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驥 李珮瑤
(中山大學 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工業化席卷世界之前,“村落共同體”是人類社會一種普遍的存在方式。在《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滕尼斯從關系主義的視角對“共同體”做出了界定,提出了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三種類型。我們可以將這種“共同體”看作是一種同質性很強的“熟人社會”。然而,隨著現代工業化生產方式的介入,為滿足生產分工的需要,個人從家庭中被抽離出來,傳統的“熟人社會”被打破,業緣關系逐步代替了親緣與地緣關系。西方學界普遍認為,現代工業生產方式和傳統家族或家庭觀念之間是存在矛盾的。19世紀末,類似“個體化”的概念被提出,從廣義上指代家庭關系從社會有機整體中的分離。現代性帶來了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根本性轉變,“個體自身成為生活世界中的社會性的再生產單位。社會性的所是所為與個體決定纏繞在一起”(1)[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頁。。這種個體化的主要特征在于其后果:“家庭外的個體成為以市場為中介的生計,以及生涯規劃和組織的行動者”(2)[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美國學者帕森斯認為,工業發展勢必會導致滕尼斯所言的“共同體”的瓦解,以個體為中心的社會關系將取代整體本位的共同體(3)參見[美]帕森斯:《現代社會的結構與過程》,梁向陽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109頁。。
進入20世紀以后,科技進步、管理方式的改革以及人力資本素質的提高,推動了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的全面發展。生產力水平的飛速提升帶來了物的極大的“豐盛”,這也成為了進入消費社會的重要前提(4)參見[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從“生產社會”向“消費社會”轉型的巨大社會變革,致使“我們的社會在根本上是‘一個消費者社會’”(5)[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徐建華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77頁。,消費也成為西方社會個體進行自由表達的方式。雖然“個體化”帶來了松散的社會關系,但大眾消費的出現讓“物的共同屬性”具備了成為個體間聯系“紐帶”的可能性,盡管這種“紐帶”不可避免地具有結構松散、并缺乏精神內涵的特點。
美國學者布爾斯廷觀察到了這一現象,并在《美國人:民主歷程》一書中提出了“消費共同體”的概念,他從衣著服飾的民主化、百貨公司的建立、郵購形式的出現、大眾媒體的使用以及節日消費的盛行等方面,分析了大眾消費的普及在美國社會引起的變化,“相互從未見過面、素不相識的人們,由于使用相似得連物品的主人都無法區分的物品而聯系在一起”(6)[美]丹尼爾·布爾斯廷:《美國人——民主歷程》,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譯,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102頁。,許許多多的消費共同體就這樣建立了起來。雖然這種以共同消費品聯結起來的消費共同體比語言、宗教等文化共同體的聯結紐帶要“纖細”,但卻有著獨特的重要性——它使得南北戰爭之后來到美國,既沒有共同宗教信仰,也沒有共同政治意識的千百萬人,更容易同化或“美國化”(7)參見[美]丹尼爾·布爾斯廷:《美國人——民主歷程》,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譯,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169頁。。換句話說,“加入消費共同體的行列就成了適應美國文化的典型方式”(8)[美]丹尼爾·布爾斯廷:《美國人——民主歷程》,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譯,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170頁。。伍慶接受了布氏消費共同體的概念,并從消費認同建構角度對這一概念進行了解讀與拓展。他認為消費共同體是群體身份認同的重要表達,是展示與他人的類同或差別的最便捷方式。“不論相同還是差異,都可以用消費的方式形象、夸張、醒目地表達出來”(9)伍慶:《消費社會與消費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頁。。在這一過程之中,商品的符號價值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特定的情況下,消費認同是和文化認同重合在一起的,以個體消費行為為認同紐帶而結成的消費共同體,通過商品符號價值的文化標識的可視性,發揮著群體身份認同的作用,成為群體身份的一種表現形式(10)參見伍慶:《消費社會與消費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161頁。。
