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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費人制度疏證

2020-12-19 06:54:52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 2020年2期
關鍵詞:法律制度

李 飛

(華僑大學法學院,福建 泉州362021)

一、問題的提出

浪費行為歷來是倫理道德上的痼疾,也是滋生各種家庭和社會問題的根源之一,但現代法律在規制浪費方面的作用空間非常有限,“私人自治”和“個人自由”的理念成為規制被視為個人財產處分行為的浪費行為的法律障礙。但法律在規制浪費行為方面并非沒有空間可尋,浪費人制度即其適例。作為一種法律制度的“浪費人”自古羅馬《十二表法》確立以來,為現代大多數國家的民法典所承襲。在我國,自清末修律變法以來的法制現代化進程中,浪費人制度也曾得到充分關注。《大清民律草案》《民國民律草案》以及“偽滿洲國民法”都有涉及該制度的相關條款;雖然此后至今仍施行于我國臺灣地區的“中華民國民法”中不見了浪費人的蹤影,但在1976年“民法研究修正委員會”完成的民法總則修正案初稿中增加了對浪費人禁治產的規定,即便在最后送請“立法院”審議時刪除了此等規定,然而時至今日,對于在“民法典”中是否規定浪費人仍有爭論。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大陸地區民事立法中從未出現過規制浪費人的條款。浪費人制度雖不見于現行法中,但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現狀卻亟需從法律層面對浪費現象進行調整,因此對浪費的“規制”嘗試從未中斷。近年,中央反對奢侈浪費之風力度空前(“八項規定”“六項禁令”等),國務院及各部委也正式出臺相關規定試圖使其入“法”。1997年5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布《關于黨政機關厲行節約制止奢侈浪費行為的若干規定》,隨后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相繼發出“認真貫徹執行”該規定的通知。2013年11月,力度更大的新規《黨政機關厲行節約反對浪費條例》出臺;2014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厲行節約反對食品浪費的意見》,教育部等部委為落實該意見發布了具體部門規章。上述文件、法規和規章的相繼出現,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即浪費行為在現實生活中不僅普遍存在而且已經產生較大危害,從而需要中央和國家層面的一再干預,但如何從法律尤其是私法制度層面建構相關規則,使對浪費的規制走入法制軌道,頗值思量。

古老而富有生命力的浪費人制度或許是一個值得借鑒的選項。盡管該制度在我國仍是一個較為陌生的事物,然隨著國外民法典的譯介,它已走進部分學者的視野,比如徐國棟教授主編的《綠色民法典草案》中以“不能自理者”的上位概念囊括了精神病人、精神耗弱人和聾啞盲人,其中精神耗弱人就包括了浪費人,也出現了多篇以該制度為主題的研究成果①分別參見徐國棟主編:《綠色民法典草案》,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48-49頁;陳幫鋒:《論浪費人》,載《現代法學》2011年第6期;范豐麗:《浪費人制度之發展》,載《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3年第10期;王楚云:《論羅馬法的浪費人保佐制度》,載《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徐愛國、潘程:《中國反浪費法的法理基礎和法律設計》,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但整體上看,學界對其關注較少,對其源流和現狀缺乏充分研究,對其內涵和理念規則的理解也有待深化。基于此,本文以古羅馬原始文獻與現代各國民法典為主要依據,展開對該制度的源流與現狀的梳理,并就中外學者對該制度的質疑進行分析與辯駁,進一步展現該制度的內在機理與勃勃生機。

二、羅馬法中的浪費人

(一)浪費人的形象和認定

浪費人制度最早規定在《十二表法》中,該法第5表第7條曰:“a.如果是精神病人,對其財產和人身的權力,應歸屬于宗親和族親。b.但如果沒有照管……。c.禁止浪費人管理自己的財產,并將其置于宗親的保佐下。”[1]法學家烏爾比安(D.27,10,1pr.)和保羅(3,4a,7)都將該制度的起源訴諸于古老的習慣,即前十人委員會時代,《十二表法》只是確認了該制度。但在古典時期之前,原始文獻中涉及浪費人的規定僅此一處,它所傳遞的信息僅僅是浪費人被法律規制的后果,即被禁治產并受保佐,對于何為“浪費人”,立法者和法學家是如何看待浪費人的,我們只能到古典時期以后的文獻中去探尋。

在烏爾比安眼中,浪費人具有某種精神病學的外在表征,他們有著需要“醫治”的生活方式(D.4,3,11,1),“在花費時不分時機和分寸,而是通過分割和揮霍浪費自己的財產”(D.27,10,1pr.)。“分割”即將在經濟上連貫一體的財產分為若干個體,從而難以進行生產性投資或者妨礙已經存在的投資;“揮霍”即將已經存在的財產消耗掉,而非將之用于儲蓄和投資[2]。在另一個片段中,烏爾比安援引了公元2世紀的皇帝安東尼努斯·皮尤斯的一項敕答中對浪費人的看法:從言談上來看他們心智健全,但在財產管理方面,則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除非給予其幫助,否則他們就會陷入貧困(D.26,5,12,2)。也就是說,浪費人從表面上來看心智健全,但在財產管理方面并非如此,而是心智不健全的“病人”。法學家彭波尼的看法與此相似,認為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和精神病人一樣是“沒有意志”的人(D.50,17,40)。另一位法學家保羅則認為,如果只是偶爾或一時實施了揮霍行為,并非法律上的浪費人,需要法律規制的浪費人是具有習慣性揮霍傾向的人,其生活方式是不健康的(3,4a,12)。

從上述幾位法學家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浪費人在心智上是有缺陷的,其對財產的習慣性揮霍行為是一種病態表現,因此,也無怪乎自《十二表法》以來的整個羅馬法史以至現代各國民法典中,浪費人總是和精神病人同時出現,二者適用幾乎相同的規則。在羅馬法學家眼中,浪費人是某種準精神病人,因此需要像對待精神病人一樣對其進行規制,即被禁治產并受到保佐。但如何認定浪費人?在羅馬法原始文獻中并沒有給出具體標準,只是規定了需要對浪費人進行禁治產并設定保佐人的情形。因此,對浪費人的認定只能反向推知,換言之,凡被禁治產并設定保佐人的揮霍浪費者,自被禁治產并設定保佐之時方為法律所規制的浪費人,除此之外,即便有揮霍浪費之實,亦具有完全的行為能力,不在法律調控之內②參見丘漢平:《羅馬法》,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Max Kaser,Roman Private Law(Third edition),Translated by Rolf Dannenbring,Pretoria:University of South Africa,1980,p.84.。

