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慕容素衣

去年冬天，我遇到了在閱讀上最大的收獲——毛姆的文字。是它告訴我，好的小說是沒有國界的，閱讀無非是心靈和心靈之間的會晤。這個世上，不管相隔多遠，總是存在著一些相似的靈魂。

我讀的第一部毛姆的作品是《月亮和六便士》，當(dāng)時的閱讀感受可以用“石破天驚”來形容。而在這里，我主要想談他的另一本杰作《刀鋒》。毛姆的小說，最動人的始終是人物，即使是一個小配角，在他筆下都血肉豐滿。讀過《刀鋒》的人，十有八九都會被拉里的人格魅力所感染，就像書中出現(xiàn)的伊莎貝爾、蘇珊、索菲、格雷等人一樣，即使不認(rèn)同拉里的生活方式，也會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如果不是塑造出了拉里這樣一個小說史上少有的人物形象，《刀鋒》的故事實在乏善可陳。書中講述的是，一個美國青年拉里，二戰(zhàn)時以空軍身份參加了戰(zhàn)爭，因為目睹了一個好友因救他而死亡，從而對人生的終極意義產(chǎn)生了疑問。

退役后，他拒絕就業(yè)，并因此與未婚妻伊莎貝爾解除婚約。靠著祖上的一點薄產(chǎn)，終日游蕩，在世界各地漂泊。最后，他散去家產(chǎn)，選擇回美國做一名出租車司機，以終天年。

拉里的一生是無所事事而又上下求索的一生。當(dāng)身邊的人都忙工作忙掙錢時，他微笑著對未婚妻伊莎貝爾說：“親愛的，我不想工作，我只想晃膀子。”我相信不只是伊莎貝爾，很多讀者聽到他的回答都會氣憤得發(fā)抖，這叫什么話？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生活常常和工作渾然一體，我們無法想象沒有工作的生活，就像小說中的格雷一樣，工作就是他的興奮劑，失業(yè)回家讓他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可是拉里偏不，他明確表示自己對成就事業(yè)毫無興趣，他寧愿把時間都花在苦讀和思考上。于是，當(dāng)格雷們干著股票經(jīng)紀(jì)時，拉里卻躲進巴黎的國家圖書館內(nèi)苦讀；當(dāng)艾略特們忙著和所謂的上流社會應(yīng)酬時，拉里卻跑到印度的深山中去冥想。

你要是認(rèn)為拉里立志想做大學(xué)問家，那就錯了。俗話說，知識就是財富，可是拉里的頭腦中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學(xué)以致用的念頭，他求知若渴，只不過是出于對知識本身的熱愛，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腦子里的知識化為黃金屋和千鐘粟。他也撰寫著作，但只是印刷數(shù)冊贈送親友而已，壓根兒沒想過要藏之名山，以待后世。

建功立業(yè)，著書立說，一生勞碌，歸根到底，是因為我們急于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印記。“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們是多么害怕自己泯然眾人。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一想到自己要默默無聞地死去，就覺得這一生白活了。

拉里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恐懼，他博覽群書，精通幾國語言，最后卻選擇隱于人海，做一名體力勞動者。蘇軾有句詩——“萬人如海一身藏”，說的就是這種狀況。對拉里這樣的人來說，是避身于印度的莽莽山林，還是生活在紐約這樣的鬧市，都不會影響他的修行。他是一位真正的修行者，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純粹的精神生活，即使身居陋室都能甘之如飴。

記得以前讀研的時候，和一位我非常敬愛的老師聊天。他說，他有個導(dǎo)師對莊子精研多年，但從沒有寫過有關(guān)莊子的論文。一次，他問導(dǎo)師：“您做了那么多研究，為什么不寫寫呢？不然大家還和我一樣，誤以為您對這方面完全沒有見解呢！”導(dǎo)師回答他說：“難道我們讀了什么書，有過什么想法，非得讓人知道嗎？”

我想拉里聽了這話，說不定會從書中跳出來和這位導(dǎo)師親切握手。他們可能早就認(rèn)識到，人這一生就像飛鳥掠空，無處留痕。我們讀過的那些書，走過的那些路，唯一的作用只是為了讓我們成為自己。至于是否留下印記這件事和生命本身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樣的人生值得一過嗎？

拉里的原型、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在臨死前留下一句話：“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摘自《一輩子很長，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