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修寧
四叔是臘月十一下午到家的。那天正好我也剛剛從省城回來,就到村口用電動車接他。他左肩的一個挎包里鼓鼓囊囊的,很重。右肩上是一個大大的蛇皮袋,壓得他腿一軟一軟的。在冬日臘月凄寒的空氣里,他帶著一腔對故鄉親人的渴盼,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這是我給你爹帶的幾斤大米,東北大米,好吃?!彼畔麓?,抹了一下紫紅色臉龐上的汗液說。我趕忙接過了蛇皮袋,放到電動車上。
“這至少也有五十斤吧?!标P山萬里,帶上幾十斤糧食,不可思議!他聽出了我語氣里的困惑。
“不要小看這糧食,你爸小時候就愛吃大米,這東北大米有營養,口感松軟,你爸肯定愛吃,這么好的大米,內地根本買不到。”四叔古銅色的臉上洋溢著自豪。這么笨重的一個大袋子,四叔在火車上該是多么的勞神啊???,這就是我的四叔。
關于四叔,我都是從爺爺奶奶及父親口中聽到的。
我先到東北一步的伯父,在一個四周山上長滿高大灌木的鎮上定居后。就把他的親弟弟,我的四叔,接到了東北。四叔上學當兵轉業娶妻生子,算而今,已在東北定居四十多年矣。
聽父親說,四叔小時候得過癲癇病,影響了智力,但還算顧事兒,大體上還是不錯。他有個最值得驕傲的優點是,任何人也別想從他手里騙出錢。上小學時,一個和我家有過節的人曾幸災樂禍地對我說:你四叔是個八成兒。人心眼的個數正常是十個,八成就是八個心眼,就是缺心眼唄。這話評論人,是相當惡毒的。
四叔一看到父親,孩子般地抱住了他,然后漲紅了臉,囁嚅了好大一會兒,才叫出一聲“三哥——”。
和父親聊了一陣子。就起身獨自到后院了。
后院早已不是當年的風景了。原來的后院,種滿了榆樹、椿樹、洋槐樹,一到春天枝繁葉茂、生機盎然。還有兩間西屋,里面有一盤石磨,這是我家,乃至是半條街村民的磨坊。父親不止一次講起他小時候和四叔一起推磨的情景,弟兄倆因為偷奸?;30敔數牧R。
如今的西屋原址上,是父親開辟的一個小菜園。冬天里,自然就荒蕪了,有幾片干枯的菜葉還剩在那里,瑟縮著。菜園東北角靠墻根處,兩扇石磨在孤獨地斜倚著,在歲末凄寒的空氣里絮叨著往事。
目睹荒園,四叔面色凝重,嘴里喃喃不絕:幾十年了,幾十年了啊。兩顆濁淚從眼里流出。
吃晚飯了。四叔一看到盤盤碟碟,就說起了往事,說起他和父親在隊里勞動的情景:出紅薯、拔蘿卜、割麥子、裝車、踩車……,又說起五更打黃昏的,累死累活的。四叔的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我們早聽父親說過不知多少遍了。
晚上,四叔拿出了一張在火車站廣場買的碟片要放,父親一看是《報母恩》,遲疑了一下,但看到四叔熱切的眼神,就接過裝進了影碟機。四叔買的這種碟片,在廣大農村很是暢銷。這種碟片正好唱出了天下父母的心曲,在農村很受歡迎。
四叔買的碟片是男藝人演唱的墜子。畫面里的母親形容枯槁,正悲切切講自己如何十月懷胎,如何辛苦地撫養兒女。小時候喂奶喂飯啦,洗尿布啦,擔心被人拐騙,被人欺負啦……一直唱到給兒子蓋房娶妻,被冷落,被遺棄……如泣如訴的唱腔,加上扯心拽肺的墜子弦音,四叔和父親一個個淚流滿面,連我和妻子都眼圈紅紅的。本來是過年的喜慶氣氛,全被這濃得化不開的“孝道”悲情給俘虜了。我的一雙兒女首先就抗議了,嚷嚷著叫換片。房間里空氣一時有些冷寂。
兒子一時性起,跑到電視前,搶先按了退出鍵。
這一忤逆行為,立即激怒了妻子。她過去在兒子屁股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兒子大哭起來。
還是父親說了,他們思想和咱倆不一樣,換了吧。
四叔正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用手拭著淚水,不知是否聽到父親的話。
第二天,四叔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穿衣鏡仔細端詳著溝壑縱橫的臉,用梳子一遍遍地使之捋順,整齊劃一。還穿上了一身得體的衣裳,還破例要用我的“男神面霜”。一向不修邊幅以至于接近邋里邋遢的四叔,要干什么?
