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R.G.奧拉姆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等著。他的背輕輕地靠在椅背上,擺在桌子上的雙手交叉成金字塔的形狀。他的眼睛盯著墻上的單向透明鏡,沖透過鏡子向里監視的警察微笑著,想要他們看到他的自信和優勢。

偵探馬庫斯·奎爾坐在桌子對面,仔細打量著這個被拘押的犯罪嫌疑人。那種想要證明自己是最堅強的表情,他見過無數次了。每次看到嫌疑人表現出這種妄想的心態,試圖把自己當成審訊室的主人時,奎爾都會忍不住想笑。
奎爾知道他們實際上只有兩個字:脆弱。每個人都是脆弱的,他們需要空氣,他們會流血,骨頭會折斷。每個人都是脆弱的,一點點壓力就能使他們崩潰。
偵探撥弄著手上打火機的開關,火苗升起又熄滅。他一遍遍地重復著這個動作,直到光滑的黃銅表面使他大拇指上的皮膚漸漸地變薄時,才停止了撥弄。
他凝視著握在掌心里的打火機,它使他想起自己在懷念什么。他的嘴條件反射般微微張開,期待一根香煙來填補牙齒和嘴唇之間的空隙。多年前,因為癌癥的前兆他戒了煙,但仍沒能打破香煙對他的桎梏。
奎爾內心仍然渴望著那種滋味,那種死亡的滋味,就像溫柔的吻。死神引誘著你,但絕不帶走你。而在他這個年紀這又算得了什么呢?再過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
“想抽煙嗎,偵探?”嫌疑人問。
馬庫斯·奎爾迅速恢復了正常姿態,回答道:“不,你要嗎?”
對方抬起戴著手銬的手,說:“不,謝謝,我憎恨死神。”
奎爾慢悠悠地看了嫌疑人一眼,要不是因為曬黑的皮膚,這人很可能被誤當作這間審訊室里的影子。他的一頭黑色短發燙成小卷,貼身的衣服裹著瘦小的身體。奎爾覺得他看起來像個短跑運動員。
“ 那么, 請告訴我, 瑞恩斯……”
“ 我寧愿你直呼我的名字,偵探。”瑞恩斯插嘴說。
奎爾怒視了瑞恩斯一眼。這家伙一直沒停止笑,不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更像是受到刻意控制的笑。
“ 我還是繼續這樣叫你吧,瑞恩斯。你的名字是迪恩,姓是瑞恩斯,可是只有親近的人才直呼名字。”
“隨你吧,只要你覺得舒服就行。”瑞恩斯保持著微笑,點點頭表示同意。
奎爾打開桌子上的文件夾。
“那么,發生了什么?”
迪恩聳聳肩,說:“我殺了他。”
奎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是你的供認嗎?”
“這是事實。”
“你承認謀殺亞瑟·格雷森,故意把他推倒,以致他死亡?”
“ 我承認決定結束他的生命。”
“就這些嗎?”奎爾疑惑地問。
“我想是的。”迪恩說。
“那是事實嗎?”
“當然。”
“真的?”
“偵探,我是非常誠實的。”
“非常誠實?好吧。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瑞恩斯斷開與偵探眼神的接觸,看向天花板。
“他毒害人們。”他說。
“啊……什么?”
“我不喜歡重復。不過,也許我應該說得詳細點……他掠奪那些不幸的人, 從賣給他們的違禁物品中獲得利益,而他非常清楚那種東西對那些人意味著什么。他靠著毀掉人們的生活發財,而我鄙視這種對權力的濫用。”他的目光離開高高的天花板,回到偵探身上,仿佛在觀察著奎爾的每一個動作。
奎爾搖晃了一下,發出輕聲的嘲笑。
瑞恩斯接著說下去:“你認為我是個殘忍的人,對嗎?”
偵探平靜地聳聳肩, 沒有回答。
“我想每個人都有權利擁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是你,偵探。”瑞恩斯輕聲地笑道。
“你是個殘忍的人。”
“是,你說得對。不過,人們身上有種特性,他們會倉促地去進行評判,卻不愿意花點時間去理解。他們更注重眼前而忘了過去, 他們絕不會問是什么使我……成了社會的異類。我敢保證,此刻他們在想什么是我最好的死法。”
“ 你能責怪他們嗎?” 奎爾問。
“當然不能。我違反了規則,現在必須面對由此引起的后果。可是你問到過,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嗎?”