在早期羅馬法中,根據《十二表法》的規定被禁治產和受保佐的浪費人僅限于無遺囑繼承祖產但破壞性地管理它們的人。換句話說,早期法律所規制的浪費人是指浪費其祖產的自家繼承人①“自家繼承人”也被稱為必要繼承人,是早期羅馬市民法中第一順位的法定繼承人,包括一切直接隸屬于家父權的家子(子女)和服從家父的夫權的妻子,他們因家父的死亡而成為自權人。,所針對的財產最初僅指根據無遺囑繼承獲得的祖產。因此,如果一個人通過遺囑繼承取得財產,或者從第三人獲得財產,抑或由其他各種原因而取得財產,他可以隨意揮霍之而不受浪費人的法律規制[3]。

后來,被禁治產和受保佐的浪費人范圍擴大,所針對的財產從無遺囑繼承的祖產擴大到其全部財產。但這種擴大始于何時,爭議頗大。無論如何,隨著禁治財產范圍擴大,浪費人范圍也擴展到一切浪費其財產的自權人。但對浪費人的認定同樣無法從正面給出一個標準,相反,對浪費人的判斷帶有強烈的主觀性。根據烏爾比安在D.26,5,12,2中的記載,一個母親認為其兒子是浪費人,從而請求長官為其指定保佐人,安東尼努斯·皮尤斯皇帝予以了批準。同時期另一位法學家特里芬尼努斯記載了一個父親在遺囑中為經慎重考慮而認為是浪費人的兒子指定了保佐人,法學家認為,裁判官應尊重父親的意愿(D.27,10,16,1-3)。

(二)浪費人的禁治產和保佐

在羅馬法中,對法律所規制的浪費人是無法從正面給予界定的,只能從因其浪費行為而被禁治產以及保佐的事實中推知法律上浪費人的存在。因此,在浪費人制度中,禁治產和保佐設定是需要考察的兩個重要因素。雖然浪費人被禁治產和受保佐伴生,但性質不同,前者有城邦的介入,由長官來宣布,后者在早期屬于家族的內部事務,在官選保佐出現之前,由家族內部決定。我們先來分析浪費人的保佐問題,再來分析其被禁治產的情況。

1.浪費人的保佐。根據《十二表法》第5表第7c條,浪費人被置于宗親的保佐之下。如果沒有宗親,則當如何?多數學者認為,應當參照《十二表法》第5表第7a條關于精神病人保佐的規定,由族親擔任保佐人②Cfr.Mario Talamanca,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Milano:Dott.A.Giuffrè Editore,1990,p.172;Matteo Marrone,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Palermo:Palumbo,2006,p.263;[英]H.F.喬洛維茨、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研究歷史導論》,薛軍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57頁;丘漢平:《羅馬法》,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上述由宗親(族親)擔任保佐的情形在理論上被稱為“法定保佐”。那么法定保佐人是如何選定的呢?很可能由親屬會議決定。親屬會議是一種習慣上的組織,主要由丈夫的宗親和妻子的血親組成,以制約家父權的濫用、維護家族成員利益為旨歸,為受到禁治產的浪費人選任法定保佐人任務可能通過它來實現[4]。后來,在沒有法定保佐人時,由長官指定一位保佐人(CJ.5,70,1)或者對家父為浪費的家子在遺囑中指定的保佐人予以確認(D.27,10,16,1),這被稱為“官選保佐”或“榮譽保佐”③需要強調的是,從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遺囑保佐”。在《十二表法》中,保佐人專屬于宗親(族親),不可能有遺囑指定,在共和中后期,雖出現了家父指定保佐人的情形,但家父所指定的保佐人必須經過長官的確認方有效。參見[英]H.F.喬洛維茨、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研究歷史導論》,薛軍譯,商務印書館 2013年版,第 157、311頁;Matteo Marrone,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Palermo:Palumbo,2006,p.263.。至于官選保佐出現的時間,并沒有確切的記載。在古典時期,法定保佐和官選保佐并列存在,但只要存在早期法中法定保佐的情形,仍以法定保佐為主,在沒有法定保佐人的情況下以及在其他特殊情形,方適用官選保佐④有個別學者認為,從一開始保佐人就是由長官根據個案指定的。Cfr.Carlo Augusto Cannata,Coro di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I),Torino:G.Giappichelli Editore,2001,p.78.。長官不但可以在法定保佐人闕如的情況下依職權為其經過調查認定為浪費人者指定保佐人,同樣可以基于他人的請求而指定(D.26,5,12,2)。如果法定保佐人不適于其職位時,裁判官還可以另外確定一個管理人,使后者實際履行保佐人的財產管理職責(D.27,10,13)。此后,在指定保佐人方面,公權力的干預和滲透愈加突出,法定保佐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官選保佐人成為一種通行的制度(D.27,10,1,pr.)。優士丁尼更加明確了官選保佐制度:保佐人由指定監護人的同一些長官指定,即“在羅馬,由市長官或裁判官,在行省,則由總督,通常通過調查為他們指定保佐人”,并再次確認,即便通過遺囑為浪費人指定了保佐人,也必須得到裁判官(在羅馬)或總督(在行省)的確認(I.1,23,1-3)。

2.浪費人的禁治產。精神病人保佐與浪費人保佐雖然在大多數規則的適用上是可通約的,但也有明顯的不同,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對浪費人的保佐需要長官采取一項措施,即禁治產[5]。保羅《論點集》3,4a,7提供了一個采取此等措施的文本。根據該程式,裁判官禁止因浪費而被禁治產的人管理和從事交易行為,但限于他從父親和祖先那里繼承取得的財產。保羅在該片段中所提供的禁治產程式是由裁判官在令狀中所使用的,但裁判官這一職官是在公元前367年才開始設置的,在此之前,禁治產的命令由何種長官所發布,我們不得而知,很有可能是執政官或其他城市長官。在官選保佐中,指定保佐人的長官(裁判官或行省總督)和發布禁治產命令的長官則是同一個人。

被禁治產的浪費人,用現代法律術語來講,屬于限制行為能力人。但其能力究竟被限制到何種程度?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首先要明確精神病人保佐和浪費人保佐之間的另一項重要區別:前者涉及精神病人的人身和財產,而后者僅涉及浪費人的財產,保佐人對浪費人的人身不享有任何權力。浪費人(如果是男性的話)仍保有其完整的家庭權力,保佐人只是其部分或全部經濟財產的管理人[3]。即便在財產方面,被禁治產的浪費人也絕非被完全禁治管理財產,而只是某些可能有損財產的行為受到限制。申言之,在不同歷史時期,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在財產方面的能力受到如下限制:

