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濯濯

最近,每天早晨,是火光把我叫醒的。
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和之前的任何時候都不同。不知道是幾點鐘的,不像正午,不是那種不銹鋼似的堅硬銳利的白熾光;也不像傍晚,不是那種似煤炭燃至渣滓時的倦意的紅光。
就是亮亮堂堂的,幾乎可以稱得上金碧輝煌,但這詞還是稍嫌沖撞。從窗外放進來的滿滿當當的光亮,是輝煌而謙遜的,喧囂又沉靜的。
它是盛放好似燃燒、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所映照的光輝。
油菜花是俗物,簡直不被認認真真地當作花。對于油菜而言,它開花似乎是不務正業,是成熟結籽之前一個無足輕重的過程。
它只長在農村,種在田地里,絕不會出現在城市,栽在花盆中。自然沒人賞它,沒人聞它,沒人為它吟詩作賦,更沒人對它呵護備至。
可油菜花居然還是開得這樣興高采烈,它們億萬朵擠得密密麻麻,如涓滴匯聚,萬眾一心,最后竟釀成如此浩瀚的花海,淹沒了所有能占據的土地,接天映日,直抵地平線,把陽光都染上了自己的色彩。
汪曾祺曾為梔子花憤憤不平:“‘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我也想替油菜花說:我就要開得這樣多,這樣密,開得莽莽蒼蒼,橫無際涯,管你們看不看!
油菜花也有香,比起它們浩浩蕩蕩的體量,算是很淡了。要湊近了,才能聞得真切。香氣的底色是綠色植物青澀的汁水味,完全不是梔子花那樣“噴鼻子香”,而是輕柔的“蹭鼻子香”。別看它們開得那么放肆,偏偏香得那么羞澀,像個響亮潑辣的鄉里姑娘,有一刻忽然怯生生的,不敢作聲,怪可憐見的。
油菜花地里還有動靜呢。走近一看,先是粉蝶,像一片紙屑,上下翻飛,行蹤不定,輕浮得很,讓人瞧見,心也跟著靜不下來。還有蜜蜂,懸在空氣里,不停地震顫,永不止息地嗡嗡嗡,一會兒想明白什么了,又一圈圈打著旋,呆頭呆腦地飛走了。還有鳥雀,不知在做什么,全是些機靈鬼,一聽到腳步聲,就倏忽騰空而起,嘩啦啦拍打著翅膀一掠而過,能把人嚇一跳……
唐詩三百首,起首一篇有句“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在房間里,每日窗戶大開,有時一陣風起,忽然送來花香拂面,畢竟是來自浩蕩花海,再怎么清淡,也如浪潮一般有重量有分量,心里又驚又喜。于是知道,這便是“聞風相悅”,這便是“草木本心”。油菜花原來根本不為,也無須被欣賞,被理解,如果有人愿意欣賞它,試著理解它,這也只是那個人的福分。
這些年,在互聯網上,春日里最出風頭的花應當是櫻花。因為它自帶東洋式雅致、浪漫的濾鏡,是自拍的好背景。櫻花的好處是盛,千朵萬朵壓枝低,競放時如停著一樹云彩。
可櫻花的好處油菜花全有,而油菜花另有櫻花到不了的境界。櫻花開了兩三日,就吹燈拔蠟,無人問津,油菜花開過之后,卻還有大事要做,還要結籽,要榨油,最后要呲啦啦尖嘯著在鐵鍋里爆發出食物的芬芳。
櫻花漂亮,但只是漂亮,只是花。油菜花好看,但此地人皆不拿它當花,人也不是賞花人。可它卻分明更要人汗水澆灌,最后以另一種形式被人吃進肚里。人與花是如此疏離,可人與花之間的親密亦莫過于此。
看它盛放,平疇遠畈,金色世界,一望無涯,令人想起“在希望的田野上”,想起自己是農民子弟,見過長輩殷勤栽培,揮汗如雨,知道衣食艱難。而世間的美,也要像油菜花這樣,從哀勞苦樂中生起來,才有分量,靠得住。
此花真不比凡花。我此刻可以安坐在房里與它聞風相悅,也可以期待來年回家吃到它清香的菜籽油。今年春上,有幸看過這樣好的花,永世不該忘。
(摘自新浪微博,攝圖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