12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江蘇考察調研,在南通博物苑參觀了張謇生平展陳,他指出,“張謇在興辦實業的同時,積極興辦教育和社會公益事業,造福鄉梓,幫助群眾,影響深遠,是中國民營企業家的先賢和楷模”。習近平總書記為何一再提起張謇?張謇為什么如此重要?事實上,如今距離張謇那一代仁人志士開辟的中國現代化道路已有100多年,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鍵階段,各種復雜艱巨的矛盾和挑戰接踵而來。此刻回望張謇,就是回望企業家愛國精神和傳統士大夫精神共同構成的近代中華商道,我們應當從其矢志不渝的人生軌跡中找到新的精神源泉。


南通博物苑
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上,關于張謇的篇幅不多,“狀元實業家”“實業救國”,寥寥數筆便成了他的生平,可教科書遠遠體現不了他的偉大。張謇身上的標簽有無數個,他是苦讀十二載的書生,也是“恩科狀元”;他是實業救國的民族企業家,也是清末新政時的“立憲先鋒”;他是在民族危難之際四處奔走的社會活動家,也是致身于基礎教育的思想教育家。如果要用一個字來形容他,那就是“士”,所謂國士無雙,在清末民初那樣一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環境下,他幾乎做到了一個中國讀書人所能到達的極致。“斗箕勿相笑,南北正煙塵”,這是張謇逝世前留下的詩句,而歷史也正如他預想的那樣,在這煙塵中誕生了新的世界,一個他所理想的世界。
1853年(清咸豐三年),張謇出生于江蘇通州(今南通)海門常樂鎮。張謇家境良好、自幼聰穎。4歲時,從父開始學習《千字文》,5歲時因能熟練背誦《千字文》,父親讓他跟隨海門邱大璋先生讀書。張家祖上三代沒有人獲得過功名,也就是所謂“冷籍”。當時科舉規定“冷籍不得入試”,為走上科舉道路,張謇經人介紹,以如皋張氏族人名義報名注籍,改名張育才。
1869年(清同治八年),16歲的張謇在如皋考中秀才。從16歲中秀才到27歲,張謇每兩年就要去江寧參加一次鄉試,但先后5次都未得中。在這期間,如皋縣張家用冒名一事要挾張謇,連續索要錢物,最后索性將張謇告上了公堂,說:“張育才忤逆不孝”,要革去他的秀才。這場訴訟歷時5年,幾經周折后,張謇才得以重填履歷,歸通州原籍,“冒名秀才”事件讓張謇十分狼狽,家道也因此困頓。
在求取功名的同時,張謇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心系家國的他在21歲時任江寧發審局(晚清的司法事務部門)書記;后入淮軍將領吳長慶處任機要文書,跟隨吳長慶參詳軍務、督辦海防、遠征朝鮮。但張謇心中的“科舉夢”依然不滅。1885年(清光緒十一年),張謇赴順天府鄉試(俗稱北闈),中第二名舉人,清朝開科取士二百多年,南人在北闈被取中的只有三人。張謇由此聲名遠揚,成為當時南派“清流”領袖翁同龢著重招攬的對象。
1894年(清光緒二十年),因慈禧太后六十壽辰,清廷特設了恩科會試,在翁同龢的提攜和幫助下,41歲的張謇終于狀元及第,授予六品翰林院修撰。這時的張謇已經在科考的道路上跌跌撞撞走了25年,進出科場20多次,直接耗費在考場上的時間合計120天,歷經了無數的痛苦和荒誕。雖說實現了封建社會讀書人的最高夢想,但沉浮科考二十載,此時已是不惑之年的張謇對于狀元已意興闌珊,他在日記中寫道:“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伏櫪轅駒,久倦風塵之想”。
不久之后,甲午戰爭爆發,清廷戰敗,甲午之恥令張謇對從政之路徹底失望。這時恰逢父親病逝,張謇需回到故鄉通州守孝三年,從此他便遠離了清朝的政治中心。“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雖說不在朝堂,但張謇一直心系家國天下。
