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大山誠一郎

影集里收有36張黑白照片:高聳的東京塔、電車駛過品川站、大興土木的繁忙工地……這些照片都反映了半個多世紀以前東京的景象。
“這是我爸爸最后拍攝的照片,”渡邊真佐子說,“當時,爸爸看了照片后嘟噥了一句‘好奇怪啊,兩天后就在下班的路上被人殺害了。”
我的叔叔鹿養大介是一名著名演員,除此以外還是解謎高手。僅我所知,他就曾揭開兩起發生在幾十年前懸案的真相。今天,渡邊真佐子上門請教。我恰巧來叔叔家玩,叔叔嬸嬸讓我也坐在一起聊天。
渡邊真佐子看上去有70多歲了,一頭銀發,氣質高雅。她從包里拿出影集說道:“那是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也就是東京奧運會舉辦前一年發生的事。我20歲,和父親義久、母親絹江、哥哥久雄一起住在東京品川區……”
一家人各有各的事,父親在富岡汽車公司上班,哥哥在大學上學,真佐子則在短大(相當于中國的大專)聽課。
父親是汽車設計工程師,平時愛好攝影,每到星期天,就外出拍照。真佐子聽見后來成為謎團一般的話是在那年的6月23日星期天。那天上午,父親散步后就去攝影社領取上個星期天拿去顯影的膠卷和照片。
“爸爸拍了什么照片?能給我看看嗎?”聽女兒這么一說,父親便把照片全攤在桌子上給真佐子看。“這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前18張是6月2日拍的,后18張是在6月16日拍的。”2日和16日,相距的時間有點長,因為這兩周父親工作繁忙,常常要把圖紙帶回家。
“好奇怪啊。”看著攤放在桌上的照片,父親嘟噥了一句。他似乎還說了句“大了”,說完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么了?”真佐子問道。
“哦,沒什么,”父親搖搖頭,“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
6月25日,星期二。那天父親去公司下班后沒有回家。哥哥久雄說是和大學同學一起出去喝酒,也沒有回家,他當時讀書不太用功,喜歡和朋友一起玩,平時兼職家教賺點錢,不夠用的時候就偷偷向母親借。快到9點,久雄紅著臉,一身酒氣回來了。
然后,快要到深夜零點的時候,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拿著聽筒才說了幾句,母親就哀叫一聲,搖晃著身子癱倒在地。
“警察來的電話……說是在秋野神社發現了你爸爸……你爸爸的尸體……”母親斷斷續續地說。一家人立刻前往存放遺體的品川區立醫院。
接待他們的是刑警南。“發現遺體是深夜11點前后。目前判斷,遇害者是被鈍器擊倒后扼殺的,兇器是掉在地上的一塊大石頭。基本可以肯定,死亡時間約在6點半至7點半之間。”
“有沒有掌握線索,兇手是什么人?”哥哥問。
“目前還沒有。因為錢包并沒有被拿走,可以肯定不是搶劫。歹徒很可能是設了圈套將他騙進神社。目前分析,你父親是跟著歹徒走的,可以推斷,那是個他熟悉的人。”
第二天靈前守夜,父親在富岡汽車公司的同事都來了,其中有個名叫大城洋一郎的人和父親差不多年紀,是公司的營業部長。
“真讓人痛心。”大城說,“我們同時進入公司,我對他遭遇不測深感痛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請盡管說吧。”
“謝謝!”母親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說。
失去了父親的真佐子家顯得冷清、寂寥。一天吃早飯的時候,真佐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我想起來,爸爸遇害兩天前,看著剛沖洗的照片嘀咕道‘好奇怪啊,還說了一聲‘大了。爸爸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哥哥聽了不以為然,只是,真佐子總沒法擺脫兩者之間的聯系。她找出父親遇害前兩天從攝影社取回的36張照片,重新攤放在桌子上,仔細觀看。
父親說“大了”,是什么東西大了?是不是照片中攝入的某個景物相比其他顯得特別大?仔細觀察下來,并沒有,拍得都很協調。
大概是心疼她對著照片苦苦思索的樣子,哥哥對真佐子說:“我和你一起找吧。”但最后,哥哥也沒找出什么來。
“我們還是先別糾纏住爸爸的‘大了這句話吧,不要鉆了牛角尖。也有可能是你聽錯了呢?”
“我覺得自己沒有聽錯……”
話雖這么說,可現實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還是照哥哥說的,先別糾纏在這句話上吧。
有一天,哥哥突然說:“對了,爸爸會不會把本不該在現場的人拍進了照片?”