布爾斯廷的消費共同體概念具有幾個非常明顯的特征:首先,“消費共同體”結成的基礎和充分條件只是消費者對共同的物的使用,這種“共同物”只關注物的類屬性而不強調“共有的”概念,因此在本質上,這些消費共同體的內在結構是非常松散的。其次,消費共同體并非是一個抽象的集合概念,而是具體指由消費者結成的現實關系體。這些許許多多的“消費共同體”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聯系,也就不存在內在的同一性關系,這也就使得其無法聯結成更為強大的行動力量。最后,消費者具有選擇加入某一個或某些消費者共同體的能動性(11)參見伍慶:《消費社會與消費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頁。,也就是說,消費者在決定是否成為消費共同體的一員、成為何種消費共同體的一員時,具有極大地自主性,消費共同體缺乏對其成員的有效約束。
西方語境中的消費共同體,準確地說是一種“消費者共同體”。目前國內學界對于消費共同體這一概念的論述與使用較少,范和生、劉凱強曾在《消費共同體的模式建構:異化與理性》中,對消費共同體的意涵進行了專門的論述。認為消費共同體是一種個體消費行為的共同體,它內化了“認知——事實”共同體、“制度——行為”共同體、“供給——消費”共同體(12)參見范和生、劉凱強:《消費共同體的模式建構:異化與理性》,《重慶社會科學》2016年第9期。。“個人運用獨立思維,自主判斷真實消費取向是消費共同體后續實踐探索得以延續的核心前瞻”(13)范和生、劉凱強:《消費共同體的模式建構:異化與理性》,《重慶社會科學》2016年第9期。。因此,消費共同體是消費主體的行動邏輯,是解決非理性消費與消費異化的手段。
不難看出,不論是消費者自主選擇加入的以物為聯結紐帶的“消費者共同體”,還是消費者行為內在統一性的“消費行為共同體”,都是從微觀視角出發,對消費者行動建構力量的考察,缺乏對結構性力量的關注。在以往的研究中,消費者往往被理解為零散的個體或類型化的小群體。然而,消費者實際上也集合構建了一種主體性,并且在宏觀上形成了能夠與結構性力量相抗衡的行動力。這種主體性的建構,并非簡單消費者個體的加總或多種消費群體的復合,消費主體間也明顯存在著共同體的屬性。這不僅表現為“共同性”或“共有性”基礎上的依賴關系,還呈現出“約束性”的特征(14)馬克思的共同體研究,其主要突破之一即在于看到了對共同體內涵中相對于“自由”的“約束性”的一面,這一觀點也成為學界對共同體研究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參見邵發軍:《馬克思的共同體思想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這些特性對理解中國消費社會至關重要。因此,中國消費共同體產生及形塑的過程,也是中國消費社會的建構和發展的過程。
本文試圖在結構力量和消費者行動力之間實現調和,找到解釋中國消費現象變遷的有效路徑。英國學者吉登斯提出結構二重性理論,指出個體的社會行動與社會制度架構之間存在二重性關系,肯定了社會結構的制約性,以及個人行動的能動性和創造性(15)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從而克服了社會學研究中宏觀與微觀、客體與主體的對立的問題。結構二重性理論強調制度和行為之間的互構,對理解中國消費變遷過程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因此,對長時段內制度結構與消費共同體行動力量比較的考察,結構二重性視閾下消費共同體的產生及形塑是本文研究的重點問題。
中國社會的消費共同體與西方的消費者共同體的形態與內涵存在著明顯差異。這種差異表現在消費共同體結成的社會背景和形成基礎上,西方社會是先有消費行為,再有共同體。中國的消費共同體是在既已成型的共同體基礎上,通過消費行為的發生而結成的。也就是說,中國社會中的消費共同體,并非是由零散的許多消費者共同體組合而成的,而是在形成之初就帶有極強的整體性和內在一致性,并且帶有對消費共同體成員的限制性。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普遍采取“單位”這樣一種社會組織形式,避免了中國社會個體化的發生。因此單位制的存在成為了中國消費共同體結成的獨特的基礎。這是探尋當代中國消費共同體得以結成的根源,也是理解中國消費共同體概念的基礎。