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動三輪車開到半截,我讓母親停下。母親問:“你要做么事?”我說:“桃花開了。”走到田埂邊,蠶豆地里一株桃花樹,光禿的枝條上,粉紅桃花朵朵,樹后油菜花開得正旺。拍完照后回來,坐在母親旁邊,車子開動,往家的方向去。
車子開到國道上,來往車輛明顯多了起來,大卡車、私家車、面包車,嗖嗖地從身邊飛馳而去。母親感慨道:“看來大家在屋里都憋瘋咯,開車開這么快!”我笑說:“你不是也快憋瘋咯,剛一解封,就忙個不停!”
要忙還不能一個人忙,原本我在家里看書,母親招呼我一起去。酒精廠后頭,池塘抽干后堆起來的塘泥,黝黑肥沃,極適合墊在菜園,長出來的菜肯定精神。我拿起鐵鍬挖了幾下,挖不動。
母親接過來,笑道:“你真是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說你能做個么子哦?”說著,她干脆利落地挖起一鐵鍬土,往車廂里放去。我再要去挖,母親說:“算咯算咯,鞋子要搞臟了。”結(jié)果,我?guī)缀鯖]有幫上什么忙。
到家后,把土裝到兩個畚箕,我拿起扁擔(dān)想去挑。試了半晌,畚箕紋絲不動。母親站在一旁又笑:“莫逞能了!你上去看書吧。”不由分說地,母親接過扁擔(dān),身子一蹲,再一起,隨即就能走,穿過灶屋、后廳,到了屋后頭的菜園。
我問:“我能做么子?”母親揚揚手,“不消做么子咯,你去看書吧。”我轉(zhuǎn)身拿掃帚掃掉了一地的土坷垃,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說:“莫掃,還沒挑完呢。”我說“好”,把掃帚擱到一旁,像是一個既無用又龐大的廢物一般。
母親熟練地把土均勻地撒開,再用鐵鍬把大的土塊切碎。菜園現(xiàn)在幾乎沒有什么菜了,一半是我們吃了,一半母親都托人帶到市區(qū)哥哥家里。
天氣如此之好。陽光暖,春風(fēng)軟,田地里這一處那一處,是忙著春耕的人。小孩子們在田埂上追逐,后面跟著小土狗,池塘邊傳來捶衣服的梆梆聲,還有沿著垸路“紅糖啊——藕啊——”的叫賣聲。
可是我沒有精神去享受這些,頭昏昏沉沉,眼睛也疼,我知道我又一次感冒了。每到陽春季節(jié),感冒如影隨形。氣溫忽高忽低,身體適應(yīng)不過來。
我去樓上睡了一個午覺,母親在樓下叫我起來吃午飯時,我一起身,便知道感冒有所加重。我太熟悉自己的身體了,熬過白天,晚上只要睡一覺,第二天就沒事了。向來如此。
白米粥,包菜雞蛋炒面,腌制的蘿卜干。我吃飯時,沒讓母親看出我的不舒服,也不想讓她知道我不舒服。土已經(jīng)挑完了,地也掃干凈了,連午飯都做好了。我一點忙都沒幫上。
其實沒有胃口,但我還是強(qiáng)忍著吃完。母親看我一眼,“菜咸了?”我忙說沒有。從小到大,只要一丁點不舒服,我就跟母親說。眼睛疼,頭好痛,腳崴了,脖子難受……總是想求得她的關(guān)注,而她每一次都好擔(dān)心地看顧我。
可是現(xiàn)在,我不能再如此了。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在外面闖蕩這么多年,事情都會自己處理好,不能再依賴別人,哪怕這人是母親。不能再讓她擔(dān)心了。但擔(dān)心是沒完沒了的,不是嗎?哪怕是在外地打電話回家,我剛一開口,她都能立馬察覺出來,“你不舒服?”盡管我認(rèn)為自己偽裝得夠好,她還是能憑直覺感受到。
一下午怎么都不舒服。看不進(jìn)去書,寫不成東西,坐著難受,又睡下,再次起來時,還是難受。到了下午三點,實在忍不住,蹲在屋門前嘔吐起來。母親忙跑過來,問怎么回事。我嘔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嘔吐完了,我說沒事。