在早期,被禁治產的浪費人不得對其無遺囑繼承的祖產實施銅衡式行為。因此,他不能對此等財產進行要式買賣,也不能訂立需要使用要式買賣的遺囑形式。此后(至少在古典法和優士丁尼法中),長官所禁止的事項擴及各種轉讓或處分等有損整個財產的所有行為。除處分行為外,被禁治產的浪費人也不能有效的負擔債務。因此,就需要設定另一個人對其財產進行管理,即保佐人。但無論在公犯還是在私犯方面,浪費人都具有完全的能力。此外,浪費人可以實施有效的取得行為以及各種使之獲益的行為(D.45,1,6和 D.12,1,9,7)[6]。總之,直至優士丁尼時期,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在財產方面的行為能力從未被“禁”而只是被“限”,而且其行為能力的受限僅及于財產,而不對其人身產生影響。

具體而言,在流傳下來的古典時期的某些文獻和優士丁尼法典中,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在如下幾個方面被明示不可為:(1)不得向他人轉讓自己的財產(D.27,10,10pr.);(2)不可立遺囑(保羅:《論點集》3,4a,12),但他在成為禁治產人之前訂立的遺囑有效(I.2,12,2);(3)不能作證,包括自己不能作證,也不能請他人為自己的法律行為作證(I.2,10,6);(3)不可宣誓,不論該宣誓涉及簡約,還是清償,抑或判決(D.12,2,35,1);(4)未經保佐人授權,不可與他人締結使自己承受負擔的協議(D.15,4,1,9);(5)不能獲得保證人(D.46,1,25)。至少在上述方面,被禁治產的浪費人需要保佐人的協助,保佐人像家父一樣對浪費人的財產給予管理。但為防止有可能出現的對浪費人財產的侵害,保佐人要就浪費人財產的完整通過要式口約進行擔保(D.46,6,4,8)。浪費人和保佐人之間也涉及匯報賬目的問題,在此方面,授予浪費人針對保佐人的無因管理的擴用訴權,該規則在古典法及至后古典法和優士丁尼法中一直如此[7]。當然,如果保佐人未盡其責而實施了有損浪費人財產之事,哪怕只是有此等嫌疑,即可被解除保佐人職務(D.26,10,3,2)。

(三)法律規制浪費人之目的

浪費人被禁治產并承受保佐的原因在于其事實上存在揮霍浪費行為,但前文已述,并非所有揮霍浪費者皆為法律所規制。因此,法律規制浪費人當有其特殊的目的考量。

在早期羅馬法中,只有對因無遺囑繼承獲得的祖產進行揮霍之人,才被禁治產并承受保佐。根據保羅在3,4a,7中提供的禁治產的程式,浪費人被禁治的財產雖然不再強調是無遺囑繼承財產,但仍限于祖產。根據傳統的觀點,此等規則的設定與保佐制度的發展有著密切關聯。保佐,如其名稱所示,是一種保護性制度,但如果從古典法向早期歷史回溯,會發現保佐(監護也是一樣)同繼承的聯系越來越緊密[8]。保佐(和監護)制度實際上是一種試圖將財產保留在宗親家庭內的制度,因此,法定保佐權(和監護權)被分給無遺囑繼承的繼承人,他們正是被保佐人(和被監護人)在未獲得遺囑能力而死亡時的受益人[9]。最初對浪費人禁治產并設定保佐的目的,同樣與祖產的繼承具有某種內在關聯。因此,羅馬法學者多從繼承的角度解釋早期羅馬法中對浪費人禁治產的設定,認為浪費人揮霍祖產的行為有損其法定繼承人的利益,進而對其家庭甚至城邦造成損害①參見周枏:《羅馬法原論》,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36頁;丘漢平:《羅馬法》,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Antonio Guarino,Diritto Privato Romano(12 ed.),Napoli:Jovene Editore,2001,p.619;Carlo Augusto Cannata,Coro di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I),Torino:G.Giappichelli Editore,2001,p.79.。

隨著保佐觀念在共和后期的轉變,其目的趨向于保護無經驗、疾病或浪費人等弱勢群體的利益,保佐成為保護被保佐人利益的一項制度。官選保佐的興起即這種轉變的表現之一。隨之而來的是對浪費人禁治產范圍的擴大,不再局限于祖產,而擴展到通過各種方式獲得的財產。如果自權人習慣性的揮霍自己的財產,從而這種不正確的生活方式有可能使他們自己陷入不利境地(D.4,3,11,1),出于對其本人利益的考量,此等人就有可能成為被法律限制管理財產并承受保佐的浪費人(D.26,5,12,2)。

公元2世紀,法學家蓋尤斯將浪費人被禁治產原因歸結于“權利濫用”,認為浪費自己的財產與主人虐待奴隸一樣,都是對自己權利的濫用(Gai.1,53)。蓋尤斯所援引的同時期的皇帝安東尼在一項敕答中解釋了禁止主人虐待奴隸的考慮是,善待奴隸乃“主人的利益之所在”,對浪費人的保佐出于同理(I.1,8,2)。但不可否認,即便到優士丁尼時期,法律對揮霍浪費者進行規制的目的,除了對其本人利益的考量,也有對他人尤其是其子女利益的考量(D.27,10,16,1-3)。

綜上所考,在羅馬法中,對浪費人進行法律規制的目的經歷過某種轉變,其最初可能基于無遺囑繼承人或子女或家族利益的考慮,此后隨著保佐觀念的轉變,對浪費人禁治產的目的轉向以保護浪費人本人的利益為主,但這種轉變并非絕對的,亦非線性的,更沒有明確的時間跡象可尋,其間多有重疊與交叉,尤其是在優士丁尼法中,我們看到對子女利益的考量亦是對浪費人禁治產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近現代比較法中的浪費人

(一)各國民法典對浪費人規制的概況

自《十二表法》對習慣中的浪費人制度進行法律確認以來,此后繼受羅馬法傳統的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大多在其民事立法中傳承了這一制度。通過對目前已有中譯本的二十余部國外民法典(草案)的對比分析,根據其是否規定了浪費人制度,可將其分為四種類型:

