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曾有這樣一個人,在先秦諸子中特別重要,可與孔子相提并論。他創立的學派,曾是當時最出名的學派之一,堪與儒家并舉。這個人就是墨子。墨子有“十大主張”,最著名的是“兼愛”和“非攻”。所謂“兼愛”,就是像愛自己一樣愛別人,無分別、無條件地愛世界;所謂“非攻”,就是反對非正義的侵略戰爭,主張幫助弱小,抵抗侵略者。墨子是一位偉大的和平主義者,他的思想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恒價值。下面三個小故事,帶你走近這位圣者。
墨子一生,至少勸過三回架。
第一回,勸阻楚國攻宋。
楚國想打宋國,墨子聽說了,從齊國出發,趕了十天十夜,風塵仆仆來到楚國。到楚國后,墨子先去見楚國的軍事參謀、中國歷史上最有名氣的技術工作者、后來被當作木匠鼻祖的魯班先生。
魯班給楚國設計過一些先進武器,這些武器曾在戰場上大顯神威。這一回,魯班又搞出了更新鮮、更厲害的發明。本來楚國的軍事實力就遠超宋國,有了魯班這個專家幫忙,楚國攻打宋國更是必勝無疑。
墨子見到魯班,劈頭就問:“有個人對我不利,我想把他干掉,可是又不方便親自動手,您能幫我殺了他嗎?”魯班說:“開什么玩笑,我又不是殺手!”墨子說:“不讓您白干,我給錢,事成之后,我給您十金。”魯班一口回絕:“不行,我素來堅守道義,不會幫你殺人的。我有我的原則——凡是不道德的事情,給多少錢我都不干。”墨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反問:“現在您幫著楚國屠殺宋國的百姓,是不是合乎道德呢?”魯班沒話說了,只好對墨子說:“幫楚國攻打宋國,確實是不道德的,我錯了。可是想打宋國的不是我,是楚王啊,楚王下了這個決定,我能有什么辦法呢?”墨子說:“好吧,請您帶我去見楚王。”
倆人見了楚王,墨子不說攻打宋國的事,先給楚王講故事:“有個人家里有超級跑車,卻去偷別人的小破車;身上穿著名牌西服,卻去搶別人的麻袋片兒;吃的是燕窩鮑魚,卻去討別人的粗糠爛菜。您說這個人有毛病沒有?”楚王說:“太有毛病了。”墨子問:“您管著這么大一個楚國,卻去跟人家搶那個又窮又小又沒有資源的宋國,是不是也犯了同樣的毛病呢?”楚王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才說:“也許我不該做出攻打宋國的決定,但是先生,您該知道君無戲言,我總不能把這命令收回吧?”墨子說:“您現在收回命令,是有點兒難堪,可是難堪總比戰敗強多了。我敢打包票,只要您的軍隊一進宋國,便會有去無回!”楚王笑了:“先生有什么高明的防御戰術,能抵擋我們楚國的攻城大軍?”墨子說:“您的軍事參謀魯班先生在這兒呢,趁這個機會,您讓他跟我比畫比畫,他演示攻城術,我演示守城術,看看誰的戰術更厲害吧。”
楚王讓他們演示。魯班一連用了九種攻城武器,都被墨子用極高明的守城術打得一敗涂地。魯班見狀,心說墨子這家伙太厲害了,他回去要是幫著宋國軍隊守城,我們還真是難操勝算,于是殺心陡起。墨子馬上意識到了,不慌不忙地說:“我來楚國之前,早就向我那三百多個學生交代過了,不管我能不能活著回去,他們都會站在宋國的城頭上,用我教給他們的守城術打擊敵人。”楚王只好很沮喪地收回了攻打宋國的命令。
第二回勸架,勸阻齊國攻魯。
齊國人要打魯國,魯國國君很害怕,向墨子請教,怎樣才能避免這場惡戰。墨子勸他向齊王寫信服軟,同時派人給周邊的幾個諸侯送重禮,求他們幫著替魯國說情。也不知是魯國國君不愿意這樣做,還是齊國軟硬不吃,反正后來齊國軍隊還是氣勢洶洶地來了。眼見魯國就要不保,墨子決定到齊國去一趟,說服齊王,讓他撤回攻魯大軍。
墨子到了齊國,先打探消息,聽說齊王很迷信,就有了主意。他進宮拜見齊王,先打比方:“譬如您手里有一把寶刀,輕輕一揮,就能把別人腦袋砍下來,您說這刀利不利?”齊王說:“這樣的刀當然很鋒利了。”墨子又說:“如果您拿著這把刀,一刀一個,一刀一個,想砍多少人頭,就能砍多少人頭,而且不管砍掉多少都不會卷刃,那么這刀利不利?”齊王說:“當然鋒利。”墨子追問:“拿刀的人砍了別人腦袋,會有什么后果呢?”齊王想了想,說:“人做事,天知道,做惡事,有惡報,今天砍了別人腦袋,明天自己的腦袋也會被人砍去。”墨子說:“太對了!齊國軍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好比是一把很鋒利的刀,您則是那個拿刀的人。現在您派軍隊攻打魯國,殘殺百姓,這跟您自己拿著刀砍掉成千上萬顆無辜之人的腦袋,有什么兩樣?”齊王聽完這話,出了一身冷汗,說:“多謝先生提醒,要是我的兵殺了很多魯國百姓,那我可真要遭報應了。來人,傳令下去,趕緊撤兵!”
