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涵
(浙江樹人大學 藝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南陽市漢畫館位于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崗南端龍首,陳列漢畫像石200余塊,以畫像石內容為分類標準,依次可分為生產勞動、建筑藝術、歷史故事、社會生活、天象與神話、角抵、舞樂百戲與祥瑞升仙八類。這些畫像石展示了漢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呈現漢人的大文學觀。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漢代語境的“文學”與現今的文學內涵不同(1)現今所定義的“文學”,與宋文帝所立“四學館”之“文學館”相類。其將“文學”“儒學”“玄學”“史學”分科而立。,它所呈現的是一種大文學觀,其中包括經學、史學、子學、社會學和藝術學諸多方面。本文擬以南陽市漢畫館所藏漢畫像石為重點,探討其所呈現的漢代大文學觀。
漢初以道家黃老思想立國,休養生息。其后,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儒家思想逐漸成為漢代社會的主流思想,黃老思想則由治國思想逐漸演變成修身之術,著意于追求長生,道家方術由此蓬勃發展。南陽漢畫像石中,有一類因墓葬而興起的方術類圖像,其作為溝通天、人、地三界的紐帶,帶有濃厚的修仙意味。
這類漢畫像石中的道家方術思想主要有兩類。第一類以天象星宿為主題,又分為兩種。其一,以“四靈”為主體?!八撵`”即四星名?!啊度o黃圖》卷三:‘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按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均為星名?!?2)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6頁。其中,蒼龍為東方七宿之總稱?!稌虻洹酚小叭沼溃腔?,以正仲夏”(3)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1-32頁。之說,“火”為蒼龍之中星。白虎為西方七宿之總稱,以正仲冬?!鞍骸睘榘谆⒅行恰!靶洹睘楸狈狡咚拗偡Q,以殷仲秋。“虛”為玄武之中星。“朱雀”為南方七宿之總稱,以殷仲春?!耙怼睘橹烊钢行恰S伞扒帻垺眻D可知,彼時之“龍”已初具后世傳統定義中的“龍”之形象,其首有角,身長而含四足?!爸烊浮薄鞍谆ⅰ眲t因具象化的存在而具有鮮明的形象特質,“玄武”由畫像石可知,以龜蛇為原型,是龜與蛇的合體。南陽漢畫像石有“四神天象圖”,由九塊石頭組合而成。中央為天神,端坐佩“山形冠”,四周被“四靈”環繞,左為白虎,右為蒼龍,上為朱雀,下為玄武。外側兩邊,左為女媧,懷中抱月。右為伏羲,懷中捧日,伏羲之右則為北斗星座。其二,以日月與北斗為主體。《楚辭·九歌·云中君》有:“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4)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第167頁?!叭赵滦浅健币活惍嬒袷尸F了漢人觀念中的日月之象。據此可知,彼時日以陽鳥為象征,月以蟾蜍為象征。又其所存“日月合璧”,陽鳥腹中有一蟾蜍,日月重疊,是為日食天象,為彼時祥瑞之兆。“北斗星”畫像石則展示“北斗”的勺狀臚列形態。這些星宿常與道教方術密切相關,如以鑲星之術免災延年,再如以觀星之術識命途之窮達。
第二類以羽化升仙之人為主體,記錄了凡人飛升之象,是漢人對神仙的想象。如“乘龍飛升”畫像石,龍作為飛升工具而存在,此石左半部分,一人坐于龍身之上,另一人跪于地,兩人相向,似作朝拜之狀。又如關于“羽人”的特寫,《楚辭·遠游》有“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舊鄉”(5)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第167頁。之說,漢畫像石中的“羽人”,與今之審美頗為不符,其身上長滿羽狀之物,且帶有翅膀,手持一長條物件,當為仙草,以引導仙途。這些畫像石都是漢代道家方術神仙思想的外在呈現。
同時,漢代的崇儒思想亦在畫像石中得以展現。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后,儒家經學漸趨從諸子之學中脫穎而出,成為官方認證思想。東漢之時,經學之風日盛,治經之家輩出,如鄭眾、賈逵、鄭玄、馬融等人?!爸v經”畫像石即是對這一風氣的反映。在此畫像石中,一位長者扶臺而坐,與之相對者有八人,距離長者最近一人站立,左手持便面,右手持棒,其他七人持牘而坐,與長者相對,聆聽長者教誨。這一畫像石形象地展示了彼時的讀書講經之風,幾乎還原了當時的教學情境,使后世之人身臨其境般感受漢人的文化氛圍。