其一,從未規定浪費人制度型,包括1811年《奧地利普通民法典》、1862年《紐約州民法典草案》、1990年《朝鮮民法》、1994年《蒙古國民法典》、1994年《獨聯體成員國示范民法典》①該示范民法典各編通過的時間不同,其整體通過的時間不詳,涉及民事主體的第一編通過于1994年。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1998年《土庫曼斯坦民法典》和2008年《俄羅斯聯邦民法典》②該法典各編頒布和施行的時間不同,其整體于2008年施行。、1995年、2005年、2015年3個版本的《越南民法典》。但需要注意到,在《獨聯體成員國示范民法典》第52條提到,“由于濫用酒精飲料或者毒品而將自己的家庭置于困難的物質境地的公民,可以由法院……限制其行為能力”,并“對該公民設立保佐”[10]。此等規定,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對浪費人特殊形態的規制。受其影響,《土庫曼斯坦民法典》(第27條)、《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第30條)和上述3個版本的《越南民法典》中也有相似的條文。

其二,曾規定但此后廢除浪費人制度型,包括1896年《德國民法典》、1898年《日本民法典》和1907年《瑞士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原第6條和第114條曾規定浪費人禁治產制度,1992年廢除禁治產制度后,浪費人也逸出民法典[11]。《日本民法典》原第11條曾規定浪費人的準禁治產和保佐,1999年修改后的民法典將原有的(準)禁治產改為“對于因精神上的障礙而欠缺辨識事理能力且已經處于常態的人”(第7條)和“對于因精神上的障礙而辨識事理能力明顯不足的人”(第8條)的“監護”和“保佐”,并增加了“輔助”制度,同時廢除了浪費人及其保佐制度[12]。《瑞士民法典》第2編“親屬法”原第3分編“監護”部分第370條和第374條規定了浪費人的禁治產和監護,但上述條文及其所從屬的第3分編于2008年被修正,修正后的對成年人保護的“官方措施”中規定了系統的保佐制度,但保佐的對象中不見浪費人的蹤影[13]。

其三,是否規制浪費人法律規定不明型,包括1948年《埃及民法典》和1870年《路易斯安那民法典》。嚴格來說,《埃及民法典》未對浪費人作出規定,但其第113條所規定的禁治產的對象中包括一類特殊主體——“魯莽人”,似乎可以涵括揮霍浪費者。此外,其第889條提到,揮霍浪費者會受到法律的處罰,但會受何種處罰,法典中沒有明確。《路易斯安那民法典》曾在第1編第9題第5章第413條規定:“不應因浪費或揮霍而發生禁治產。”[14]依此,浪費人被明確摒除在該法典的調整之外。但新修訂的《路易斯安那民法典》將該條刪除。不僅如此,第5章原有的28個條文被刪除的僅剩下一條[15]。囿于文獻缺乏,我們對立法者做此修訂的意圖不得而知,因此其對浪費人的規制態度,成為一個謎團。此外,有學者指出菲律賓法律中也有對浪費人的規制[16],但本人在《菲律賓民法典》中并未找到相關規定。

其四,始終明確規定浪費人制度型,包括1804年《法國民法典》、1855年《智利民法典》、1870年《馬耳他民法典》、1876年《奧斯曼帝國民法典》、1889年《西班牙民法典》、1942年《意大利民法典》、1958年《韓國民法典》、1960年《埃塞俄比亞民法典》、1966年《葡萄牙民法典》、1975年《阿爾及利亞民法典》、1984年《秘魯民法典》、1991年《魁北克民法典》、1992年《荷蘭民法典》①該法典各編頒布和施行的時間不同,其整體于1992年生效。本文所引該法典譯文皆參考了本人于2012年9月21日下載于“法中論壇”(該論壇目前已關閉)上某匿名學者發布的其本人翻譯的譯本。本人多方聯系皆無法確定譯者,特此說明。、1992年《泰國民商法典》②該法典各編頒布、施行和重新修訂的時間不同,本文所涉第一編最初頒布于1923年,后經1925年修訂,再于1992年被重新修訂。本文所引該法典譯文,皆參考周喜梅譯、謝尚果審校:《泰王國民商法典》,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2001年《巴西新民法典》和2015年《阿根廷民商法典》。

(二)各國民法典對浪費人的判定

對浪費人的判定與其規制目的緊密相關,揮霍浪費者之所以受到法律規制,原因無非是其行為違反了法律所要實現的某種目的。我們在前文梳理中看到,羅馬法對浪費人進行規制的目的發生過轉變,在早期以繼承人或家庭利益為主,此后隨著保佐觀念的演變,對浪費人的法律規制更多出于對其本人財產利益的保護,同時也兼顧其子女利益。這種對本人及其家庭利益雙重考量也構成了現代多數民法典中浪費人制度的出發點。比如《德國民法典》已廢除的第6條規定的受禁治產的浪費人是“因揮霍浪費致自己或其家屬有陷于貧困之虞者”;《瑞士民法典》在2008年修訂前的第370條將應受監護的浪費人限定為“因浪費而使自己或家庭有陷入困境或貧困的危險的成年人”;《法國民法典》第488條規定的應受保護的浪費人是“由于揮霍浪費、紈绔不羈、游手好閑,有可能自陷貧困或影響履行家庭義務的成年人”③本文所引《法國民法典》條文,凡未特別說明系1968年修訂前者,皆參考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上冊)》,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意大利民法典》第415條規定的可以被宣告為準禁治產人的浪費人限于“給自己或其家庭造成嚴重經濟損失者”④本文所引《意大利民法典》條文,皆參考費安玲等譯:《意大利民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本人根據意大利語原文對譯文做了部分修訂。;《韓國民法典》第9條規定的浪費人是“因浪費財產,而有可能使自己或家庭生活變貧困之虞者”[17];《秘魯民法典》對浪費人禁治產并設立保佐,一方面出于對浪費人本人利益的保護(第565條),另一方面又規定:“有配偶或必要繼承人卻超出其可處分之份額而揮霍財產者,可被宣告為浪費人(第584條)⑤本文所引《秘魯民法典》條文,皆參考徐滌宇譯:《秘魯共和國新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泰國民商法典》第32條所說的浪費人是“揮霍成性而導致不能自己處理工作或以對自己和家庭財產造成損害的方式處理事務的人”。