第三回勸架,勸阻楚國的魯陽文君攻鄭。
墨子晚年,魯陽文君要打鄭國,墨子一得到消息,老將出馬,再次勸架。魯陽文君咬定一個邏輯不放:“鄭國現在太不像樣了,一團糟,我派兵去把鄭國滅掉,納入自己版圖,這是順應天意的合理戰爭。”乍一聽,魯陽文君大義凜然,好像鄭國確實該打。
針對魯陽文君的邏輯,墨子反駁如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人的所作所為,上天一清二楚,鄭國如果不像樣,自有上天來懲罰他們,而上天的事情,是不需要您代勞的。”魯陽文君冷笑道:“假如上天不懲罰他們呢?這世上,好人有惡報、惡人有好報的事情多了去了。”墨子說:“您如今攻打鄭國,就好像舉起棍棒教育鄰居不成器的孩子。縱使孩子做了壞事兒,自有他們的爹娘去管,您作為鄰居,只有解勸的責任,沒有代替別人爹娘管教孩子的道理。” 魯陽文君擰上了:“不管咋說,我攻打鄭國,這就是順應上天的意愿。”墨子笑了:“那您所謂的順應上天意愿,難道就是派一批軍隊去瘋狂屠殺鄭國老百姓并且大肆掠奪他們的財物嗎?難道您將來想炫耀這些嗎?”魯陽文君無語了。墨子又說:“譬如一個人生病,您當然可以出于道義勸他吃藥,但如果他拒絕吃藥,難道您就可以強行灌他,甚至把他打得遍體鱗傷,打出來的病比本身的病還重嗎?” 魯陽文君徹底服了,大手一揮,下令撤軍。
看墨子勸架,是一種享受——每次勸架,都能想出巧妙而且有效的策略,以三寸不爛之舌,橫掃千軍如卷席。在戰國,墨子實在稱得上是一流辯士。
可最關鍵的,不是墨子的辯才,而是墨子的運氣。他畢竟生活在春秋戰國交替之際,那時候,君主們的身上還洋溢著一些騎士精神,血液里還殘留著一些貴族基因,雖然本質上跟后來的絕大多數君主一樣殘忍好殺,但至少嘴上還是講規矩的,被人揭了短處,臉上還會發燒,內心深處還會涌上那么一點兒慚愧之情,因為這個緣故,墨子才能跟他們講道理。假使墨子勸說的對象不是戰國前期幾位國君,而是嬴政、劉邦、鐵木真等帝王,那么他成功的概率幾近于零,最后的下場,不是被扔進鍋里煮熟,就是跟商鞅一樣被五馬分尸。
自春秋以降,封建統治者就越來越看重武力,越來越不看重道義,你可以派強兵打服他們,但是很難用墨子這樣的談判專家說服他們。
墨子是仁者,而戰國以后所謂“仁者無敵”,更大程度上是一種政治口號。
墨子看重民心,墨子的“道”,還停留在“以仁服眾”“以德治國”的理想主義階段,這種理想主義勉強適合他那個時代,換一個時代往往會碰壁。
即使在戰國前期,墨子游說諸國、阻止戰爭的行為,也是風險密布、危機重重的。國君們一旦被駁倒,惱羞成怒,憤而殺人,這種事例并非沒有。
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春秋之時還行得通,進入戰國已成傳說。更何況墨子勸架時一向中立,只是個獨立的第三方,連來使都不是,如果把一國之君說惱了,絕對有丟腦袋的可能。
但是,墨子不怕風險。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百萬生民。只要戰事不起,民命得全,自己一個人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他主張兼愛,珍視一切生命,無論貴賤,不分國籍;他主張非攻,厭惡一切戰爭,無論是吊民伐罪,還是擴土開邊。他是個堅定的和平主義者,如果活在今天,完全有資格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大浪淘沙摘自《君子愛財:古代名人經濟生活》,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