以此可見,南陽的漢畫像石呈現了先秦諸子思想在漢代的流傳,尤其是道家神仙方術思想與儒家經學思想,對研究漢代思想文化頗有裨益。
南陽漢畫像石保留了先秦流傳至漢代的一部分歷史故事,是漢代文化氣質與精神氣象的體現。
首先,這些畫像石是對歷史故事的直觀呈現,是對史書記載的印證,增強了史書的可信度。典型者如“鴻門宴”“晏子見齊景公”“西門豹治鄴”等?!而欓T宴》見于《史記·高祖本紀》,此畫像石為東漢所制,右一持劍而坐者為項羽,與項羽相對而坐者為劉邦,右邊三人為侍者,中間舞劍者為項莊,展現出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一幕?!瓣套右婟R景公”,侍者三人,其中,左邊戴冠者二人,右邊持劍者一人。齊景公與晏子位于畫像石中央,晏子作長跪之狀,齊景公仰面而立,十分尊貴?!拔鏖T豹治鄴”詳見《史記·滑稽列傳》,此畫像石中,左邊兩人為侍者,右一雙手執劍者為西門豹,中間為兩人合力抬起一人之狀,當為“河伯娶妻”而投女巫入河一段,畫像石憑借豐富的想象,生動地再現了當時的情境,真切有趣。
其次,這些畫像石潛藏著漢人的精神氣象與價值評判。典型者如“二桃殺三士”“荊軻刺秦王”“聶政自屠”等。這些故事流傳至漢代,為漢人所收錄,并對其進行整理加工,甚至進行藝術化處理,包藏著漢人與前代不同的精神氣象與價值判斷。
“二桃殺三士”載于《晏子春秋·內篇諫下》,“三士”即是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據此書記載,“三士”因“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不可以禁暴,外不可以威敵”(6)張純一校注,梁運華點校:《晏子春秋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7頁。而死于晏子計謀之下,重點強調了“三士”慢上無禮的后果與晏子的才智謀略。而漢樂府中有《梁父吟》一篇,是對此事的詩化創作。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亮躬耕隆畝,好為《梁父吟》。”(7)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11頁?!读焊敢鳌酚性娫唬骸安缴烬R城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8)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2頁?!读焊σ鳌?,《古文苑》作《梁父吟》,《藝文類聚》《樂府詩集》等均題為諸葛亮作,然其不始于諸葛亮,而此辭亦與其無關。對此問題具體說明,詳見此書第281頁。漢樂府頌贊了“三士”之功績,并因其死于讒言而扼腕嘆息,同時這首民歌潛藏著對晏子的諷刺?!叭俊痹跐h樂府中作為正面形象存在,而對晏子則帶有貶義與否定。這種價值評價與《晏子春秋》迥異,也與歷代對“三士”與晏子的認知評價大相徑庭,而《梁父吟》即為《漢樂府》民歌,則包含了彼時之人普遍的價值判斷。王炎平(2005)認為:“諸葛亮《梁父吟》之所寄寓,一為士之道,一為相之體。蓋士之處世,志在行道,而又不能無祿,故進退出處頗費斟酌,亦甚難處理適當。而牢籠制馭之術,即‘二桃殺三士’之類。士惟淡泊可以免禍,亦惟淡泊可以全節。至于為相,當為國惜才,盡其器用,開誠布公,集思廣益。故諸葛亮‘好為《梁父吟》’,蓋悲士之立身處世之不易,諷為相之不仁也。此乃諸葛亮碣觀古今之士道與治道,有所感慨而作。其在亂世,能如此讀史并觀世,是其器識甚遠大,而立身甚崇高也。”(9)王炎平:《釋諸葛亮好為〈梁父吟〉》,《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10-13頁。因此,《梁父吟》于彼時亦帶有告誡與勸勉之意。南陽所藏漢畫像石,庶幾作為墓葬存在,而墓葬作為溝通人世與幽冥的媒介,對于畫像石的選擇必然慎重,多有深意。這幅漢畫像石,中有一盤,盤上置二桃,盤右二武士持刀向左,盤左一武士爭桃,持刀與右二武士相對而立,呈劍拔弩張之勢。畫像左側另有侍者兩名,而最矮者為齊相晏子,此畫像石細節中隱約可見“三士”略帶嗔怒的面目微表情。因此,這幅畫像石的選擇,既有惋惜,亦有勸誡,帶有漢人與前代不同的價值判斷。