事實上,與他實業家的身份相比,張謇的政治生涯也毫不遜色。在中國近代幾大政治轉折處,他都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辛亥革命前,是他將梁啟超引薦給翁同龢,拉開了維新運動的序幕;是他促成張之洞提出了東南互保,成為地方自治的首倡者;是他發起了預備立憲公會,成為立憲運動的領袖;是他起草了清帝退位詔書并幕后主持了南北議和,成為“民國的助產士”。他曾是清廷的骨干,卻第一批投向共和;他作為立憲派的領袖,卻又支持了袁世凱;在袁世凱要復辟稱帝后,又轉而支持護國運動……他的政治立場多變,成為了史學家們需要不斷研究的一個議題。
可無論怎么變,張謇所堅守的底線一直是大一統與共和。他的政治理想,一是現代民族國家要有大一統的政治文化格局以及維持大一統的強力政府;二是保證中央權力不淪為私屬的憲法,即共和憲政。兩者缺一不可。
他始終貫穿著這一原則。他的共和,是大一統制度下的共和。辛亥革命之后,各省通電獨立,他明確主張,“夫獨立云者,離北京政府而獨立,非各自獨立之謂者”,即此獨立是指各省相對于清廷政權而獨立,但絕不是指背棄大中華共同體而各自獨立;他的地方自治,是大一統制度下的自治。東南互保,只是暫時不聽從清廷亂命,中央穩定后,還是要回歸的;他的立憲和議會,也是大一統下的立憲和議會。
在內憂外患最為嚴峻的關鍵時刻,張謇為首的立憲派為維護近代中國社會穩定作出了特殊貢獻。可惜,在張謇的時代,擁有統一能力的人,沒有共和之靈魂;擁有共和靈魂的人,又沒有統一之能力。他的政治理想注定只能等待,這或許就是時代的悲劇性所在。

甲午戰爭后,清廷作為戰敗方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準許日本人在中國的通商口岸任意設廠,這表明日本可以進一步掠奪中國的資源和財富。《馬關條約》深深刺激了張謇,他在日記中沉痛地寫到:“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面對這一現實,張謇認為,只有發展民族工業,才能抵制帝國主義的侵略、抵制外國資本的侵入。張謇在替兩江總督張之洞起草的《條陳立國自強疏》中也一再提到“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中國士大夫一向恥于經商,但張謇卻毅然放棄功名仕途,決定走向“實業救國”的道路。他這樣表明心志:“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
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12月,張之洞委任在故鄉守孝的張謇為“總理通海一帶商務”。張謇將實業救國的第一步選在故鄉通州,因江蘇一帶盛產絲綢,紗布織紗也早有傳統,他決定利用當地棉花產量高、質量好的資源優勢開辦紗廠。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9月,張謇在通州唐家閘陶朱壩開辦中國最早的股份制企業——大生紗廠,“大生”二字源自《易經》中“天地之大德曰生”,張謇希望“要使得大多數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線之上之生活”。


南通博物苑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很殘酷。張謇為紗廠招股集資“四面奔走,陳說通州設立紗廠之利”,然收效甚微。他擬定了一份《通海大生紗絲廠集股章程》,公開向社會籌股60萬兩,分6000股,并決定去上海、南通、海門進行股份認購。可歷時一年僅招得三四萬兩,而且在上海籌股的幾個月里,資金沒籌到多少,他身上的錢卻全部花光了,最后不得不去擺攤寫字賣畫,才賺到回南通的路費。雖經歷了無數艱難曲折,但張謇實業救國之志始終未曾動搖。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張謇守孝期滿,接連接到翰林院催他回京的三封函電,他均予回絕。
就在張謇為資金一籌莫展的時候,南洋大臣劉坤一告訴他,在南洋的國營紡織局,正好有兩萬多錠積壓的紗機閑置在那里,要他試試官商合作。但這些機器因為常年放在上海的碼頭風吹日曬,已經銹跡斑斑,為了能早日辦成工廠,張謇咬牙接下了這批機器,光搬運費和除銹費就花了6000兩銀子。隨后,張謇把大生紗廠的股本重新定為50萬兩,那些官錠折價官股25萬兩,剩下的25萬兩再向社會籌集股份。在官商合營的模式下,大生紗廠終于籌集到了全部資金。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5月23日,經過近4年的漫長籌備,大生紗廠終于正式開機,隨后幾個月里,棉紗的行情看好,紗廠的資金不斷擴展,不但得以生存,并在開機第一年就實現了盈利。
