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挺

外婆從菜場買來了最好的五花肉,準備了最齊全的料,發誓一定要做一頓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冰糖紅燒肉。
這一切源于八歲的娜娜。
那一天,娜娜太餓,在家人吃飯前,偷吃了一塊紅燒肉,奶奶懲罰她站在旁邊挨餓。之后幾天,不能坐下來一起吃飯,只能一個人端著碗吃,娜娜一個人捧著飯碗眼淚就流下來了。
外婆知道這事情后,正在切菜,握著菜刀說,要去找娜娜奶奶算賬。冷靜了幾秒鐘想,這是別人家的孫女,又不是我的。又冷靜幾秒,把菜刀釘在砧板上自言自語,就算不是我孫女,我也不能不管。
于是現在外婆正拿著菜刀猛烈地切著最好的五花肉,然后將肉倒入油鍋,過會兒放入冰糖,又加入各種蔥、姜、蒜、香葉、八角,接著放入雞粉、生抽,小火煲,大火燒。不一會兒,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就出鍋了,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外婆對著娜娜說,我就是要讓你嘗嘗,世界上最好吃的冰糖紅燒肉。
八歲的娜娜梳著羊角辮,吃得滿嘴香甜,喜笑顏開。
后來我才知道,吃紅燒肉是娜娜為數不多的快樂之一。娜娜父母很早就出去工作了,娜娜就由爺爺奶奶養著。爺爺奶奶對娜娜這個小姑娘非常不喜歡,只因為他們喜歡男孩子,后來娜娜又有了一個弟弟,奶奶更是把娜娜不當一回事。
娜娜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奶奶卻經常說,你再笑,我就用針扎你的兩個酒窩,看你還笑得出來不?娜娜的笑聲就戛然而止,整個人變得木訥僵硬。但是在我外婆這里,娜娜的笑是三月春風。尤其那兩個小酒窩,外婆總會忍不住去摸兩下說,這酒窩甜得跟兩只酒釀圓子一樣啊。娜娜就笑得更開心了。
外婆總是和娜娜說,你奶奶要真是扎你酒窩,你就跑我這里來知道不?
娜娜點點頭說,我在家里不笑就好了。
外婆嘆了一口氣說,家里都不能笑,這叫家嗎?
娜娜說,那叫什么?
外婆想想說,什么都不是,然后大手一揮說,反正這里也是你家。
娜娜平時也是外婆小吃店的???,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準時來店里買四個大肉包,但從來不在店里吃,拿著包子就走了。有一天,娜娜又買了兩個大肉包,外婆看到蒸籠里還有一個,于是順手給娜娜說,今天就多送你一個吧。
娜娜拿過包子咬了一口,高興地說,真好吃呀。
外婆摸摸娜娜的頭說,你又不是第一次吃,不是天天來買嗎?娜娜說,都是買給爺爺奶奶和弟弟吃的。
外婆說,你從來沒吃過肉包?
娜娜說,我看著他們吃。
娜娜在學校里的成績一直很好,還想去參加作文比賽,于是想買兩本課外書看看。奶奶卻抱著弟弟瞪了她一眼說,買什么書,趕緊洗碗去。娜娜滿臉委屈。最后還是外婆陪著娜娜買了兩本課外書。
娜娜在學校的作文比賽中得獎之后,興奮地拿著獎狀第一時間跑到外婆的小吃店。外婆獎勵了娜娜兩個包子后,她又興奮地跑回了家里。這大概是娜娜人生中的第一張獎狀。她把獎狀貼在了家里最顯眼的位置。
奶奶看見之后,一把扯了下來,把獎狀往旁邊一扔說,好好的墻,你貼什么?
娜娜撿起撕破的獎狀,眼淚又流了下來。她又走到了外婆的小吃店,哭著把事情說了一遍。
外婆拿出膠水說,來,我幫你補好,就貼在我店里的墻上好了。然后幫娜娜擦了擦眼淚說,你看,中心位置,全村都看得見。
外婆對娜娜說,我這輩子最看不慣重男輕女。然后想了想說,你知道重男輕女什么意思不?