“荊軻刺秦王”與“聶政自屠”二事皆出自《史記·刺客列傳》?!扒G軻刺秦王”畫像磚中,存四人,左一之人受驚而奔走,右三人中,中間負劍者為秦王,其左為荊軻,其右為秦舞陽。其中,荊軻一手持刃,割斷秦王之袖,生動地再現了當時的情景。有關“聶政自屠”之事,聶政因殺人避仇隱居鄉里,以屠為事供養母姊,嚴仲子與韓侯叔父俠累有隙而至山東一帶,尋機刺殺俠累,其得知聶政為俠義之士,殊為欽佩,以財資助聶政。聶政因其母尚在而未輕易許之。后嚴仲子又數次周濟聶政。待聶母去世,服孝期滿,聶政感于嚴仲子厚待,為嚴仲子報仇,孤身一人至于韓都,夜潛相府,刺死俠累,擊殺衛士數十人,后為避免禍及其姐,自毀容貌,自屠肢體,被棄于市中。而其姐為使聶政事跡與名聲得以流傳,以身殉之,自殺于其側。此畫像石即是呈現聶政刺殺俠累后的自屠之狀。中仰面執劍刺入胸口者當為聶政。左邊有婦人抱嬰孩者,右邊則為雙手交叉抱臂而坐者。聶政與荊軻,自司馬遷始,于漢人之觀念中,便被貼上了俠義與悲壯的標簽,而南陽漢畫像石的選擇,則說明了漢人對俠義之道與悲劇英雄的認可。
由此可見,南陽漢畫像石中刻畫的歷史故事,不僅具有證史與補史之用,更是漢人精神與價值觀的呈現,包含著以史為鑒的告誡與勸勉,蘊藏著漢人對悲情俠士的偏愛與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價值情懷。這種偏愛與情懷,越千年而不衰。
南陽漢畫像石,再現了許多以楚文化為主題的神話傳說。自漢朝立國,便對楚文化甚為推崇。漢畫像石中的神話傳說,庶幾可以在《楚辭》文本中得到印證。甚至可以說,南陽漢畫像石中的神話傳說,以《楚辭》為中心,兼綜《詩經》《山海經》《淮南子》等典籍而展開。本文將南陽漢畫像石中的傳說擬分為三類。
第一類為始祖神話,以女媧伏羲為中心?!冻o·天問》有“女媧有體,孰制匠之”(10)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第104頁;第26頁;第92頁;第28頁。,其中,王逸注曰:“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如此,誰所制匠而圖之乎?”(11)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第104頁;第26頁;第92頁;第28頁。在傳統神話中,女媧伏羲為人之始祖,人首蛇身。南陽漢畫像石中的伏羲女媧,即是呈人首蛇身之狀,表明了漢人對這種觀念的認同。而畫像石又分為兩種,一種為分立之像,伏羲女媧人面相向,蛇身相背,手中各執一靈芝蓋。另一種為交尾之像。伏羲女媧身著長袍,各執一華蓋,又各抱一物,當為日與月,代表陽與陰,二尾相交呈螺旋狀。南陽漢畫像石中存在大量女媧伏羲圖,說明了早期人類的始祖崇拜。
第二類為神祇傳說。這類傳說在畫像石中十分豐富。天神者如“西王母、東王公、懸圃”,《楚辭·離騷》有:“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12)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第104頁;第26頁;第92頁;第28頁。《天問》有:“昆侖縣圃,其居安在?!?13)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第104頁;第26頁;第92頁;第28頁。漢畫像石中,西王母、東王公坐于懸圃之上,其上有仙人乘鹿與青鳥取食,其下有玉兔搗藥。再如飛廉、雷公等天神,《楚辭·離騷》有“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14)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第104頁;第26頁;第92頁;第28頁。。“望舒”是為月駕車之神,飛廉為風神,鸞皇為鸞與凰,皆瑞鳥,雷師即為雷神?!袄咨駬艄膱D”中,在星宿包圍之下,左二人持一長條狀物體,對準一球狀物體,當為鼓。鼓中有一人四肢伸張,左手持鞭,作打擊狀,當為雷神。此圖展示了雷神在天的情狀?!帮w廉”與龍形相類而身軀稍短,是飛仙所用之神獸。地祇者如河伯、山神等,《楚辭·九歌》有“河伯”一篇,河伯為黃河之神,河為四瀆之一,是尊貴的地祇。此篇辭曰:“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宮。靈何為兮水中?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15)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6-78頁;第79頁;第96頁。此篇講述河伯出行時的活動與游覽景象。而漢畫像石中恰有“河伯出行”圖傳世,幾乎模擬了《九歌》中所傳達的情景,將文字轉化為圖像。圖中左邊二人各執戈矛,作庇護之用,其后有六魚,兩魚各居于邊,四魚居中,共駕一華蓋車,車中有二人,河伯居于中,一女居于河伯之側。車后又有二仙侍乘魚荷戟以作護佑。