“本不該在現場的人?”
“對!比如說,那人想偽造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卻被拍進了照片里。爸爸看了覺得奇怪,就去找那人問了。可那人并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那個地方,于是心生歹念滅口……”
真佐子和哥哥把照片擺放在桌子上,一張一張地仔細察看。
“呃,你看!那人是不是靈前守夜時來的父親的同輩?”真佐子指著那張電車駛過品川車站的照片問哥哥。
“對,那人叫大城。”
真佐子聽了恍然大悟:“大城……那天爸爸看著照片說的‘大了,很有可能說的是‘大城!”
哥哥臉上浮現出興奮的神色:“一定是的!真佐子,你真行!”
真佐子和哥哥聯系了大城,碰面的地方定在了崇光百貨邊上的咖啡館。
“我記得家父曾說過,6月2日這天,他在品川車站遇見過大城先生。”一番寒暄過后哥哥很自然地說了這番話。
“不可能吧?他也許看錯人了。那天我在前橋呢。”大城回答。
“是這樣,這里有張照片你看看。”哥哥說著從皮包里拿出那張照片遞給大城,“這是不是你?”
“確實夠像的,可那不是我。這個人拍得這么小。”大城一臉無奈地看著兄妹倆,“你們意思該不會是說,因為我被你父親拍進了照片,所以殺死了他?”
“啊,不……”
“父親遭遇不測,這種心情我能理解。但胡亂找個人責難出氣,這就不太好了。”
最后,兄妹倆還是沒有辦法讓大城承認照片上的人是他。
“看來我們是外行,做不了這事。”哥哥嘟噥道,“接下來我還是集中精力找個好工作吧。”后來,哥哥像換了個人似的開始努力學習。10月份,他被回響汽車制造公司錄用了。母親得悉后非常高興,流著眼淚說:“這是你爸爸在天之靈在幫助你!”
哥哥要上班了,追查父親死因的工作也就徹底打上了休止符。南刑警倒是隔三岔五地上門報告調查的情況,但也沒什么進展。一天,真佐子婉轉地對南刑警說起了大城的事。南刑警也做了調查,結果表明,大城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
轉眼到了第二年,東京奧運會隆重舉行,真佐子和哥哥、母親一起去國立體育場看比賽。坐在觀眾席上,真佐子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似乎看見父親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再也不要去想那照片的事了——真佐子好像聽見爸爸對她這么說。
“從那以后,一晃眼52年過去了!”渡邊真佐子喃喃道,“哥哥和我先后成家,母親也在10年前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家里什么都順順當當的,唯有這照片的謎團遲遲沒有解開。后來我聽說鹿養先生擅長解謎,便抱著希望前來請教。”
叔叔聽后露出了一絲抱歉的笑容:“你若問我照片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很遺憾,我真說不上來。”
“是嗎……那我也只好死心了,以后再不去想照片的事了。你能聽我把這事說完,已讓我感激不盡。”渡邊真佐子微笑著站起身,“我該告辭了。”
“你是真的說不上來,還是故意不說?”送走了渡邊真佐子后,嬸嬸問。
叔叔苦笑了一下。
“叔叔,你一定已經發現了真相,是吧?”
聽我這么一問,叔叔輕輕地點點頭:“我覺得,義久先生嘴里嘟噥的‘大了,說的是照片拍出的景物與留在自己腦中的印象相比偏大。”
“為什么拍出的景物會比義久先生記憶中的樣子大呢?”
“我想,這應該是拍了‘照片的照片才會這樣吧!用相機對著照片拍照的話,拍出的照片與原物不會有什么大的差別,這就是‘照片的照片。但在拍攝‘照片的照片時,要注意不能將原照片的邊框拍進去,不然的話就會被人看出這張照片并非原創。因此,取景的范圍要比原來的照片偏小一點點;而照片的尺寸呢,又得和原照一樣大。這樣一來,‘照片的照片的被攝體就比原照片中的大了一點。”
“這樣說,也是有道理……但是,是誰做了這件事?”
“我們姑且稱他為X。義久先生拍完風景后,膠卷還沒有拍攝完,他把相機放在了書房里。X潛入書房,將膠卷從相機里取出來去沖洗。幾天后,他取來了照片,又用加了新膠卷的相機對著這些照片拍了一遍。”
“問題是,X為什么要偷取相機里的膠卷?”
