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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與查氏家族

廣和樓是北京城最早的一批戲樓建筑,名頭也是同時期戲樓里最響的。原址在正陽門外大街東側的肉市街,是當時的名門巨室查氏家族別墅的附屬設施。其門前高懸“査樓”兩個字,所以一直到清末,雖然廣和樓已經和査家沒有關系,但還有老北京人習慣性把廣和樓叫“査樓”或者“査家樓”。歷史學家張次溪先生在1930年代撰寫北平志的時候,找許多京劇行里的老前輩聊過廣和樓的一些掌故。有一種有趣的說法,說北京城原來所有的茶樓都叫“查樓”,因為査家喜歡戲曲,在北京城廣設戲園子,蓄養好多戲班,而且以此起家,所以當時演戲的場所都叫“查樓”。后來査家退去,老百姓以錯傳錯,才把唱戲的戲園子都叫作“茶樓”。這種說法當然不可信,可是當時的梨園老宿,持此說法的人還是不少,可見査家和査樓,在戲曲圈子里,有一個獨特的位置。
查氏家族從明末至今人才輩出,康熙曾親筆為查氏宗祠題寫“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明清之際,曾經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歷代有族人為官,歷300年不衰。其中以著述學問聞名一時者10余人,一直到近現代,著名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以及報人、小說家金庸(查良鏞)等仍然繼承査家的文脈。
金庸小說《鹿鼎記》的開篇,就寫了査家歷史上最負傳奇色彩的人物,查繼佐。查繼佐號伊璜,不但學識淵博,著作頗豐,而且能文能武。曾在明末的魯王政權中任職,親自領兵打仗,對抗清軍。可惜魯王政權太短暫,不久就退出了歷史舞臺。查繼佐就退歸家鄉講學著書。全國各地聞其名而來求學者,絡繹不絕。傳說某日查繼佐于風雪中,搭救一路邊僵臥的乞丐吳六奇,此乞丐生有異相,談吐不俗。因沉迷賭博,最終傾家蕩產淪落至此,查繼佐留其在家數月,又送銀錢讓他回鄉。后來查繼佐卷入明史案,牽連入獄眼看性命不保。忽而有廣東水陸師提督吳六奇前來搭救,原來吳六奇回家之后,反思自己,勵志成才,隨后投軍入伍,掙得一身功名。聽說恩公有難,慨然前來搭救,以身家性命擔保,換得查繼佐一家脫罪。
廣和樓與《長生殿》
明清之際,文人除了作詩填詞之外,還喜歡制曲,就是寫戲曲的劇本。因為戲曲劇本比詩詞歌賦更長,規矩更繁雜,音韻更講究,加之有故事有人物,更可以借以抒懷言志,所以能寫出公認的好曲,那是在文人堆里拔了份的事情。
自元朝以來,大量雜劇傳奇被文人創作出來。這里的傳奇,指的并不是唐宋時期流行的傳奇小說,而是戲曲的一種形式,如果說雜劇是一個單本劇的話,傳奇就相當于戲曲舞臺上演出的連續劇,一部傳奇往往多達幾十折,要連演幾天才能演完。在沒有電視電影的時代,這種消遣可以說是看著十分過癮,只不過一般人家沒有財力做這樣的消遣,王公貴族富商巨賈偶爾因為什么喜事,要在府里演一回傳奇大戲,那也都把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一起叫過來,賣賣人情。同樣花費不菲,不如多找幾個人來看,第一有面子,第二心里覺得更值。于是一旦某府第要上演傳奇,那就等于開一個大型的派對,親朋故交,喝酒飲宴,狂歡好幾天,熱鬧無比。