這與西方社會的消費共同體建構遵循著個體化的整體邏輯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在單位制基礎上形成的“單位共同體”是消費共同體成立的基礎形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單位制的建立瓦解了傳統中國社會以家庭為本位的社會組織形式,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將中國社會直接拉進個體化的浪潮,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現代性可能會帶來的巨大社會變革的發生。國家通過單位的組織形式,以“單位人”為核心向外輻射,將單位人的家屬也納入到了單位體系中,強制性地對家庭實施了重組和再編,從而實現了將傳統“村落共同體”向城市的移植。單位共同體成為了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的復合,并且其內核暗含著“默認一致的整體性統一”(16)這里所指的共同體概念,主要基于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村落共同體”的命題而展開。“共同體”主要強調的是整體性,“相互之間的—共同的、有約束力的思想信念作為一個共同體自己的意志,就是這里應該被理解為默認一致(consensus)的概念。它就是把人作為一個整體的成員團結在一起的特殊的社會力量和同情”。參見[德]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德基本概念》,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這種單位共同體的形態,就成為了消費共同體結成的形態基礎,并且也使得中國的消費共同體有著與西方完全不同的特征。
其次,單位制資源再分配邏輯是塑造消費共同體內在一致性的外在力量。在計劃經濟時期,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一方面抑制了私人消費的生長空間,而另一方面卻鞏固了集體意識,在消費觀念形成前就預設了集體消費的傾向。然在這一時期消費共同體尚未結成,但消費的無差異或微小差異卻成為了潛在力量,促成了消費共同體內在一致性的生成。這種資源再分配的方式有兩個顯著的特點:第一,強調“均等化”。與平均主義不同,均等化允許差異的存在,但卻要求始終將差異控制在十分精確的范圍之中。第二,人們獲得生活必需品的途徑,具有很大程度的分配比重,如發放糧票、布票、豆腐票……,由糧店、街道辦事處發放。超出此范疇的其他商品或消費品,也需要票證才能購買,如自行車票、手表票、縫紉機票等等,由單位發放。從嚴格意義上講,這時期的中國還不存在“消費”的概念。
最后,單位制時期嚴格控制消費的意識觀念,阻礙了個體追求差異化消費的步伐,成為了消費共同體內在一致性結成的內驅力。“要維持低消費,高積累(作為國家發展資金)的政策,國家通過不斷的意識形態運動批判和行政手段,懲罰個體對于奢侈品或舒適生活方式的追求,譴責為‘資產階級腐朽文化’”(17)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61頁。。個體為了避免“政治錯誤”,也自發地與其他人保持一致,雖然這在客觀上阻礙了消費社會的進程,但卻在觀念上強化了消費共同體的內在一致性。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近30年時間里,單位制的社會組織形態框定了個體幾乎全部的行為場域,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為個體提供了資源獲取的途徑,但作為資源的唯一來源,這種制度安排也成為了限定個體行動力發揮效用的邊界,可以說消費共同體的雛形是完全嵌入于單位共同體之中的。一方面,單位福利的全面覆蓋承包了單位成員及其家庭的全部需求,吃穿用度均統一分配、憑證供應,個體并不需要通過消費獲取資源。另一方面,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資源匱乏,集中力量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是新中國工業建設的主要目標。因此,重工業建設及生產積累是重點,超出基本生活需求的日用品生產則是沒有條件且沒有必要的,這就造成了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現象的出現。陳云在1961年的講話中舉了一個上海醫生的例子:“我和老婆兩個人每月工資四百多塊錢,但是什么東西都買不到,發給我們沒有意思,還不如把工資還給公家”(18)陳云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安排市場要網開一面》,1961年1月19日,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4冊,中國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9頁。。雖然存在著工資水平的差異,但客觀條件的限制卻沒有為消費行為的出現創造環境,消費行為被迫被壓抑在很低的水平。