我去看看老貴,不見面十年了。
一股凄愴的寒流在我周身上下瞬間流過?!袄腺F死了。四叔”
老貴是四叔的發小,是同學,住在后街。關于他和四叔那些小時候的糗事,四叔前幾次探家曾給我講過。無非是農村男孩萬變不離其宗的“費力”事兒,掏鳥窩、扒墻、偷生瓜梨棗、樹上粘知了等。四叔講這些時唾沫飛濺,手腳并用,其投入其沉醉其自豪之情讓周圍的空氣都有反應了,達到了李憑彈箜篌“空山凝云頹不流”的效果。
可是,老貴在一個春意濃濃,陽光燦爛的上午,自掛堂屋梁了。老伴兒的離世,女兒女婿一家在外地打工,空蕩蕩的院子只有他一個活物。人們經常看到他在新房林立的街上傻傻呆立。
四叔捧著頭,囁嚅著,“這老貴,吃喝不愁,好端端這是死個啥咧嗎?”
農村的新年氣氛,是由購物渲染起來的。我們鄰村的馬蘭集,每月逢六就有集會。臨近新年了,更是熱鬧非凡。半大孩子,中年夫婦,古稀老人,都在冬日的暖陽里,奔波在趕集的路上。特別是婚期訂在年底的年輕人,這時候就雙雙到集上,在高檔家具的攤位前指指點點,商商量量。
四叔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來回轉,故鄉的男男女女,還有兩旁的店鋪,花花綠綠的年貨,都在打量著這個來到故鄉的外鄉人。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賣“布反兒”的小攤兒?!安挤磧骸边@種傳統食品,怕是有上千年歷史了吧。攤這種食品的鍋很特殊,有上下兩扇,下扇鍋底成凸面型,上扇鼓鼓的就是蓋子。做這種食品的時候,兩個鍋同時燒。到火候了,就用鏟子起出一個鍋里的餅,扣在另一個鍋里,這兩塊餅就黏合在一起。這種由米面做成的美食,中間薄薄的,四周厚厚的,里面攙著韭菜或芫荽,很松軟很好吃。特別適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吃。在早些年,這可是孝敬老人的佳品。不過,在五花八門食品充斥的當下,它漸漸地被很多人遺忘了。
四叔像是他鄉遇故知,激動得古銅色臉龐肌肉顫動,他迫不及待地向攤主夫婦遞去二十元錢, “買十個”。四叔的“瘋狂”舉動,讓兩位白發蒼蒼的攤主夫婦一時手足無措,顯出感激涕零神色來,顫巍巍地用紙包住遞到四叔手中。真是天下掉下個“大顧主”。
回到家,四叔就對我說,爺爺奶奶很喜歡吃,當時沒錢買,如今有錢了,老人卻不在了。說著,眼圈就紅了?!懊魈焯鞖馀?,到墳地去看看吧?!睆拇鍠|的一條路向南走三里地,就到了我們家的祖墳了。遠遠看,幾個饅頭似的墳包在曠野里十分顯眼,冬天里的小麥在寒流里擠擠挨挨,無精打采,像貧血癥患者一般。
四叔揭開塑料袋,把“布反兒”放在墳頭,四叔、我、父親恭恭敬敬地給爺爺奶奶磕了四個頭,四叔又嘟嘟囔囔說,爹娘,我從東北回來了,快過年了,給您買了點吃的,祝二老在那邊身體康健,生活幸福,你們放心,家里一切都好。說著,又撲簌簌地落淚了。
回去的路上,四叔問父親,初一那天還回到墳地里撒核桃嗎?