娜娜撲閃著大眼睛說,就是男的很重,女的很輕。然后看著外婆說,所以,女的要多吃一點,才會和男的一樣重。
外婆說,嗯,有道理,晚飯在這里吃吧。于是又跑去給娜娜做了兩個菜。
吃飯的時候,外婆把菜夾到娜娜碗里。娜娜也把菜夾到外婆碗里,外婆說,很好啊,這叫相互幫助。
娜娜說,后院里的花是您自己種的嗎?
外婆說,是呀。
娜娜說,老師講過,希望、幸福種在泥土里,也會越長越多,是嗎?
外婆想了想,點點頭說,嗯,老師說得沒錯。
往后的日子,娜娜不僅和外婆很熟,和外婆家后院的貓和狗的關系也很好,經常放學后就在后院里玩半天,里面的花花草草她都如數家珍。外婆經常會看著后院里玩耍的娜娜,笑著說,有這么一個孫女多好啊。
那一天早上,外婆熱氣騰騰的包子剛出爐。一個人拿著紙幣說,四個肉包。外婆取出包子突然發現,這個人竟然是娜娜奶奶。
外婆好奇地盯著她問,怎么你來了?你家孫女呢?
娜娜奶奶拎著包子說,在衛生院里躺著呢,不會動了。說完就轉身走了。
娜娜奶奶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外婆則急得店門都沒來得及關,還系著圍裙就一路朝衛生院跑去,跑了幾步,又想到什么,趕緊回來拿了兩個肉包。
外婆在衛生院見到娜娜時,她正躺在床上,頭上大腿上都裹著紗布。
外婆問醫生,怎么了?
醫生說,背同學的時候摔的,額頭磕破,左臂縫了好幾針,養幾天吧。
外婆把包子遞給娜娜說,沒事背著同學干嗎?
娜娜露出兩只小酒窩說,阿杰突然昏倒了,我就背著他來了呀,還好現在去大醫院了,應該沒什么事了。
外婆看著娜娜的破褲子說,我給你買條新褲子吧。
娜娜認真地說,我終于知道重男輕女啥意思了,男的太重了,不然我也不會摔倒。
外婆說,有道理,趁熱把包子吃了。
娜娜那幾天躺在衛生院,大部分時間都是外婆陪在她身邊。娜娜的奶奶只來衛生院看過她一次,留了一句,你看看自己這樣子有什么用?然后就走了。
娜娜問外婆,我做錯什么嗎?
外婆說,沒有,最大的錯就是你奶奶。
娜娜的傷養好之后, 她就再也沒有來外婆的小吃店買過包子,但偶爾還會來外婆家的后院玩耍。有一次外婆問她,現在怎么每天都不來買包子了?
娜娜說,弟弟被爸爸媽媽接走了,不吃包子了,爺爺奶奶也不吃了。
娜娜說完拿出幾個手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糖,她打開給外婆說,您嘗嘗,阿杰出院回來,給我帶回來的。
外婆笑笑說,好吃,和你的小酒窩一樣甜。
日子就這么春夏秋冬地過著,娜娜從一個低年級的小姑娘,到上初中,再上高中。上初中的時候,奶奶說,姑娘家讀這么多書什么用,別讀了。外婆一直支持說,別聽你奶奶的,一定要讀下去。上高中的時候,奶奶更是極力勸阻,就差沖到學校去把娜娜抓回來。外婆依舊支持娜娜說,好好讀書,一直讀下去,你奶奶敢來抓你,我就去抓你奶奶。
隨著年齡的增長,娜娜來外婆小吃店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高三的時候偶爾過來一次,會和外婆聊聊她以后想讀哪所大學讀什么專業,外婆對這些似懂非懂,也記不太住。唯一能記得住的就是,娜娜說過的城市名字,上海,北京,武漢,深圳。
外婆說,娜娜,你以后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了呀。
娜娜說,對啊,去外地上大學。
外婆“哦”了一聲說,那我給你做幾個菜吧。
娜娜說,不用了,我馬上就要回學校了。晚上還要夜自習,我今天還是請假出來的。
外婆說,請假來看我嗎?