在此基礎上,個體作為消費主體,其消費意識和觀念也就不具備發育的條件。但這種消費觀念的滯后性對于消費共同體的作用則是雙向的。一方面,制度結構條件對于消費的發生具有限制性,意識形態對消費也具有抑制性。單位制的建立造成單位體制內外的區隔,塑造了“單位人”這一優勢群體。例如,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穿上單位統一發放的工作服就代表成為了工人階級的一員,是社會主義主人翁身份的彰顯(19)參見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理論組、中華全國總工會辦公廳編:《當前我國工人階級狀況調查資料匯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內部發行)1983年版。。這種單位情結使單位人更愿意與單位共同體保持一致,從而抑制了其對于消費的追求;而對于單位組織之外的個體來說,由于缺乏獲取單位內部資源的有效途徑,因此這也無法形成對其消費行為發生的有效激勵。與此同時,提倡積累、節儉的社會風氣和觀念使具備消費能力的個體往往在主觀上也沒有動力、甚至不愿意獲取超出配給范圍之外的商品。因此,受消費意識推動的消費行為在這一時期并未發生,消費共同體受此阻礙也仍然停留在嵌入于單位共同體的局面。
另一方面,社會觀念對消費的抑制作用在客觀上促使了認同的結成,這種認同即是指個體希望融入到某一群體的內在力量,其具體表現為上層和下層向中間的趨同。在單位社會的背景下,由于資源占有及獲取的差異,非單位成員往往希望向單位成員靠攏;而在單位組織中,領導、干部等優勢群體又希望盡可能地縮小與普通職工的差異、與非領導干部身份的單位成員保持一致。因此,在消費方面,非單位成員及單位中的優勢群體都呈現出向“一般單位人”趨近。正是這種趨同觀念的產生及延續,使得中國社會的消費現象帶有著明顯的集體消費的特征,也因如此消費共同體的結成具備了內在基礎。
中國獨特的單位制背景是消費共同體結成的重要基礎,來自制度和結構的剛性力量不僅為消費共同體的結成奠定了組織形態基礎、提供了結構性的支撐,同時也對消費共同體內核的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成為消費共同體形塑的重要力量之一。
中國社會中消費共同體的結成與社會轉型的進程密不可分。1978年前,我國消費共同體仍處于孕育期,其組織形態和內在一致性并未完全形成。改革開放后,消費政策的變化引導消費觀念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消費行為的發生和消費認同的產生,使消費共同體開始成型。1993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后,隨著全面市場化進程的推進,中國消費主義的特征開始在社會中顯現,消費共同體隨之進入了形塑期,并呈現出明顯的結構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消費共同體發展的是漸進式的,并呈現出階段性特點。
1978年中央實行改革開放的方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指出,“我國經濟管理體制的一個嚴重缺點使權力過于集中,應該有領導地大膽下放,讓地方和工農業企業在國家統一計劃的指導下有更多的經營管理自主權”(20)《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人民日報》1978年12月24日,第1版。。在這一思想指導下,經濟改革取得了顯著成效,城鎮居民的收入水平顯著提高,并掀起了從農村輻射到城市的消費浪潮(21)閻云翔認為,中國的改革時代有三次顯著的大眾消費浪潮,第一次浪潮(1979—1982)由農民發起;第二次浪潮始于1985年初,于1989年突然結束;第三次大眾消費浪潮從1992年一直持續到1996年。參見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
國家對經濟的“松綁”使消費開始成為社會生活的重要部分,“消費品”開始逐漸出現,原本資源分配的被受者通過參與消費行為而獲得了消費者的身份,并且在消費的過程中逐漸萌生了消費意識,經濟改革對消費的重視,帶來了消費者行動力量的崛起。與此同時,單位共同體框架下消費者“趨同”的觀念仍在延續,促進了共有的消費觀念的產生,規模化的消費行為的出現,使得消費共同體的結成具備了結構性基礎。在消費共同體形成的過程中,制度結構的力量仍起著重要作用,但互動的力量已經開始結成。