張謇的大生紗廠在正常運轉以后,便開始逐漸擴大企業,打造了一系列非常完備的“產業鏈”。比如,為了降低棉花的收購成本,張謇創辦了通海墾牧公司,自己種棉花;辦廣生油廠是因為軋花下來剩下了許多棉籽;辦大隆皂廠是為了利用廣生油廠的剩余油脂。張謇創辦的產業鏈企業,還遠不止這些,他所打造的產業鏈非常完備,完全是一種大工業制造的理念,這在當時的中國是絕無僅有的。后來的天津實業家范旭東說:“南方的張季直(張謇字)先生,在科舉施毒的環境下,他舉辦的工業,居然顧慮到原料與制造的調和、運輸、推銷,兼籌并重,確是特色。”
初步實踐的成功更加堅定了張謇的信心,他努力擴大生產規模和投資范圍。這時,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帝國主義國家忙于戰爭無暇東顧,中國紡織工業的發展進入了黃金時代。截至1921年(民國十年),大生紗廠歷年純利累增總額共為1660余萬兩。以此為基礎,張謇興建各類企業達69家之多,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大生企業集團,總資本超過三千四百萬元,可謂“實業震寰中”。當時有國外發行的世界地圖,中國許多大城市都沒有標出,卻在南通(1912年民國元年,改通州為南通)方位赫然印著“唐家閘”三個字。一個無名小鎮進入世界視野,這在當時的中國是唯一的,足見大生紗廠的影響力。
在發展實業取得一定成績的基礎上,張謇又大力創辦教育事業。他主張“以實業輔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實業,實業所至即教育所至”,即“父實業、母教育”的思想。
張謇無論在權力鼎盛事務繁忙時,還是在退出政壇能量微薄時,都不遺余力辦教育。但他發展教育的方法,又與別人大不相同。他的朋友中,蔡元培重塑了北大,嚴修是“南開校父”,唐紹儀創辦了山東大學,辦的都是大學。而他主張中西合璧的新式教育應從基礎教育抓起,應覆蓋全社會而不留任何盲點,應從幼兒園、小學、中學、職業教育開始。連續十幾年,他傾其所有,一口氣辦了近四百所各種門類的基礎學校,完成了一個完整的近代國民教育體系。
張謇創辦的新式學校,為整個南通地區的教育事業的興起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而且影響遍及全國。他還先后參與創建并資助了復旦公學(今復旦大學)、河海工程專門學校(今河海大學)、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船政科(今上海海事大學)、江蘇省立水產學校(今上海海洋大學)、同濟醫工學堂(今同濟大學)、三江師范學堂(今南京大學)、國立東南大學(今東南大學)等。
在張謇友人辦的那些大學里,走出了一批近代中國名流,他的朋友們也自然名滿海內外。可張謇學校里出來的,是一批批優秀的基層教師,一批批有文化的工人農民,一批批醫生與農技師。這些人聲名并不顯赫,他們無法光大張謇的名聲,也無法支撐他的學派,可他們卻成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點點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南通博物苑
和近代其他致力于航運、交通、化工等領域的企業家不同,張謇主要辦輕工業,兼以開墾鹽荒治理淮河,但都沒有成功。事實上,大生紗廠也只有1912年到1921年的十年好光景。1924年(民國十三年),軍閥混戰開始,戰亂蔓延到了江浙一帶。恰逢天災不斷,洪水泛濫,農產品歉收,各種原材料大漲。棉花價格也首當其沖。許多廠家不堪重負,爆發紗廠危機。在這場危機當中,“狀元企業家”張謇也無法挺下去了。不久,張謇的商業王國轟然倒塌,被迫把苦心經營了30年的全部企業交給了債權人接管。這時已經72歲的張謇不由感嘆:“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年代!”