父親說,早就不了,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到牌場上抹幾圈呢。
大年三十晚上,自然有一頓豐盛的年夜飯。開飯前,四叔在堂屋門后的家譜祝前點燃了三炷香,提議全家跪下磕頭。
在農村,幾乎家家門后都有家譜祝,上面寫著已故列祖列宗的姓名。早些年,大年三十晚上,幾乎每家都在香案前焚香上供,磕頭作揖。
四叔的提議,讓我們有一種新鮮的感覺,這幾年,我們大不了在那豎排的楷書寫成的人名前看上幾分鐘。全家人都放下了剛剛拿起的筷子,恭恭敬敬地跪倒在祖宗的香案前。
磕完頭,四叔說,磕了頭,就覺得父母在和我們一起過年了。父親朝著孫子輩的人說,你四爺說的對,那個年代,他們吃了不少苦呀……
大過年的,少說些難受的事吧。母親阻止了父親的話。
大年初一的凌晨,我們還在被窩里酣睡的時候,四叔就在院子里準備放鞭炮了,
妻子很不樂意嘟噥說,四叔也是,你當還是以前過年嗎?早早起來磕頭,哎,叫人睡不好,你回去勸他睡吧,才四點鐘。妻子縮回摟著我的胳膊。
我知道妻子昨晚打麻將到12點。正困的厲害,就安慰她說,咱爹跟我說過,四叔這次回家,怕是最后一次了,他都快七十的人了,選在老家過年,他心里有這個情結啊。
要盡可能地遷就他,他雖說不太精細,可也不算傻人,不能傷他的心。
妻子翻了個身,不再吭氣。
我穿好衣服,來到院子里,把一萬頭的鞭搭在晾衣服繩上,用一根煙點著。清脆的爆炸聲在院子里響起,幽微的火藥味回蕩在朦朧的夜色里。
在他的小屋里,我陪著四叔閑聊。四叔動情地說,還是小時候過年好啊。這個時候,都起床了,你爺爺奶奶一個鍋上,一個鍋下,煮餃子。飯罷,我和你爸跟在你爺爺屁股后,滿村地跑著去拜年,大人們磕頭,我們小孩就等著要核桃,這一路跑下來,我們的褲兜里幾乎就滿了。有的家沒有核桃,抓一把咸豆來吃,也好啊。
四叔的話,激活了我的回憶,小時候,我也是這樣跟著父親去拜年的啊,在朦朦朧朧的夜色里,心在狂跳。
拜年好處大著呢!四叔接著說,街坊鄰里有了矛盾,產生了隔閡,想和順也抹不開臉,就借著大年初一的機會,磕個頭,心里的疙瘩就解開了。以后也就和和氣氣了。
四叔的話,讓我想起了三奶奶和他兒媳婦的事。三奶奶和兒媳,是兩個死對頭。婆媳常常鬧得雞飛蛋打、天翻地覆,每逢過年,三奶奶就會特別計較兒媳大年初一的一個“頭”。如果磕了,就皆大歡喜,痛痛快快過個年。否則,就會垂頭喪氣,整個年過得毫無生氣。
早飯罷,整個大街上,稀稀拉拉地有幾個老年人。
四叔兜里裝了不少核桃,還想玩“撂核桃”的游戲。可是往年紅火的場面早沒有了。倒是一番噼里啪啦的洗牌聲不絕于耳。這些勞累一年的人們,終于可以利用這過年的閑散時光過把癮了。四叔問的撒核桃一事,怎不叫人浮想聯翩呢。
核桃,這個普普通通的樹果。竟能凝結著農人過年的情結。多少年了,在我們的記憶里,過年,簡直就凝固成了這個皺皺巴巴的乒乓球大小的果子。
我們小孩渴望春節的心,小鼓一樣怦怦地跳。那諸多的驚喜里,最激動人心的便是墳地撒核桃。這項盛大的活動,年前就開始張羅了。穿著羊皮大棉襖的程爺橐橐地在村街里來回串,到各家去收錢買核桃。收齊錢的程爺推著獨輪車到集市上買核桃,用麻袋裝了。大約有一百斤吧。這個時候,是程爺最有成就感的時候,羊皮大襖的扣子松弛著,銀盆大臉汗津津的。
初一這天,有兩個青年抬著大大的麻袋就趕往墳地去?!袄献彘L”程爺像一個威嚴的領袖,昂首闊步走在最前面。同族人黑壓壓地跟了一大批,我們小孩是最快樂的,蹦蹦跳跳,把新年祭祖的喜慶渲染得童趣盎然。