消費認同的產生促成了長期穩定的消費觀念的形成,使消費共同體具有了內在一致性的內核。隨著個體消費行為的開展,個體開始以“消費者”的身份活躍在社會中,并且其消費意識也在消費行為發生的過程中逐漸覺醒。選取何種消費行為、希望獲得何種消費結果,就成為了消費者首先要做出的內在判斷,其根源則在于消費者在個體和群體兩個層次的身份認同(22)參見姚建平:《消費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個體認同的核心在于自我認同(self identity),是指“一個人在個人發展歷程中,經過社會化,將自己的生理特征、社會特征和心理特征與自己本身建立同一關系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同時也是一個人與周圍社會環境之間建立深層的心里關系的過程”(23)章志光主編:《社會心理學(第二版)》,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85頁。。將個體認同應用于理解消費行為時,個體對消費品和消費行為的選擇,實際上就是個體主觀意識的外化。與此同時,“具備某一群體的共同特征也是定位身份的重要方式,個人必須在社會化過程中獲得群體特征才能獲得所屬感。消費方式是同一社會群體共同認同的結果,類似的消費方式也是群體身份認同的重要方式”(24)姚建平:《消費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頁。。也就是說,消費行為不僅是個體主觀建構的結果,亦是集體意識的投射。
一般而言,往往個體認同的發生在先,個體在產生自我意識和角色意識的基礎上,明確自己作為某些特定群體的屬性并結成共同的情感和價值內涵,進而促進群體認同的產生。但在中國消費認同建構的過程中,卻呈現出了集體意識先于個人意識、集體意識強于個人意識的樣態。其主要原因在于,東亞文化中始終存在著“公”的傳統,對“集體先于個人”意識的宣揚,使個體非常重視對群體的融入。一位曾在國企工作的受訪者說:“(80年代初)那時候有個別人穿喇叭褲,就被人說‘窮講究’‘流里流氣’。”(25)2018年9月7日,東北某國有企業退休職工訪談。訪談地點:長春;受訪者:男,77歲。若有人的衣著打扮略不同于一般人,便會被人指指點點,甚至和“不正派”聯系在一起,大多數單位成員不會這樣做。因此,在這一時期個體雖然具有了消費者的屬性,但其首要身份還是單位成員,單位共同體的整體一致性在這一時期依然存在并作用明顯。
與此同時,上一階段對消費抑制作用的“后遺癥”使驟然興起的消費行為無所適從,個體出于對不確定性風險的規避,使效仿和趨同成為了消費行為的主要特征,并以“集體消費”的傾向表現了出來。這在消費上就表現為個體消費行為向群體消費行為靠近,個人消費意識向集體消費意識靠攏。例如紅極一時的“的確良”,一度被冠以“文明新裝”。“到了上世紀80年代后期,幾乎每位中國人都以穿‘的確良’為美。特別是白底帶花的‘的確良’,一時成為社會主色調,滿街‘白色’飄,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26)劉干:《記憶:“的確良”》,《吉林日報》2018年9月27日,第14版。由此,群體認同成為了在消費共同體形成時期消費觀念建構的內在一致性基礎。
消費行為和消費觀念的逐漸產生使得消費者不再是統一分配、憑票購買邏輯下的被受者,而是具有消費能力、可以自主選擇的消費者。這種對制度性依附的突破使消費者開始具有了反思性(27)“反思性”主要指行動者對行為的反思性監控,即“實踐意識”。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塑造消費共同體的行動力和實踐力開始結成。吉登斯指出“定期地把知識應用到社會生活的情景上,并把這作為制度組織和轉型中的一種建構要素”。從制度性反思(institutional reflexivity)的角度,概括了推動現代社會生活和個體自我認同轉變的“現代性的動力”。(28)[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自我認同》,趙旭東等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2頁。這種反思性并非個體的自我意識活動,而是對社會秩序、規則和制度的反思,它產生于制度結構的基礎上,同時也是制度結構變遷的動力。在改革開放以前,可以說中國社會中的消費完全是由制度安排和結構力量塑造的,個體對制度結構的反應即在既定的行為軌跡上按部就班的遵從,表現為明顯缺乏反思性以及對結構變化影響的極其微弱。
隨著消費共同體存在形態和內在一致性的建構,個體開始以消費共同體成員的身份參與消費。“排浪式消費”這一概念,曾一度與集體消費模式緊密相連。當大眾消費者都達到了能夠承擔某一消費品價格的時候,往往就會迅速出現圍繞該消費品的消費浪潮,例如冰箱、電視機,一度“是來自社會各階層的消費者都想擁有的熱門消費品,無論這些商品是否符合具體的需要、經濟能力和住宅環境”(29)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70頁。。這種消費模式帶有明顯的盲目性和模仿性的特征。而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不斷發展,習近平在201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講話中指出,“從消費需求看,過去我國消費具有明顯的模仿型排浪式特征,現在模仿型排浪式消費階段基本結束,個性化、多樣化消費漸成主流”(30)《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14年12月12日,第1版。。這種個性化、多樣化,實際上也意味著消費者形成了與結構相對應的主體行動力量,這也是消費共同體的重要表征。