1926年(民國十五年)8月,張謇與世長辭,留下了無盡遺憾。但他用畢生精力創辦實業、教育和社會公益福利事業的精神被不斷傳承。1929年(民國十八年),胡適為《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作序,他稱贊道:“張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胡適比張謇小三十多歲,從沒見過張謇,但卻是張謇參與籌辦的中國公學所培養出來的,是張謇撒下的眾多星火中的一個。一般來說,胡適對張謇的評價也被史學家認為是比較客觀公正的評價。
對不了解張謇的人來說,基礎歷史教科書中“狀元實業家”一詞可謂是對他作為官員與實業家一身二任的最好概括。“狀元”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概念,意味著一個人獲得了入仕參政的資格;實業家,則是現代工商社會的角色,標志著一個人發揮了誕生于現代社會的企業家作用。張謇身處的晚清時期,恰好是政治松動,儒家人文主義氣息濃厚起來的階段。在這樣的時局中,張謇一方面努力從事企業運轉工作,另一方面盡力關注并參與國家轉型與社會治理事務。
張謇沒有讀過新式學堂,也沒有出國留過學,他“睜眼看世界”的過程也相當緩慢。甲午戰爭前,也就是他40歲以前,基本上是一個具有強烈愛國心的士大夫,完全屬于舊世界。甲午戰爭以后,也就是他在40歲以后,外來侵略的強烈刺激與西方文化的浸潤潛移,促使他經世致用的傳統思想增添了“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等新內容。他在不具備西學專門知識的情況下,得以在儒家理想與致用精神的引導下,積極參與立憲活動、支持大一統與共和、主張實業救國便不難理解。

為何是張謇,而不是那些更成功的近代巨商們被現代企業家們追溯為精神領袖,或許是因為張謇主動扛在肩上的社會責任,遠遠超出了“實業家”和“商人”的身份。他從來不是想建立一個商業帝國,而是想建設一個理想社會。他所提倡并身體力行的是,企業家不僅要做大,更要做實;不僅要愛國,還要愛社會;不僅要辦慈善辦公益,還要育平民擔責任。這是士大夫的根本價值觀所決定。而企業家精神加傳統士大夫精神正是中華近代商道的內核。
誰都無法否認張謇是偉大的,他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而影響及于全國。可正因為他擔負的事業過于偉大,他也確實是失敗的,他在各個方面的實踐都以失敗告終,不得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愿而死。但這種個人實踐的失敗,并不意味著他所期待的理想社會的失敗,也不意味著他在新舊之間謀劃國家轉型的失敗。他雖敗猶榮。說他猶榮,是因為他指引了一條中國走向現代國家的道路。這條道路,清晰地展現在世代謀劃中國現代化事業的國人面前,并影響至今:只有將傳統與現代的融匯波瀾不驚地推向現代一端,中國的現代化才會在隧道中看到光亮。
回望歷史,無論是在政治理想上還是企業實踐上,某一程度上說,張謇都是失敗的、中斷的。但他卻另辟蹊徑,這些小道被歷史的塵埃掩蓋,經過百年大潮的沖刷之后,終于顯露出來,人們驚訝地發現,它們竟然都通往中國現代化的大道。張謇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并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不過是憑借著一顆心懷家國天下的初心。可在歷史的變遷中,為國為民的初心始終不會錯。“斗箕勿相笑,南北正煙塵”,在歷史的塵煙中,中國終究朝著他理想的方向發展,他若看到想必不會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