正是“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吧缴瘛庇凇冻o》中又為“山鬼”,所謂“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16)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6-78頁;第79頁;第96頁。,漢畫像石中的山神與《楚辭》有所不同,其形似朱雀與蒼龍的合體,展翼能飛,如水能游,升天入地,來去自如。這種形象與《山海經·海外北經》所記載的山神相類,即“鐘山之神,名曰燭陰(燭龍)”(17)陳煥良釋:《山海經》,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223頁。是也。
第三類為英雄傳說。英雄傳說在南陽漢畫像石中主要為“羿射十日”?!冻o》體系中,“羿”有“堯時羿”與“有窮后羿”二人。“羿射十日”當指向堯時羿?!短靻枴酚小棒嘌蓮捜眨繛跹山庥??”(18)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6-78頁;第79頁;第96頁。正與此相合。又《淮南子·俶真訓》在“旁薄為一,而萬物大優,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19)劉安等編,劉文典撰:《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4頁。的注釋中有“是說上古之時也,但甘臥,治化自行,故曰雖有羿之知,其無所用之。是堯時羿,善射,能一日落九烏、繳大風、殺窫窳、斬九嬰、射河伯之知巧也,非有窮后羿也”(20)劉安等編,劉文典撰:《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4頁。,亦即此也。南陽漢畫像石中的“羿射十日”,羿位于左下角,著冠仰面彎腰拉弓,其弓指向一樹,當為扶桑樹。樹上有七枝,枝上棲三金烏,金烏即為日之化身。這一畫像石生動地展示了漢人想象中的“羿射十日”情景。
南陽漢畫像石中的神話傳說,反映了漢人觀念中的神話認知,包含了漢人以己觀物的思維特征。其不僅是對《楚辭》等典籍的驗證,更是對這些典籍的再創作。而其所選取的神話傳說,既包藏著彼時之人對世界的探索,也潛藏著濃厚的重生意識與頑強的反抗精神。
漢畫像石不僅有對前代歷史故事、神話傳說與思想風尚的呈現,也真實反映了漢代的藝術與漢人生活。而南陽漢畫像石中最引人注目的漢人藝術生活,莫過于與樂府有密切關聯的樂舞百戲。
樂府初制于秦,隸屬于“少府”,管理樂舞教習,至漢武帝時,重建樂府,以定郊祭禮樂,其主要職能在于采集民間歌謠或進行詩歌創作,以歌詩配樂,以備朝廷祭祀或宴饗等典禮事宜。正如《漢書·禮樂志》記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21)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45頁。漢武帝“真正重視并提倡的還是‘郊祀’‘房祀’一類傳統祭祀和新的巫樂——郊祀樂、房中樂,以及所謂的‘趙代秦楚之謳’種種民間風俗音樂和百戲”(22)徐衛民、武梅:《漢代樂舞百戲研究》,《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第32-39頁。。武帝至成帝,為樂府的昌熾期,哀帝即位,下詔罷樂府官,大量裁剪樂府人員,所留部分歸于太樂令。東漢時期,音樂管理分屬系統有二。其一為太予樂屬,以太予樂令為行政長官,隸屬于太長卿。其二為黃門鼓吹屬,由承華令掌管,隸屬于少府。杜祐《通典》有“后漢有承華令,典黃門鼓吹,屬少府”(23)杜祐:《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96頁。。黃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群臣,詩所謂‘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者也”(24)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七十)》,出自:《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59頁。,而南陽漢畫像石中所呈現的樂舞,即屬于此,主要有三類。