美國經濟學家羅斯托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了經濟成長階段理論(31)羅斯托(Walt Whitman Rostow)的經濟成長階段論將人類社會經濟發展過程劃分為六個階段:傳統社會階段、準備起飛階段、起飛階段、走向成熟階段、大眾消費階段和超越大眾消費階段。參見李培林:《社會改革與社會治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金國利、李靜江編著:《西方經濟學說史與當代流派》,華文出版社1999年版。并被學界普遍認可,在他的理論其中,大眾消費階段的“社會已經進入了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社會,一般居民家庭對耐用消費品的購買保證了經濟的持續增長,主導部門已轉移到以汽車工業為代表的‘消費品和服務方面’”(32)金國利、李靜江編著:《西方經濟學說史與當代流派》,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頁。,其突出特征“一個是獨立住宅、汽車、各種家用電器等耐用消費品的普及化,另一個就是社會結構的變化,包括新的中產階級的形成、專業人員及白領職業隊伍迅速擴大、加速城市化和城市人口居住郊區化等”(33)王永昌:《走在山坡上的中國——中國趨勢中國夢》,紅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1頁。。由此可見,1978年開始的中國,并不具備大眾消費階段的明顯特征,消費行為背后的能動力量仍是微弱的,即便形成了對剛性制度結構的突破,但卻沒有在根本上改變其“制度嵌入”的屬性,甚至集體觀念下的許多消費行為是“無意識”(34)“無意識”主要強調行動者對行為的反思性監控的缺乏。的。雖然隨著經濟改革的發生,中國的消費社會實現了從無到有的變化、并經歷了1979到1982由農民發起的消費浪潮,以及1985年初到1989年以城市消費者為主要動力的第二次浪潮(35)參見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59-293頁。,但卻沒有在根本上與以往的結構模式完全脫離,而是表現為很強的延續性。直到1993年社會主義經濟全面向市場經濟轉型,消費社會才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戴慧思、閻云翔等學者曾用“消費革命”這一概念來描述90年代開始中國社會的消費現象,在他們看來,“高速的商業化進程不僅增加了消費者的選擇余地,提高了物質生活水平,而且打破了國家對社會生活的壟斷,這種壟斷在過去曾使城市消費者一直在消費上依賴于政府。黨政官員們減少了對商品流通的控制,意味著黨政機構大規模地從日常生活中退出”(36)[英]戴慧思主編:《中國都市消費革命》,黃菡、朱強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因而消費成為了監管寬松的領域,個體行動力能夠得到充分表達,“城市居民開始創建了一系列他們個人的信任、互惠和偏好的社會網絡”(37)[英]戴慧思主編:《中國都市消費革命》,黃菡、朱強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消費者作為行動者的反思性在這一過程中逐漸擴張,消費共同體的形態和內涵得到了明確化,個體行動力以消費共同體合力的形式,形成與制度結構的抗衡,并由此塑造了消費共同體自身以及宏觀的消費社會。
從消費共同體結成的基礎及過程可以看出,消費共同體具有明顯的結構性特征。一方面,這種結構性特征表現為實踐行為的連續性。在結構二重性的觀點看來,“行動在其產生的一刻,也就同時被再生產出來”(38)[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頁。,“行動者在再生產結構性特征的同時,也再生產出促成這種行動的條件”(39)[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頁。。由此我們也可以對“排浪式消費”的模式進行解讀:對冰箱、彩電等消費品消費的突然爆發,在當時一度造成消費品一經上市就被搶購一空。而這種由于消費帶來的消費品短缺,反過來又進一步刺激了消費者購買行為的發生,一物難求到爭相搶購的局面又再一輪興起,直至這一波浪潮的平復。消費者消費行動發生的同時,也為這一消費行動的再生產提供了前提。這種跨越時空的連續性實踐既是結構二重性帶來的結果,同時又成為了結構化的前提及重要特征。消費共同體從孕育到結成的過程,對于計劃時期的分配原則、消費模式及集體主義的觀念都有著明顯的繼承和延續。前文提到的“的確良”,60年代初就已出現,但小規模生產使其一件難求。“的確良”也因此和家庭條件的好壞、是否時髦掛鉤的一項標準。到了80年代,各種衣料種類越來越多,與其他的面料相比,“的確良”不透氣、不吸汗,卻依然興盛一時。因此,消費共同體的產生,并沒有造成從“分配”到“消費”的斷裂,而是表現為承接和延續。雖然消費共同體的結成與中國社會的發展相比具有一定程度的滯后性,但其建構過程確實根植于社會結構變動的過程之中,并表現為連續性、階段性的過程。