還有一些民法典對浪費人的規制更多是基于對某些家庭成員利益的考慮。比如《智利民法典》第445條規定的受禁治產的浪費人特征是,實施了“完全缺乏節制的重復性揮霍行為”,“如存在以大量財產冒險的習慣性博戲行為、無適當原因大量贈與的行為以及將導致破產的消費行為”,此等行為對特留份繼承人的合理期望構成足夠的擔憂,因此受到法律的規制⑥參見徐滌宇譯:《智利共和國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政府向國會提交的批準民法典的議案”,第9頁。本文所引該法典的條文,皆參考該譯本。。再比如,《魁北克民法典》第258條所規定的可為其指定監護人或顧問的浪費人是“威脅到其婚姻或民事結合的配偶或未成年子女的福利的人”⑦本文所引《魁北克民法典》條文,皆參考孫建江等譯:《魁北克民法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阿根廷民法典持同樣的立場。1869年《阿根廷民法典》在1968年修訂時增加的第152條(附加)中規定的浪費人是“在其財產的管理和處分行為中因揮霍而可能使其家庭喪失財產之人”。2015年8月1日生效的最新《阿根廷民商法典》第48條對浪費人作了更詳細的界定,即“在其財產的管理行為中因揮霍而使其配偶、共同生活者、未成年或殘疾的子女喪失財產之人”。

但也有些民法典對浪費人的規制主要出于對揮霍財產者本人利益的考慮。比如《奧斯曼帝國民法典》第946條對浪費人的界定是“將其財產花費在不適當的地方且在其支出中加以揮霍,以至于由于浪費而喪失和毀損其財產,而且對于在獲取和給付中一直處于疏忽大意”者,以及“由于癡呆和缺失心智而不知曉經商之道和享受方式”者①本文所引《奧斯曼帝國民法典》條文,皆參考王永寶譯:《奧斯曼帝國民法典》,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葡萄牙民法典》第152條對浪費人的界定是“因慣性揮霍而顯示無能力適當處理其財產之人”②本文所引《葡萄牙民法典》條文,皆參考唐曉晴等譯:《葡萄牙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根據葡萄牙學者的觀點,《葡萄牙民法典》中對浪費人強調的是其揮霍行為的收支失衡,是否有損家庭利益則不予考慮。

比較特別的是《埃塞俄比亞民法典》,根據該法典第339條和第351條,對浪費人的禁治產宣告可基于其本人利益的需要,也可為了其推定的繼承人的利益作出③本文所引該民法典條文,皆參考薛軍譯:《埃塞俄比亞民法典》,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綜上,從對浪費人禁止規制的目的來看,多數民法典的出發點是,為保護浪費人本人及其對之負有一定義務的重要家庭成員的利益,使其財產不致因其揮霍行為而嚴重喪失,從而危及自己及其家庭成員的生存保障。另外一些民法典直接宣稱,對浪費人的規制乃是出于對其重要家庭成員的保護,至于其本人可能因揮霍財產而陷入困境的問題,在所不問。還有極個別民法典,僅從個人對其財產的適當管理的角度,為不能妥適管理其財產的揮霍浪費者進行保護性規制。總體來說,對浪費人的規制本質上為了更好地保存其財產,其最終目的大體上在于維護其本人及其對之負有一定義務的成員不致陷入生存困境。在目的之外,就浪費人的行為表現來看,無非是其實施了揮霍財產的行為,至于如何來認定這種揮霍是否達到了違反法律規定的目的,則只能交由法官根據具體情形來判定,在前述各國民法典中沒有發現嘗試對浪費人的行為標準加以確定或者對浪費人進行類型化的努力。

(三)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度

《十二表法》確立了浪費人的規制模式:“禁治產+保佐”,禁治產意味著在財產方面的行為能力受限,承受保佐意味著他人對其財產管理的介入。這二者是一體兩面的,為達到對浪費人規制目的,將之禁治產,自然要設立輔助人幫助其管理財產。后世繼受浪費人制度的民法典,基本都遵循了這種模式,但在具體制度配置上略有差異。無論各國民法典采用何種模式,其理念基本相同:一方面限制浪費人的行為能力,另一方面,在被限制的能力范圍內,為其指定財產管理人。下面我們就對前文所述“始終明確規定浪費人制度型”的16部民法典中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規定作一闡述。

1.《法國民法典》。1968年修訂前的《法國民法典》對浪費人的規制采取的是“準禁治產+輔助”模式,其第513條規定了浪費人非經輔助人協助不得自為的行為:禁止為訴訟、和解、借款、受領動產原本并交付受領憑證、讓與和就其財產訂定抵押權,而且此等禁止還需要利害關系人向法院提出請求方為有效(第514條)[18]。由此觀之,被準禁治產的浪費人,其行為能力的限制相當有限。富有意味的是,1968年修訂后的《法國民法典》雖廢除(準)禁治產制度,確立了對成年人的“保護”制度,但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制反而變本加厲。對浪費人的“保護”方式是對其“實行財產管理”。根據法典第509至514條,財產受管理的浪費人,無管理人協助,不得進行在成年人監護制度下應得到親屬會議批準的任何行為,比如不得贈與;無此種協助,財產受管理的成年人亦不得受領資金和將資金投入再使用;如果其單獨進行本應有財產管理人協助的行為,其本人或財產管理人均得請求撤銷。在人身方面,浪費人的行為能力同樣受到限制,比如未經財產管理人或監護法官同意,不得結婚。不僅在實體法上,在訴訟法上其能力同樣受限,比如不得單獨提起非財產性訴訟;向財產受到管理的浪費人進行任何送達,均應當同時送達財產管理人,否則無效。但除此之外,凡法律并不要求必須由財產管理人協助的各種行為,浪費人均可自行為之,比如可訂立遺囑;法官在設立財產管理時或在以后的判決中,還可具體列舉財產受管理者可獨自實施的行為,或相反,增加一些應得到財產管理人協助才能完成的行為。

2.《智利民法典》。該民法典的立法者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制較為謹慎,其秉持的理念是“民事法律不越出其合理范圍,不侵入家庭情感避難所,不強加難以執行且最終無效益的調查措施”[19]。在該法典中,被禁治產并因此承受保佐的浪費人為相對無能力人,其行為在法律規定的特定情形在特定方面具有效力(第1447條)。法典第442—455條對浪費人保佐作了專門規定。根據此等規定,與被保佐的浪費人有關的一切裁判上或裁判外的行為,如有可能損及其權利或使之承擔義務,均由保佐人代理或許可。在不損及其權利或承擔義務的前提下,浪費人始終保留其自由,并可為其個人開銷而自由處分一筆與其資力相適應并由法官確定的金錢。此外,浪費人在人身方面的能力也受到一定影響,主要體現為喪失親權的能力。在訂立遺囑上,其能力并不受到影響(第1005條)。