到墳地了, 程爺和幾個輩分大的站前排,旁邊一人喊道,“跪”。于是跪倒一大片。
“一叩首”。我們磕頭?!岸凳住薄T倏念^。“三叩首”。最后一次磕頭。
磕三次頭后。就是撒核桃。一人撐住麻袋口,兩個人負責撒核桃。一時塵土飛揚,核桃在頭頂子彈般飛翔。大人們要面子,彎腰拾起腳下的。小孩子們則左沖右突,手犯了雞爪瘋般胡搶亂摸。不到半個小時,地上的核桃就鳥蛋精光了。孩子們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一路瘋跑回家,炫耀去了。
過年要到長輩家去走親戚拜年,沒有了長輩親戚,或是長輩親戚是老親戚,就斷親了,自然就不去拜年。于是只得到同輩年長的至親家去了。父親行動不便,就有我陪著四叔去姑姑家。我用家里的機動三輪車拉著四叔。姑姑家在白村,距離我村大約五里地。
四叔看著新修的柏油路,就問我很多問題,怎么收錢啦,有誰修的啦,灰和沙的比例是多少了等等。
“那時,你姑姑出家時,這條路還是土路,對了,是臘月十八吧,那天好像是下著小雪。哎,一轉眼都快五十年了。四叔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姑姑顧家的事,我早聽爺爺奶奶說過,是真正的感人,姑姑當年的事跡,是標準的孝女的故事。我駕車的技術實在不敢恭維 ,一不小心,就踅進了麥地,剛剛被雪水滋潤的麥地松軟得像棉花,車輪陷入足有一尺深。我和四叔廢了好大勁,才推出來。正當我們舒了一口氣,開車欲走時。一個人攔在我們面前。
這就走了,這一兩壟小麥就白白糟蹋了嗎?是啊,車輪碾的地方,小麥苗在哭泣哩。
四叔掏出了煙,說,老弟,對不起啊,是我們不小心,應該賠償,你說個錢數吧?
都是三里五村的,一百塊錢吧。
這么多!我和四叔一時愣了。
是我們不對,但賠的也太多了吧。我說。
現在物價這么高,一百塊錢能買些啥?好吧,我再讓你們二十塊錢,別再說了。
這人的額頭上一塊疤痕特別明顯,此時也似乎嘞開嘴,在幫主人說話。四叔說,算了算了,給他吧。
姑姑看到了久別的兄弟,當然很高興。四叔一進門,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她和姑父磕了個頭。
中午做了幾個菜,姑父不會喝酒,就喊來表哥來陪。
四叔喝了兩杯,臉就紅撲撲的。說起了姑姑對自己的好?!拔胰|北的時候,行李還是你給我的,嶄新的棉花被子啊。”
姑父說:“那時和你姐剛結婚嘛?!?/p>
話題說到表哥。
四叔夾了一口菜,對表哥說,你這幾年干建筑,領著幾個人,應該有些積蓄了吧。
“四舅,那賬我記著呢,雖說有五年了,我可是沒忘,這些年,雖然掙了幾個錢,但蓋房子花了幾萬,最近又買了車,弄得手頭也緊巴巴的,停一段再說吧。再說了,您老每月有兩千多的退休工資,不至于逼著讓你外甥借債還賬吧?!北砀缯f著,給四叔滿上了酒。
表哥這幾句話,連我聽了都覺得有幾分在理,作為長輩的舅舅不能逼外甥還賬嘛。也許被表哥殷勤的勸酒所感動,四叔便不再說。端起杯來就干了,還把酒杯口朝下,“看看,一滴也沒剩?!?/p>
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大哥”。聲音未落,一個身材五短的人已跨進了門檻。
晚上的聚會安排在什么時候?來人問。
八點吧,告訴他們幾個都早點去,弟兄們多玩一會兒,酒啊,菜啊,都不要帶,我這里都準備了。