另一方面,消費共同體的結構性特征與其結成的具體方式密切相關,即對“定位過程”的包含。消費共同體的結成及塑造過程,主要是以社會互動的形式實現的。人們通過互動形成對客觀事物的認識,由此賦予事物相應的意義,并來決定所采取的行動(40)參見Clovis Shepherd,”Blumer: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Perspective and Method(Book Review)”, Social Forces, Vol.48, No.3(March 1970), pp.436-437.。而一切行動都是在具體的時空情境中發生的。在制度化的情境下,行動者找到自己在實踐活動中或社會關系中的定位,從而確定活動的范疇。范疇的明晰及圍繞該范疇的確定性規范的建立,就成為了行動者與結構互動的產物。消費者開始思考消費品在使用價值之外的意義,消費品由此具有了符號化的特征。不同的消費品除了自身的工具性功能,還是個體消費能力、個體消費觀念,甚至是審美品味的外化表達,是消費者向外傳遞自我意識的工具。因此,消費品不再僅僅是滿足生活需求的實在物,同時也是融入個體意識的象征物,消費者之間互動的基礎由此形成。
在符號化的消費品基礎上,初期的私人轎車消費者所說,購買轎車的目的就在于“場面需要”,通過“轎車”這一符號向對方展示自己的經濟實力。他的生意交往對象當時都紛紛購買大而豪華的“好車”,這也就成為了他的購車標準,在對轎車品牌的選擇上也趨于相同(41)2019年1月20日某私營企業家、早期私車購買者訪談。訪談地點:長春;受訪者:男,56歲。。在符號互動的過程之中,商品的符號價值逐漸確立,消費者也在對符號價值認識和判斷的基礎上,逐漸建立起了一套與之相匹配的互動規范,成為引導消費行為開展的準則。
在消費互動的過程中,消費者開始尋求自身在消費行為中的位置,在對商品的符號價值定位的同時,也反過來定位自身以及他人通過消費所表現出來的結構位置,并在此過程中以集體為導向不斷調整和修正自己的觀念和行為。政府公務員的消費行為一般較為“低調”,這不僅他們自己認為此是比較妥當的消費方式,也是他人對這一群體的消費預期。與“集體消費”時期不同的是,這種調整既可能表現為對集體的遵從和融入,也可能表現為對集體觀念的抗拒或拆解。消費共同體框架下,越來越多元化的消費群體的產生,以及亞文化影響下的消費觀念,亦是這種“定位”的結果。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單位制的社會組織方式為消費共同體提供了獨特的社會背景和結構基礎,消費共同體隨著社會的發展變遷而產生,并推動了中國社會從生產社會向消費社會的轉型。在這一過程中,消費共同體的力量不斷結成,在“結構——行為”力量的雙向互動中不僅塑造著消費社會的形態,也在持續建構消費共同體自身。
中國消費共同體的發展具有明顯的本土化和階段性特征,前期呈現出制度嵌入性下對消費的抑制,后期在社會轉型后則表現為消費共同體行動力的崛起。在消費共同體的孕育期,單位制度形態作為外在結構力量奠定了消費共同體形成的基礎,不僅為消費共同體的產生提供了初始形態,同時也為消費共同體提供了內在一致性的核心。在既有的制度結構的基礎上,消費共同體的主體性力量逐漸結成,并且開始具備整體性的行動力,成為能夠影響制度結構的實踐力量。“結構——行動”力量對比的出現,使消費共同體進入了形塑期。在與外在制度結構不斷互動的過程中,消費共同體的整體性和一致性得到了強化,具備了與外在結構相抗衡的行動力。在消費共同體自身形態形塑的過程中,外在的制度結構在消費共同體影響下出現了相應的變化,由此也塑造了中國消費社會的進程。
制度結構和行動實踐之間力量對比的變化,彰顯著共同體追求“確定性”與“自由”的雙重邏輯。鮑曼在對共同體的論述中提出,“確定性總是要求犧牲自由,而自由又只有以確定性為代價才能擴大。但沒有自由的確定性與奴役無異;而沒有確定性的自由也與被拋棄和被丟棄無異”(42)[英]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歐陽景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頁。。隨著中國消費社會的變遷,消費共同體無疑正從“確定性”中抽離并走向對“自由”的追求。在消費選擇自由的基礎上,個體獲得了表達自由的能力,最為重要的是,獲得了結構性之外的身份建構力量(43)參見趙文詞:《第二次解放》,載戴慧思主編:《中國都市消費革命》,黃菡、朱強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56-364頁。。這對于中國消費社會的建構和社會的發展是極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