3.《馬耳他民法典》。在該法典中,“禁治產”與“剝奪行為能力”是同義的,因此對浪費人的禁治產是絕對意義上的剝奪行為能力(第189條)。被禁治產者不但喪失一般意義上對其財產的管理,同時被剝奪訂立遺囑的能力(第597條)和作出贈與的能力(第1744條),除非得到宣告其禁治產的法院授權。不獨如此,即便是使浪費人獲益性的行為也受到限制,比如根據第630條,享有特留份者因浪費而被禁治產的,遺囑人可通過明示的聲明剝奪其繼承權[20]。

4.《奧斯曼帝國民法典》。曾經的奧斯曼帝國的民法典對待禁治產人的態度與大多數民法典一樣,對禁治產人的行為能力不是絕對剝奪,而是限制,主要是限制其對財產的口頭處分(第941條和第960條),但法官有權作出禁止浪費人處分財產的決定(第958條)。此外,法典第990至997條專門對浪費人的禁治產做了更為詳細的規定。比如,如果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出售其財產,通常這種合同是無效的,但如果對浪費人有益,法官可追認其效力(第993條);被禁治產的浪費人還可為其正常的生活所需,有效地進行借貸(第996條)。至于浪費人在遺囑方面的能力,規定不詳。

5.《西班牙民法典》。該民法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限度的規定較模糊,只是規定,在浪費人保佐的情形,保佐的目的僅限于保佐人介入浪費人無法獨立完成的行為(第288條)。原本法典第一卷第十題第三章第二節曾專門規定了“浪費人保佐”,但該節所包含的5個條文(第294至298條)中的4個皆于2000年被廢除,僅保留了經1983年修訂后的第297條:“被宣告為浪費人者,在其被申請宣告為浪費人之前所實施的行為,不因此而受影響”[21]。在訂立遺囑方面,其能力不受限制。

6.《意大利民法典》。根據該法典的規定,與處于嚴重狀態的精神病人的禁治產相對,輕度狀態的精神病人和浪費人是準禁治產的對象。準禁治產人相對于禁治產人的行為能力的限度要寬,主要體現為三點:其一,前者在經過法院許可后,可繼續經營商業企業,后者則被禁止從事此等活動(第425條);其二,后者在被宣告禁治產后所實施的行為可基于利害關系人的申請被宣告無效,前者在被宣告準禁治產后仍可實施一般性管理行為(第427條)。此外,因浪費而被準禁治產者比一般準禁治產人的行為能力受到另一個嚴格限制:一般禁治產人所為的贈與,如果是在準禁治產之訴被提起后而判決作出之前所為的,得被宣告無效;因浪費而被宣告準禁治產之人的保佐人,對該準禁治產人在準禁治產之訴開始前6個月內所為的贈與,均可請求宣告無效;其三,在遺囑能力方面,前者有而后者無。

7.《韓國民法典》。在《韓國民法典》中,成年人的行為能力受到限制的狀態稱“無能力”,包括禁治產和限定治產,前者適用于“處于喪失身心狀況之人”,后者適用于“身心耗弱或浪費財產,而有可能使自己或家庭生活變貧困之虞者”。浪費人與其監護人的關系準用未成年人與其法定代理人的關系的規則,即原則上來說,浪費人實施法律行為必須經其監護人同意,但純獲利益的行為除外;浪費人違反該規定,未經監護人同意而實施的法律行為,可撤銷;在監護人確定的一定范圍內,浪費人可處分其財產[22]。此外,法典第1062條明確浪費人有遺囑能力。

8.《埃塞俄比亞民法典》。該民法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規制不甚明了,其第339條規定,浪費人“在適當的情形得被作為精神病人處理”。對禁治產的精神病人的人身和財產方面的規制,則準用未成年人的相關規則,何時指定監護人,何時指定保佐人,由法院決定。法院還可自行設定禁治產人可以自為和不得自為的行為范圍(第371條)。在人身方面:禁治產人不能立遺囑(第368條);非經法院授權不得訂立婚姻合同(第369條);若要與禁治產人離婚或結束非法同居關系,必須得到其監護人的同意(第370條)。但對于精神病人的禁治產的此等規定,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浪費人,不甚了了。

9.《葡萄牙民法典》。在1867年民法典中,對成年人行為能力的限制分為禁治產和部分禁治產,其中浪費人被納入禁治產的調整范圍。在1966年民法典中,刪除了部分禁治產的規定,增設了準禁治產制度,浪費人被劃歸該制度調整。在該法典中,浪費人的行為能力受到極大限制:“凡屬生前之財產處分行為,以及屬因個別情況而被詳細列明于判決書上之一切行為,均須經保佐人許可,方得為之。”但“保佐人之許可,得以法院之許可取代”(第153條),而且“法院得將準禁治產人之全部或部分財產交予保佐人管理”(第154條)。被準禁治產的浪費人即便被指定為監護人,其權能也僅以照顧及管理被監護人的人身事務為限(第1933條第2款)。在《葡萄牙民法典》中還有一項比較特別的規定,即對因浪費而被宣告之準禁治產,最低期限為5年,在準禁治產的宣告判決滿5年后,才可批準終止準禁治產(第155條)。

10.《阿爾及利亞民法典》。該民法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規定較簡陋,僅指出其為限制行為能力人,根據具體情況對之設定法定管理、監護或保佐(第33—34條)[23]。

11.《秘魯民法典》。在該法典中,浪費人為“相對無能力人”(第44條),保佐人是浪費人的法定代理人(第45條)。浪費人行為能力的具體限度,由法官根據其無能力的狀況來確定(第581條),但通常可實施單純的財產管理行為(第591條)。法典第687條肯定了浪費人訂立遺囑的能力。此外,第582條還規定了浪費人禁治產在一定范圍內的溯及力,即在禁治產之前的行為,只要在實施之時即存在眾所周知的禁治產事由,此等行為可撤銷。