“我們可以假設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X想看到義久先生這架相機里已拍攝的膠卷都拍了些什么。同我們現在的數碼相機不同,用膠卷的照相機拍了些什么,在沖洗之前只有拍攝者一個人知道。而第二種可能則是,X偷偷拿走相機,用尚未拍攝完的膠卷拍了些什么,他想要這些照片。第一種可能,目的是要得到已拍攝的膠卷;第二種可能是想用未拍完的膠卷拍攝他要的東西。但無論怎樣都會被義久先生發覺,于是X玩了一把翻拍的把戲。”
“那你認為是哪種可能呢?”
“要做出這個判斷,就得先分析X是什么人。X是一個能潛入書房取出膠卷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家人。也就是說,不是母親絹江,就是哥哥久雄。”
“那你剛才還對真佐子說‘我真說不上來,讓人家失望……”
這倒可以理解,總不見得讓叔叔當著面說,兇手不是你母親就是你哥哥?
“義久先生遇害的時候,真佐子和她母親都在家里。這樣一來,X就只能是哥哥久雄。”
從剛才真佐子的講述中我可以想象的是,她哥哥雖然有點游手好閑,但對家人還是蠻體貼的,沒想到會是個弒父的兇手。
“假設X是久雄的話,如果是第一種可能,拍攝的內容與久雄都沒有關系,所以,他并不是想知道膠卷里拍了些什么。這樣一來的話,第二種可能就是正確的了。久雄用未拍完的膠卷拍了些什么。”
“那他拍了什么呢?”
“要確定這一點,有一個問題要考慮。那就是久雄為什么要用義久先生相機里未拍完的膠卷拍攝照片?他完全可以事先準備好另一架相機進行拍攝,可他卻沒有這么做。由此可知,久雄發現并用相機多余的膠卷拍攝下‘被攝物這個過程極其短暫,并且是他未曾預料到的,所以他只能用手邊義久先生的相機來完成。”
“說到這里,我們就可以回想一下真佐子剛才說的,那段時間因為工作繁忙,父親常把圖紙帶回家。由此聯想到‘被攝物,就首尾連貫起來了。”
“久雄趁義久先生去浴室洗澡的間隙悄悄走進書房,發現了父親從公司帶回家的設計圖紙。他旋即生出念頭,賣了這圖紙不是可以賺點零花錢嗎?但是父親就快洗完澡了,于是久雄馬上用父親放在書房里的相機拍下了設計圖。那時不像現在,用智能手機就能拍攝,沒這個條件。”
“義久先生是6月2日拍的照片,膠卷沒有全部用完。久雄就用這多余的空白膠卷拍攝了機密圖紙。但這樣一來會被義久先生發覺,怎么辦呢?那就是在相機里裝一卷新的膠卷,然后拍一套和父親一樣的照片。這樣也許父親就不會發覺自己的相機被人用過了。
“于是,久雄拍完后從相機里取出膠卷偷偷地拿到攝影社沖洗。照片一拿到手,久雄立即用新膠卷將父親拍的照片重新拍了一遍。”
“義久先生看見沖洗出來的照片中的景物比印象中大了一點,便嘟噥道‘好奇怪。這個時候義久先生大概已經有所察覺,相比妻子絹江和女兒真佐子,兒子久雄最有可能玩這種小把戲。”
“出事的那天,義久先生下班回家的路上與兒子不期而遇。他想這機會正好,可以問一下兒子照片的事。不知是誰提出,進神社里說吧。可能是平時就對兒子游手好閑憂心忡忡,義久先生追問的口氣很嚴厲。久雄被逼急了,從地上撿起石塊朝父親的頭上砸去……”
“真佐子認為,父親拿到照片后說‘好奇怪與他兩天后被害是有關系的。久雄對此心里明白。所以,他裝著與妹妹想到一塊的樣子,提出了‘把本不該在現場的人拍進了照片這個判斷,意圖掩蓋真相。”
“聽真佐子說,久雄進了回響汽車制造公司令其母親感到寬慰,很大的可能是,久雄是用他拍攝的機密圖紙換取了工作。”
游手好閑的久雄一開始可能只是為換點零花錢偷拍父親的圖紙,然后賣給回響汽車制造公司,沒想到被父親發現,最后墮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早已回不到從前的自己,往后的人生就只能靠“演技”打發了。
“真是苦不堪言啊!”叔叔嘆了口氣說。
(丁強摘自《譯林》2020年第2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