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哥哥的童年，全是糖

⊙1990年冬天的某個夜里，我躺在我媽的肚子里掙扎著要出來。我媽把我爸推醒后說，感覺快要生了。我爸太困了，讓我媽忍一忍。后來我媽沒忍住，我就在家里出生了。

⊙我出生的第二天早上，我媽把要去上學的哥哥們叫到屋里來，指著床上的我說：“喏，這就是你們的妹妹。”他們特別高興，放學之后叫了幾個好朋友來家里參觀我。

我問大哥：“你當時看到我什么感覺啊？”他說：“咱爸把貓抱家里來的時候你什么感覺？”我說：“新鮮。”大哥說：“對，就是那種感覺。”

⊙大哥這人有點萌，二哥這人有點賴。爸爸和媽媽要去鎮上辦年貨，二哥哭著鬧著非要去。于是十歲的大哥帶著兩歲的我在家，我一哭，大哥就跟著一起哭。我媽回來看到他抱著我，哭得比我還慘。

更多的時候是爸媽出門，大哥二哥一起帶我，我哭的時候他們就帶我去鄰居嬸嬸那里借奶吃。

⊙大哥喂我吃蒸雞蛋，他用勺子先挖到自己嘴里嚼碎了再喂我，現在想想真是非常惡心。家里條件不好，蒸雞蛋只有我可以吃。二哥趴在邊上監督，流著口水說：“哥，你嚼的時候不準偷偷咽。”

⊙小學畢業之前，我家一直在承包村里的果園。我的整個暑假都要在果園里度過，因為我媽媽害怕果子被人偷走，所以要我看著。我媽為什么不害怕我被人偷走呢？

上午我大哥騎車把我送到果園去，陪我玩一會兒就走了。我躺在蘋果樹下的涼席上看書，陽光只能投下來零碎的星點，滿眼是青青的果子。我餓了，就起身摘一個蘋果擦擦吃掉。

⊙大哥中午騎車來果園接我回家吃飯，騎到半道自行車壞了，大哥就下來推著我走。太陽毒辣辣的，曬得他滿頭大汗，我坐在車梁上優哉游哉。

走了一段，我哥低頭一看，咦？我的鞋少了一只。他把車停下，把我抱下來放在車旁邊，告訴我不許亂走，就沿路回去給我找鞋。我站在原地不敢亂動，有黑色的一節一節的蟲子在路上爬來爬去。過了好久大哥才回來，把我抱起來放到車梁上繼續推著往前走。

⊙奶奶去買小雞，二哥看見了特別喜歡，賣小雞的阿姨送了一只瘸腿的小雞給二哥。那只小雞非常神奇，能聽懂我們說話，是我二哥的跟屁蟲，二哥去哪兒它就跟到哪兒，還會自己捉螞蟻吃，二哥簡直把它當成眼珠子一樣珍愛。

這只小雞后來被我踩死了。我往后退的時候，沒看到它，一腳踩在它身上。二哥傷心欲絕，為了撫慰他那為雞受傷的心靈，大哥帶我在院子里堆了一個小墳包，作為二哥的愛雞之墓，還拔了很多艾草種在墳包上。小時候我們以為艾草是愛草，可以代表我們對小雞的愛。

⊙大哥用竹竿給我打棗吃，大的紅的全歸我，他只吃剩下的發育不良的小青棗。我吃完后把棗核一個個裝進鉛筆盒，留作紀念。我還給它們寫了一首歌：那一粒棗核，是哥哥的愛，是我的思念……調子隨機，每一遍都唱得不一樣。打完棗就要開學了，大哥坐著火車去外地上學。每當我想他的時候，我就看看鉛筆盒里的棗核。

⊙大哥去鎮上上初中的時候，每周五下午回家，到點了我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他。后來他越走越遠，去了成都上大學，他離開家的那一天我坐在屋里看電視，不敢出去送他，電視上播的是一首叫作《千古絕唱》的歌，我說這首歌怎么那么感動人啊，然后哭得稀里嘩啦。

⊙大哥在縣里讀書的時候給我買過好幾本書，一本是《三百六十五夜》，這本書向我普及了《白雪公主》《灰姑娘》等幼稚的小故事。書在農村是很罕見的，我寶貝得不得了，在學校晨跑的時候我都抱著這本書，這書一共七八百頁，累得我喲。