12.《魁北克民法典》。該法典明確涉及浪費人的規定僅有第258條第2款:“對于威脅到其婚姻或民事結合的配偶或未成年子女的福利的浪費人,也可指定監護人或顧問。”該條從屬于第一編第三章“對成年人的保護性監管”,其形式有監護、保佐和顧問,選擇何種形式,根據成年人不能照顧自己或管理其財產的程度而定(第259條)。但該法典對成年人的保護性監管更加突出的是“保護”的內容,強調對成年人的監管或關于成年人的決定應尊重其權利并保護其自主權(第257條),成年人的監護人對于無能力管理其財產的受保護成年人的財產只享有簡單的管理權(第286條),顧問則對受保護的成年人的財產不享有管理權,只是對其被顧問者的某些行為給予協助性介入(第292條)。可見《魁北克民法典》賦予浪費人相當大的行為自由。

13.《荷蘭民法典》。該法典對浪費人實施的是“看護”。但雖名為“看護”,實際上其行為能力受到極大限制。負責看護浪費人的是臨時財產管理人和看護人。在看護申請受理期間,法院可指定臨時財產管理人,并將特定資產或全部資產委托給財產管理人;除法官另有規定外,被申請看護的人對于財產管理下的資產,未經臨時財產管理人同意不得管理和處分(第1編第380條)。在確定看護后,除另有規定,被看護人喪失實施法律行為的能力(第1編第381條)。這種行為能力的喪失主要指向財產法律行為(第1編第382條),但受看護的浪費人在婚姻能力上也受到限制(第1編第37條)。在遺囑能力上,同于大多數民法典,浪費人可訂立遺囑(第4編第55條)。

14.《泰國民商法典》。在該法典中,不同于對因精神病而被禁治產者設定保佐人,對因浪費的準禁治產人設定的是輔助人。法典對準禁治產的浪費人的行為限度及其彌補做了非常細致的規定。第34條列舉了須得輔助人同意后方可實施的11種行為,除該11種行為外,如果準禁治產人所實施的其他行為有給自己或家庭財產造成損失的情形,法院也可裁定準禁治產人須事先得到輔助人的同意方可實施。如果輔助人無正當理由不同意準禁治產人為上述行為,準禁治產人可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院裁決(第35條)。在遺囑能力和結婚能力方面,準禁治產的浪費人不受影響。

15.《巴西新民法典》。在2001年《巴西新民法典》中,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屬于相對無行為能力人,受保佐。法典第1782條對浪費人的行為能力有明確規定:“浪費人的禁治產僅剝奪他非經保佐人參與不得為借貸、和解、發出收據、轉讓、抵押、起訴或應訴以及一般地實施單純管理行為以外的活動的能力。”至于遺囑能力,法典第1860條規定無行為能力人不能立遺囑,但是否包括相對無行為能力人,根據法典第四編第四題第二章第一節的內容來判斷,被禁治產的浪費人當屬無行為能力人的范疇。

16.《阿根廷民商法典》。1869年民法典的作者薩爾斯菲爾德非常排斥對浪費人的法律規制,因此該民法典中一開始并沒有浪費人的任何條款,直到1968年的法典修訂,通過第152(附加)條新增了有關浪費人的規定,其主要內容在最新的《阿根廷民商法典》中得到延續。浪費人在阿根廷民法中屬于行為能力受到限制的“無資格人”,承受保佐。根據原第152(附加)條之規定,未經保佐人同意,無資格人不得通過生前行為處分其財產,但對于財產的管理行為,除法院明確予以限制的部分行為外,浪費人可獨立實施。根據新民法典的規定,保佐人協助浪費人實施生前處分行為和法官在判決中確定的其他行為(第49條),如其浪費習性已恢復,可被裁決終止無資格狀態,如僅部分恢復,法官可擴大其能夠獨立實施或經保佐人協助實施的行為范圍(第50條)。可以說,在阿根廷民法中,對浪費人的行為能力的限制僅指向生前處分財產的行為或法院確定的其他(管理)行為。

上述各國民法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制及其所體現的浪費人意思自治的空間不一而足,有的限制嚴格(馬耳他),有的較為寬松(魁北克),多數較為持中;多數僅設原則性規定,個別詳細列舉浪費人不能獨立實施的行為類型(泰國);多數僅限制浪費人的財產能力,有的則還限制其身份能力,比如對其結婚能力的限制(法國、埃塞俄比亞、荷蘭);多數僅限制其生前行為,少數還限制其死因行為,主要是對遺囑能力的限制(馬耳他、埃塞俄比亞、巴西);多數僅限制其財產處分行為和負擔行為,個別還限制受益行為(馬耳他);多數僅限制其實體法上的能力,個別還限制訴訟法上的能力(法國);多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制不設期限,而是根據具體情形可部分或全部恢復其行為能力,個別則明確規定了浪費人行為能力限制的最低時限(葡萄牙);多數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制僅自司法宣告起,個別承認對其行為能力限制的一定溯及力(秘魯)。可以看出,雖然近現代各國民法典對浪費人的規制在宏觀上仍然沿襲的是《十二表法》確立的框架,但在具體制度設計上,則各有特色,然大體上體現了對浪費人在財產方面的生前處分行為的限制和干預,從而更好地保存其財產,進而維護其本人乃至他人和社會利益。

四、對浪費人制度的質疑與辯駁

通過對近現代各國民法典中浪費人制度的梳理,可清楚地看到,其最早的成文形式可追溯到《十二表法》,這一古老制度在現代民法典中仍保持著活力,其制度規則在羅馬人所設定的框架內更加豐富。

我國有些學者出于對其認識的片面性,主要基于對(準)禁治產制度的合理性的批判,進而提出對浪費人制度合理性的質疑。其中較為典型且具有一定影響力的觀點認為,對浪費人進行(準)禁治產這種“一棍子打死人”的做法不合時宜,這就要求廢除“一刀切”的(準)禁治產制度,而且考慮到對意思自治理念的尊重,包括浪費人制度在內的限制成年人行為能力的制度都應取消[24]。

誠然,在對浪費人的法律規制上,(準)禁治產確實是主流的模式,20世紀下半葉以來,法國、德國和日本也先后廢除了(準)禁治產制度,但不能忽視的一個事實是,這三個國家的做法并非主流,在各國現行民法典中,(準)禁治產仍然是規制浪費人的最常見模式。此外,在廢除(準)禁治產的上述諸國,其廢除的程度和效果各有不同。德國對禁治產制度的廢除最為徹底,其于1992年通過《關于改革監護法和成年人保佐法的法律》廢除了成年人禁治產制度,代之以“照管”制度,此后經1998年的法律修正,“照管”被稱為“法律上的照管”。與此前的禁治產人不同的是,被照管人的行為能力并不因法律上的照管而自動地喪失或受到限制[25]。法國和日本的做法則相對緩和,更多是從名義而非實質意義上廢除這兩項制度。在法國,1968年將民法典第1卷第1編“成年、禁治產及裁判上的輔助人”修訂為“成年與受法律保護的成年人”,廢除了對“癡愚、心神喪失或瘋癲者”的禁治產和對“浪費人”的準禁治產,代之以對“精神官能受到損壞者”“身體官能受到損壞者”和“揮霍浪費、紈绔不羈、游手好閑者”的司法保護、監護和財產管理。其中除司法保護制度外,在監護和財產管理中,被監護人和財產被管理人的行為能力受到限制,與此前受禁治產或準禁治產時,并無根本性變化。