我知道沒事的,一般只要嘔吐完,人就會清爽很多。但是不舒服的感覺還在。母親說:“去衛(wèi)生所里看看吧。”我說沒事,只要晚上睡一覺就好了。母親轉(zhuǎn)身離開,過一會兒,拿一杯熱水和一塊冰糖給我。我接過來,讓她去忙。
她又問:“真沒事?”我說:“真沒事,你快去忙。”那時,我其實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母親沒有走開,她坐在一邊守著我。我不愿意她看我,起身往樓上去了。母親問:“我去給你買藥,要得啵?”我說:“普通感冒,莫擔(dān)心。”
母親沒有跟上來,我松了一口氣。在房間里,坐著發(fā)呆。精神懨懨的,變得分外傷感起來。我感覺與這個世界所有的關(guān)系都斷掉了,那些讓人振奮的、開心的事情都索然無味,一股自艾自憐的情緒涌上來。
為了不讓自己太過消沉,我便到陽臺上走動。垸里生氣勃勃,四處都是人聲,而我隔絕在外。來來回回,走動了幾次,一轉(zhuǎn)身,母親站在門口。我想勉強(qiáng)笑笑,笑不出來。
母親問:“是不是上午挖土,你出汗感冒了?”我說沒有。過一會兒,母親又問:“是不是中午吃的菜太咸了?”我又說沒有。我知道母親在自責(zé),她總覺得我的不舒服是她引起的。
這種自責(zé),我也太熟悉了。我說話大舌頭,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沒有帶我去醫(yī)院好好治療;我小時候很瘦弱,她認(rèn)為是自己沒有讓我多多吃肉;我一邊耳朵因為中耳炎的緣故聾了,她也自責(zé)得不行,因為那時候她跟父親在外種地……
這一次,她又是這樣。我走到這邊,她跟著看到這邊;我走到那邊,她跟著看到那邊。我說:“我真沒得事,就是一個普通感冒而已。”她“嗯”地一聲,眼睛并沒有挪開。我甚至有點惱火起來,說:“我昨天就有點感冒了,跟你沒有關(guān)系。天氣原因,不是你的原因。”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聽進(jìn)去。
晚飯我沒有吃,一聞到飯菜味,就想嘔吐。父親從外面回來了,一聽說我病了,趕緊爬上樓,問我怎么樣。我說:“我不說話了哈,我沒有氣力說話的。”父親點頭,陪我坐了一會兒。母親又上樓,買了一盒桑菊感冒顆粒,讓我喝了一包。
他們站在房間里,讓我深感壓抑。我沒奈何地再次強(qiáng)調(diào):“我沒發(fā)燒,也不咳嗽,就是一個普通的感冒咯。你們莫擔(dān)心。”我連連催他們下樓,我要睡覺了。他們這才說好,慢慢地起身往門外走。母親轉(zhuǎn)頭說:“你要么子,就喊我。”我說曉得。聽到他們下樓的聲音,我忽然有點想要哽咽起來。
晚上八點半我就睡下了。一關(guān)燈,對面屋里亮著的燈光涌起來。這個時候睡覺,真算是早的了,連父母親都應(yīng)該是在樓下看電視。到了晚上九點多,房門開了,母親走進(jìn)來,為了避免打擾我睡覺,她沒開燈。我沒有動彈,以免她又要問我。
我聽到她走到桌邊拿起開水瓶的聲音,又聽到她關(guān)窗戶的聲音,然后再是關(guān)上房門下樓的聲音。睡到凌晨三點半,我醒了過來,身體好多了,果然睡一覺就好是不會錯的。隔壁房屋的燈都滅了,人們都睡著了。
等到了四點半,房門又一次開了,還是母親。我依舊裝作睡著,她伸手碰碰我的額頭,又捂了捂被子,半晌沒有了動靜,我知道她在凝視我。我呼吸平穩(wěn),裝作睡得很沉的樣子。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再次關(guān)上房門。我這才敢翻轉(zhuǎn)身,睜開眼,此時月光灑到床畔,窗外蛙聲陣陣。明天又會是一個好天氣。
田間桃花盛開,我跟母親看了半晌。
(彭慧慧摘自“鄧安慶”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