⊙二哥去縣里上學的時候給我買過一本《唐詩故事》，這本書幫了我大忙，直接奠定了我在小伙伴中的知識領袖地位，動不動我就跟朋友們說：“我給你們念首詩。”

長大后我問二哥他當時為什么這么瘦？他說因為他上高中的時候不舍得花錢，一天三頓都吃不飽。這本書就是他在高中的時候買給我的。

⊙大哥特別愛給別人掏耳屎，天氣好的時候就指揮我搬兩個小板凳到馬路邊上曬太陽，要求給我掏耳屎。他從小就愛利用我，叫我坐好了說要給我講講歷史，其實是利用我背歷史書。通過他我知道人類經歷了原始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幾個階段。我對我的好朋友說：“我最喜歡‘風見社會，因為‘風見這個詞真的好漂亮。”

⊙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我堅持要看《仙劍奇俠傳》，大哥非要我看《侏羅紀公園》，叛逆的我摔門而去，躺在床上生氣。大哥來哄我，拉我起來的時候我就推他，混亂中我不小心踢了大哥一腳，然后他就真的走開了。

我感覺事情鬧得有點大，就灰溜溜地回去吃飯。飯后我們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聊天，聊了一會兒又聊到剛才的事，大哥說：“我從小到大都沒舍得打過你一巴掌，你居然想都不想就踢了我一腳。”然后他居然哭了起來，讓我很難受。

⊙大哥從錢包里掏出一個女孩子的照片，問我：“這個女生好看不？”我一下警惕起來，問他：“這是你女朋友嗎？”他說：“不是。”其實就是！

我媽在這個暑假里一直興奮地左一句右一句問他這個女生的情況，每問一次我都要大哭一場，大哥他竟然背叛了我。我在日記本上寫自己多么多么傷心，寫完后再滴幾滴眼淚在上面，然后假裝忘記把日記本收起來，希望我哥可以看到。其效果是我哥覺得我很搞笑。

大學畢業后我告訴我哥我找了一個男朋友，我哥第二天打電話告訴我他晚上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我丟了，全家都在找我。

他也很搞笑好不好。

⊙過年我哭鬧著要新衣服，我媽不給買，我爸年三十的早上帶我去鎮上買，最后我們挑了一件極丑的黃綠色上衣。回來后我媽數落我爸眼光差，我爸還很理直氣壯地說：“那你不給她買，說買了就要買嘛，你干嗎要騙她？”

我在日記本上寫：啊，我的好爸爸。

⊙我媽教訓人有自己的一套，二話不說先打一通，然后再連哭帶罵地演一通。先說：“你知道這個世界上誰最愛你們嗎？是我！是你媽！”最后再具體舉例說明，住在姥姥家對面的那個女的喝毒藥死了，留下兩個孩子多么可憐。

我媽說得特別動情，說那兩個小的，一天到晚黑乎乎的，沒有人給他們洗澡，邊說邊準備澡盆子，把我們三個挨個兒按進去涮一遍。

⊙大哥總是告訴我，其實我不是我爸親生的。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爸爸在廣州的火車站里撿到了襁褓中的我。我哥說得聲情并茂，還指出當初包裹我的那條小褥子就是我們家的某一條，證據確鑿。我每次都被我哥說哭，我哥就會哈哈大笑說：“騙你呢，你也哭。”

我哭是因為，大哥講的這個故事真的好悲慘啊。

⊙大哥經常換不同的版本講我不是親生的這個故事，有時候故事中還會出現我親生的媽媽，我親生的媽媽把我交給現在的爸爸并且含著淚說：“你一定要把這個孩子養大。”

周一學校舉行升旗儀式，老師在主席臺上講話，我不知道腦子里哪根筋短路了，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親生的，我和我哥差那么多歲，并且我們全家只有我這么漂亮。

如果我不是親生的，那我爸、我媽、哥哥們其實都不是我的，他們這么好，卻不是我的。我哭了起來。

⊙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可以回到過去，你最想回到幾歲？我很想回到12歲之前，那個年齡段沒有愛情，沒有奮斗，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一無所知地過著自己這輩子最喜歡的一段時光。

成長是一扇樹葉的門，童年有一群親愛的人，而成長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我們最終還是往更大的世界里去了。

（摘自《逆流而上：劉媛媛的成長課》，湖南文藝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