首先是鼓舞。漢武帝《議郊祀樂》中有言:“民間祠有鼓舞樂,今郊祀而無樂,豈稱乎?”(25)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32頁??梢姽奈栌擅耖g而發展至宮廷。崔篆《慰志賦》有“圣德滂以橫被兮,黎庶愷以鼓舞”(26)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六十一)》,出自:《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461頁。。鼓在漢代的音樂中,處于主導之勢,鼓與舞的相配,近成一體?!肮脑跐h樂舞百戲中起著重要作用,鼓即是樂器,又兼指揮,可做道具,有著特定的象征意義。鼓聲粗獷、豪放,聲勢浩大,氣勢奪人,具有雄健的陽剛之美。鼓與舞,一聲一色,珠聯璧合,‘鼓舞’一詞正是這一絕妙搭配的歷史遺跡?!?27)徐衛民、武梅撰:《漢代樂舞百戲研究》,《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第35頁。南陽漢畫像石中的鼓舞,鼓位于中央,兩邊各一擊鼓者,戴冠,雙手各執一缶,呈擊打之狀,盡情揮灑。部分鼓舞圖,坐旁立一侍者,以做接應之用。
其二為樂舞。臨邑侯劉復《世祖廟樂舞議》有曰:“漢制舊典,宗廟各奏其樂,不皆相襲,以明功德。秦為無道,殘賊百姓,高皇帝受命誅暴,元元各得其所,萬國咸熙,作《武德》之舞。孝文皇帝躬行節儉,除誹謗,去肉刑,澤施四海。孝景皇帝制《昭德》之舞……光武皇帝受命中興,撥亂反正……歌所以詠德,舞所以象功,世祖廟樂舞名宜曰《大武》之舞。”(28)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196頁。其以樂舞為儀典之制,以象功德。傅毅于《舞賦》中亦有言:“嘉《關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啟泰貞之否隔兮,超遺物而度俗。揚激征,騁清角,贊舞操,奏均曲。形態和,神意協,從容得,志不劫?!?29)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四十三)》,出自:《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05頁。樂舞出自宮廷,當與宮廷儒家氣度相吻合,從容中道,以端莊持重為本。然而端莊并不意味著板滯,而是在從容中蘊藏著靈氣與飄逸。所謂“其始興也,若俯若仰,若來若往,雍容惆悵……其少進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傾,兀動赴度,指顧應聲。羅衣從風,長袖交橫”(30)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四十三)》,出自:《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05頁。。樂舞在彼時是一種集體行為,南陽漢畫像石中的樂舞,亦是對上述諸論的闡釋。畫像石中,左邊六人席地而坐,所持樂器各異,而行吹奏之事,右邊三人,一人鼓鐘,二人圍一鼓,作起舞之狀,與鼓舞相類似。樂舞諸人,司職與分工十分明確,規整之中又有參差變換,得樂舞之道。
其三為百戲。漢畫像石中,以百戲相系聯者為舞樂,故通常以“舞樂百戲”合稱。《初學記》中錄梁元帝《纂要》有曰:“古艷曲有北里、靡靡、激楚結風、陽阿之曲。又有百戲,起于秦漢。有魚龍蔓延、高絙鳳皇、安息五案、都盧尋橦、丸劍、戲車、山車、興云……吐火、激水、轉石……象人、怪獸、含利之戲?!?31)徐堅:《初學記(卷十五)》,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72頁。以此可見,百戲起于秦漢,種類甚多,舞蹈、雜技、幻術皆可包羅,南陽漢畫像石中的蹴鞠舞亦屬于百戲中的一種,而其出現最為頻繁者,即為“舞樂百戲”。舞樂百戲圖形態不一,多人分組,各行其是,觀眾可因個人喜好而有選擇性地重點觀看。以其中之一為例,圖中左二人似一人奏樂一人起舞,中間二人則作鼓舞,形態翩翩。右邊二人,一人似作蹴鞠之舞,一人則為雜技表演,生動形象,十分熱鬧。如果說鼓舞與樂舞多為宮廷禮儀之舞,主于廟堂之上,那百戲則勾連宮廷與民間,無論廟堂還是江湖,咸可適宜。如《鹽鐵論·崇禮》所言:“夫家人有客,尚有倡優奇變之樂,而況縣官乎?”(32)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37頁。
以此可見,南陽漢畫像石中所呈現的樂舞百戲,生動形象地再現了兩漢時期上至宮廷、下至民間的生活與藝術,具有濃厚的煙火氣、市井氣與生活氣,觀其畫像石,展開想象,便可身臨其境般處于漢世之中。
綜上所論,南陽漢畫館所藏漢畫像石,展現了漢人的大文學觀,呈現了漢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印證了老莊道家方術思想與孔孟儒家思想在漢代的流衍,包藏著漢人對世界、生命的探索,彰顯了漢人的價值觀與精神氣象,對研究漢代文學與文化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