“我不在乎。”奎爾譏諷道。
“可是你的工作不就是要搞清楚我那樣做的動機嗎?”
“不對,我的工作是因為你犯的罪而把你投進監獄。”
“你一點兒也不感到好奇?”
“沒有,而且,我已經開始厭倦在這里浪費時間。”奎爾從椅子上站起來。
“這真掃興。”瑞恩斯不滿地說,下嘴唇噘到上嘴唇外面。
奎爾正要把椅子挪開,聽到他的話不禁猶豫起來,探過身子輕聲道:“老實說,你的看法對我不重要。”
瑞恩斯搓著雙手。
“可以理解,畢竟,你有自由的意志。我只是想請你再聽我說幾句。請坐,偵探。”迪恩指著偵探的椅子。
奎爾抿著嘴唇,不情愿地慢慢坐下來。
“很好。現在,要是我告訴你,亞瑟·格雷森不是唯一的會怎么樣呢?”
偵探立刻屏住了呼吸。
“唯一什么?”
“不是唯一死于我刀下的。”
“我會說你在撒謊。”
“好吧,隨你怎么說,偵探。不過現在,你必須確認我是否誠實。你能不理會那種讓一個連環殺手從你手中滑掉的可能性嗎?請告訴我,奎爾偵探,你認為我是在說謊還是在講真話?要不干脆認為我是個瘋子?”
瑞恩斯把雙手交叉起來,搭成金字塔形。
奎爾極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頻率,以確保血壓不會升高。他不想讓這個家伙因為新吐露的事實讓自己大吃一驚而感到滿足。
“好吧,幾個?”
“你認為有幾個?”
“行了,別再跟我玩猜謎游戲了。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不肯停止。”
“停止什么?”
“停止違法犯罪。”瑞恩斯大笑起來,笑聲響得連外面都能聽到。
“這倒有趣,”奎爾冷冷地說,壓制著想掌摑這個自鳴得意的家伙的強烈欲望,“聽起來你像是個義務警員。”
“完全正確,偵探。”瑞恩斯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錐子般的目光刺向奎爾。
“這么說,你的使命是維護公正,哈哈!”奎爾笑道,毫不掩飾輕蔑之情。
“必須有人這么做。”
“難道你不知道警察是國家機器的執法者嗎?”
“當然知道。事實上,就在前幾天我還遇到了你的一位同事。”
奎爾心里暖洋洋的快意被一陣冷颼颼的寒意所取代。
“哦,是嗎?那會是誰呢?”
“你的搭檔,蘭德偵探。”
奎爾咬緊牙關,看著迪恩·瑞恩斯,那家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什么?”
“恐怕他不能再同你搭檔了。”
“你殺了一名警官?”
“更正一下,一名腐敗的警官。”
奎爾伸出胳膊,用手指指著瑞恩斯:“你……你是個人渣!”
“ 哇, 我料到你會這么說。畢竟,你與蘭德、格雷森一起做事,分享好處。”
“哼,你是個妄想狂。”奎爾努力保持鎮靜,可是他放在桌子下的手卻禁不住抖動起來。
“你害怕了嗎,奎爾?”
奎爾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聽到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我有什么害怕的?”
“現在,你那些躲在隔壁監聽的同事們正在欣賞你和蘭德做壞事的照片。”瑞恩斯再次露出笑容。
“你胡說!”奎爾聽到自己的聲音變了調。
“告訴我,偵探,你是罪犯嗎?”
奎爾感覺到頭發都被冷汗濕透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們做得很隱蔽……”說到一半時他呆住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我是說……不,我是……”他完全亂了陣腳,不得不再次閉嘴。
奎爾偵探低下頭, 看著映在光滑金屬桌面上自己淡淡的影子。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著墻上的單向透明鏡。同事們正在鏡后看著他,他想象得出因為他的背叛而出現在他們臉上的那震驚和憤怒的表情。
(梁衍軍摘自《譯林》2020 年第4 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