好好,來人說。
“你坐這吧,這是咱四舅?!北砀缰噶酥杆氖??!安涣?,我也有客。”五短身材說著轉身,又回頭朝著姑姑說:“媽,你有空到我那兒看看,玉琴太慫了,連魚都做不好。你教教她?!?/p>
這不是剛才路上索賠的那個青年嗎?有傷疤為證,一點不假啊。
還未等我們開口,“傷疤臉” 就說話了。原來是四舅啊,看這事,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啦。外甥對不起了。說著就給四叔倒了一杯酒。四叔端起來干了。剛要說話,“傷疤臉”已把剛才的“賠償金”遞到了手里。
然后,就把剛才地里發生的事說了。
姑父說,你小子的毛病也該改改了,這一次弄到自己人頭上了。
“那是,那是。”
“傷疤臉”說著,訕笑著走了。
“這人是誰。怎么這么近乎,咋給你喊起媽來了呢?”四叔問姑姑。
姑姑不無抑郁地說,這是你外甥的拜把兄弟,一起有十幾個人呢,你說拜干弟兄就拜吧,還改了嘴了,以前叫嬸嬸嫂嫂的,這回一律叫起媽來了,我答應起來就覺得牙磣的慌。
“現在農村不都是這樣?這世道!”姑父說道?!芭d啥啥不丑嘛”表哥笑了。
一會兒,表哥的一雙兒女來了,姑父說,這是你舅老爺。兩個孩子扭扭捏捏的,不說話。四叔每人給了五十元錢。兩個人高興得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玩去了。
四叔的酒量也就是二三兩。此時臉紅脖子粗了,就說到很多以前的事情,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又無限感慨地說,爹娘都是長壽,活了九十多歲,也該立一塊石碑了,還說小時候玩水,不小心掉坑里,是姑姑把他拉出來的……
當我們告辭的時候,姑姑和姑父一直送我們出門很遠,表哥已經離開多時了。
父親勸四叔等過完元宵節再走,四叔不答應,執意初六就動身。
初五這天,紛紛揚揚的大雪下起來。冬天里老天吝嗇之極,下過一兩場稀稀拉拉的雪粒,像這早春里大雪紛飛的情況,并不鮮見。
下午,四叔說到外面走走,眼看天黑,還不見回來。父親叫我去找找。
我順著村東的路向南走,我覺得我能找到他。沒了樹的路,積雪有一兩寸厚,慘白慘白的。慘白綿延,伸展到麥田,包圍了祖父母的墳包。四叔在墳前肅立著,標準的站軍姿形象。那些大片的雪花白蝴蝶般在他身邊飛舞著。
啊,這故鄉的水,曾經滋養了我的祖祖輩輩,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到處有水的靈魂,井里、小河里、溝渠里,椿樹、榆樹、棗樹、槐樹、柳樹的年輪里,茄子、蘿卜、白菜、辣椒韭菜、荊芥、大蔥各種蔬菜里,雞鴨鵝、豬狗羊、驢馬騾的血液里……如今,這晶瑩的雪花,就是從故鄉這片沃土蒸騰的水汽幻化而成。四叔就要回東北了,回到他的漂泊之地,此時,他沒有一絲寒意,有的只是故鄉溫暖的土地。
第二天,我和父親開著機動三輪車到車站去送他。他挎著一個大大的帆布包,里面裝著花生,還有一小包黃土,是他昨天從田里帶來的。
一路上四叔看著新修的公路,和道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樓房,不住地說,變化真大啊,真大啊。過兩年,我還會來看你們的。這是四叔最后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