日本的情形與此相同。日本于1999年底對成年人監護制度進行了修改,廢除了民法典中原有的(準)禁治產制度,但修改后的民法典中,這兩項制度原來所規制的對象基本保留了下來,只不過被納入新的監護和保佐制度之中,并新增了“輔助”制度,適用更為靈活,對被監護人和被保佐人的行為自由有適當放寬,但其行為能力仍然受到限制,換湯不換藥。究其根本,在于廢除這兩項制度的理由并不充分。在日本民法中,廢除這兩項制度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用詞問題,(準)禁治產這種用詞“給人的印象不好”,還受到就業、選舉等方面的限制,還要在戶口本上作出“玷污戶口”的記錄;其二是(準)禁治產的制度設置不合理,前者剝奪所有的行為能力,后者使保佐人只有同意權而沒有代理權,因此不能對本人起到充分的保護作用[26]。但這兩個問題完全可通過制度配置的修正而解決。(準)禁治產人在就業、選舉、戶口登記方面存在的問題,其不合理性可通過廢除或修改就業制度、選舉制度和戶口登記制度中的相關規定來解決;(準)禁治產人在行為能力方面的問題可通過放寬其行為能力的限度、賦予保佐人以代理權來解決。“禁治產”當然并非“絕對完全禁止”,準禁治產人的保佐人當然也可享有代理權,將浪費人被(準)禁治產視為“一棍子打死人”的理解更多的是一種臆想。看一下其他國家關于(準)禁治產的規定就很明了,比如在《秘魯民法典》和《巴西新民法典》中,被禁治產的浪費人只是“相對無行為能力”;在《秘魯民法典》《泰國民商法典》和《魁北克民法典》中,保佐人就享有代理權。

更何況眾多的國外立法例表明,對浪費人的規制并不必然與(準)禁治產制度掛鉤。對浪費人行為能力的限度以及相應的制度配置,是立法者可以選擇的技術問題,并沒有一定之規。至于最受非議的,對浪費人這類“沒有精神疾病、沒有生理缺陷、擁有正常的思維能力”之人的行為能力的限制而引發的對意思自治的強制干預,以此作為限制浪費人行為能力從而引入浪費人制度的障礙,同樣缺乏足夠的說服力,意思自治從來都不是沒有限度的自治,在不違背最基本的私法理念前提下對個人事務的法律干預既常見又必要,對此我們可找出無數種證成其合理性的論據。其正當性無須更多論證,只以“禁止權利濫用”抑或“法律家長制”的說辭就很容易證成之。

不獨如此,國外同樣不乏質疑浪費人制度者。1869年《阿根廷民法典》中之所以沒有規定浪費人,其作者薩爾斯菲爾德是這樣解釋的:“在無能力人的列舉中,我沒有提到浪費人,因為根據本法典,此種身份不能由判決決定,也不能導致禁治產。……理由在于:(1)揮霍并不改變智力上的能力;(2)個人的自由僅在損及直接的、顯明的公共利益時才應受到限制;(3)面對因無益支出而消耗財富的不同方式,在我們習慣的狀態中,無法確定地將浪費人和非浪費人加以區分,所有這些要由法官來裁量,但法官在存在難以數計的浪費人時,只是對某些人宣布禁治產;(4)應停止對私人訴權進行公權力的監護,并且,既然不可能對每個人的開銷設定一個最大值,則被稱為浪費人的人只是在使用或濫用其自己的財產,這并不違反法律。”在法典第849條的注釋中,作者從另一個角度重申了上述第四點:“對于享有權利能力的成年人,應賦予其處理自己事務的自由,因為正如前面所述,法律不能也不應該試圖控制成年人的揮霍。”[27]

但薩爾斯菲爾德提出的反對將浪費人納入法律規制的四點理由,實際上很難立腳:就其第一點而言,“揮霍并不改變智力上的能力”無論如何都無法構成對其進行法律規制的障礙,諸如聾啞、酗酒、吸毒等“并不改變智力上的能力”者而受到行為能力限制的立法例比比皆是;就其第二點而言,“個人的自由權僅在損及公共利益時才應受到限制”,顯然過于狹隘,即便其自由權損及的并非公共利益,而是特定他人的利益,同樣應受限制;就其第三點而言,“無法確定地將浪費人和非浪費人加以區分,所有這些要由法官來裁量”,而法官在眾多浪費人中“只是對某些人宣布禁治產”,同樣難以構成法律規制浪費人的理由,立法者不可能對所有事項都確立一個明確的標準,很多事情留待法官自由裁量是很常見的立法方式,由法官依利害關系人的請求,根據具體情勢判斷揮霍者的行為是否達到危及相關主體的利益從而對其行為能力加以限制,反而能更好地實現意思自治和個案正義;就第四點而言,“被稱為浪費人的人只是在使用或濫用其自己的財產,這并不違反法律”,則與絕大多數立法者對浪費人進行規制的目的相悖,正是由于浪費人使用或濫用其財產損害了其對之負有一定義務的家庭成員的利益,因此才會選擇對其行為能力進行限制。基于這些考慮,在《阿根廷民法典》的后續修訂中以及在最新的《阿根廷民商法典》中,立法者選擇將浪費人納入其調整范圍,就不難理解了。

總之,事實勝于雄辯,眾多國家現行民法典中對浪費人進行規制以及曾經排斥浪費人制度而在此后的修訂中卻增設相關規定的事實,使我們有充分的信心掃除一切質疑該制度合理性的陰霾。在我國苦于尋找對浪費現行規制的法律規則建構的當下,在民事立法中引入浪費人制度不失為一個可考慮的選項,至于浪費人制度的具體規則設計,諸如認定浪費人的標準、啟動主體、其行為能力的限度等,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并無統一的做法,屬于立法者通過價值判斷取舍的范疇,域外立法例亦可為我們提供豐富的借鑒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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