娜娜說,是的,順便看看奶奶,她也生病了,在醫院。
外婆若有所思了一會兒說,你好好讀書,你奶奶我會去看她的。
娜娜在全身心備戰高考,而外婆也去了一趟鎮上的醫院,她找到了娜娜的奶奶,外婆拎著一袋自己買的水果說,你家孫女買的,讓我來看你。
外婆坐在娜娜奶奶身邊,削起了蘋果,邊削邊說,你的孫女啊,真的是天下最好的孫女了,什么事情都記得你,你對她的壞她全部不記得,你對她的好她全部記得。哦對了,你有沒有對她好過,好像沒有哦,你看,她還是對你這么好……
外婆說到這里,突然發現娜娜奶奶已經盯著自己很久了,眼睛里有眼淚流出來。
外婆給她擦掉眼淚說,好好休息吧。接著又摸出三百塊塞到娜娜奶奶手里說,娜娜讓我把這三百塊給你,別問她錢怎么來的,據我所知是路上撿的,上天長眼,好人有好報,再見。
娜娜再一次來外婆的小吃館,高考已經過去了很久。外婆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招待娜娜,有椒鹽排骨、珍珠肉丸、煎燒青魚、酸蘿卜泡菜魚,等等。
娜娜像小時候那樣露出小酒窩說,真的是回家的感覺。
外婆說,想好去哪里上大學了嗎?
娜娜說,九月份就要去北京念書了。
娜娜給外婆盛了一碗酸蘿卜泡菜魚湯。
外婆心里有點傷感,但還是邊喝湯邊說,長大了是要去外面,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吶。
臨走的時候,外婆說,有空記得回來看看,也看看你爺爺奶奶,對爸爸媽媽弟弟都要好,畢竟,都是家人,如果他們對你不好,你也對他們不好,那就一直好不了了。末了又想了想說,如果你對他們好,他們還是對你不好,那你就再來找我。
后來,娜娜回來過兩次,每次來小吃店就像回家一樣拎著大包小包。2016 年,外婆突發急性腸胃炎住進了醫院,小吃店也關了幾天。有一天在醫院里,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拎著水果過來,看了一眼床頭的名字說,外婆,您還好嗎?
外婆正戴著老花鏡看著報紙,看了一眼說,叫我?
小伙子說,對啊,小吃店的外婆,我是娜娜的弟弟。
外婆詫異地支起身子說,弟弟?就是那個爺爺奶奶寵得不行的那個弟弟……
小伙子尷尬地笑了笑,他告訴外婆,娜娜已經工作了,當了老師,自從自己懂事起,姐姐就一直講外婆和她之間的故事。娜娜一直告訴弟弟,沒有小吃店的外婆,自己可能會是另一種人生。他還告訴外婆,自己和娜娜姐弟感情很好,小時候奶奶重男輕女,自己也沒辦法選擇。
外婆看著窗外說,一家人好就好。
小伙子說,我姐姐要結婚了,最近有點忙,她說她會來給你送糖,請你去參加她的婚禮。
外婆說,太遠了,我已經走不動了。
外婆出院后,小吃店照常開張,有一天在后院突然聽到噼里啪啦一聲,貓狗追逐的時候,把兩只花瓶打碎了。外婆走過去,發現泥土里竟然掉出幾只很小的玻璃瓶,一一打開看,分別寫著,快樂,幸福,友愛,互助,外婆,娜娜……
外婆突然想起某一天,娜娜問她希望、快樂是不是種下去也會越長越多,想起阿杰送他裝糖果用的玻璃瓶,想起娜娜總在后院里玩?!?/p>
此刻在離小吃店2000 多公里外的北方,娜娜正在講臺上給自己的新生上第一堂課,她說,我希望你們都能夠快樂地度過這段歲月,在此期間要友愛、互助,我給你們講一個真實的小故事,從前有一個小姑娘叫娜娜……
那一年, 夏末的時候, 小吃店內燈光溫暖,外婆站在后院里,周圍依舊有夏季的蟬鳴聲,就像十幾年前娜娜的笑聲一樣,頭頂的星空依舊,仿佛時間還停留在外婆教娜娜認牛郎星、織女星的時刻,而小吃店內,那張帶有拼接痕跡的獎狀還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外婆走過去,用手擦了擦獎狀上的灰塵。
(摘自“ONE·一個”,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