清朝王室對于戲曲的熱愛,也促進了戲曲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時期。康熙皇帝就喜歡看戲,傳說康熙還不滿足于只在宮里看戲,經常跑到宮外去轉轉,看看外面的戲,廣和樓就是康熙常光顧的地方。《亞谷叢書》云:“京師戲館,惟太平園、四宜園最久,其次則查家樓、月明樓……”康熙逛月明樓的傳說,在后世是越傳越熱鬧,到今天咱們還能在曲藝里聽到《康熙私訪月明樓》《五龍捧圣》等回目。不過康熙私訪畢竟是民間的傳說,不大可信,但是正史上記載,康熙喜歡看戲那是真的,經常將《長生殿》與《桃花扇》在宮內排演。這兩部劇被當時,乃至后世都公認為傳奇界最后的兩座高峰。它們的作者洪昇與孔尚任,被尊為“南洪北孔”,不但劇作演出時火爆,文壇也有盛名。
洪昇、孔尚任雖然名留后世,可惜當時的官運卻實在不濟,特別是洪昇,浙江錢塘人,胸懷大才卻一直貧困潦倒,在北京國子監肄業之后,20年科舉不第。生活拮據,幸虧他有真才實學,許多文人雅士愿意與他結交,雖然一直沒混上一官半職,但才名漸漸地傳播開。洪昇嘔心十載,三易其稿,寫出一部傳奇《長生殿》,此戲結構奇巧、宮調齊整、詞句優美。劇一成便轟動天下,不但文壇曲壇奉為神作,宮廷之內也經常搬演。而在民間班社演出《長生殿》的時候,也往往看客如潮、觀者如蟻。雅俗共賞,異常流行。但作者洪昇卻并沒有因為《長生殿》的名滿天下而走上人生巔峰,反而跌落谷底。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秋,廣和樓迎來了它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演出。起因是當時京城最具名氣的戲班“內聚班”最早排演《長生殿》,結果爆紅,不但大內贊許,王公貴族也爭相要看,班社應戲都應不過來,一時堂會能請內聚班唱出《長生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內聚班為答謝洪昇,主動要演一次《長生殿》給洪昇過生日。京城文壇的諸多好友也來道賀,看戲。于是這一天廣和樓內高朋滿座。洪昇好友如贊善趙執信、侍讀學士朱典、侍講李澄中、臺灣知府翁世庸以及查嗣璉、陳奕培等五十余人前來觀戲。這熱鬧鋪張的場面,就是洪昇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其后,洪昇等人遭人舉報,因為演戲那天恰在佟皇后國喪期間,洪昇等人私自宴飲狂歡,這在當時可是大不敬的罪過。所有參與者一律革職,洪昇被剝奪了國子監監生的頭銜,永不續用,還為此深陷囹圄。
洪昇、趙執信、查慎行等等一批文人才子遭逢巨變,使后人感慨:“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
洪昇本性就很狂放,以一曲《長生殿》技驚天下,之后又遭冤獄,斷仕途。性情更加不羈。回到老家之后,生活依舊潦倒,每日縱情詩酒。洪昇雖然淡出人們的視線,可是《長生殿》依然經久不衰,多年后,江蘇巡撫請戲班演《長生殿》,還特意請來洪昇觀看,洪昇在宴席上“狂態復發,解衣箕踞,縱飲如故”。估計讓主人很沒面子。可是作品就是硬道理,無論洪昇如何狂傲,總有人欣賞他的才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洪昇年已六十。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命運不知是眷顧還是嘲弄,讓洪昇又體驗了一把15年前廣和樓里眾星捧月的感覺。這一年,江南提督組織《長生殿》的演出,邀請洪昇去松江,待為座上賓。這個消息被當時江寧織造曹寅知道了,曹寅極力邀請洪昇到曹家做客,并為此廣約全國的文人雅士。請名伶在曹家演出全本的《長生殿》,五十折的戲演了三日三夜,全程恭請洪昇居于上座。江南曹家繁華絕不遜于京城望族。曹寅之母做過皇上的奶娘,曹寅本人當過皇上的伴讀,父子幾代擔任江寧織造這樣的肥缺,充分體現了皇上對曹家的信任。康熙六下江南,四次住在曹家。曹家的排場鋪排起來,比起皇宮也差不了太多。這樣的名士云集,觥籌交錯,自己獨占聚光燈下的滿足感,讓洪昇最后一次體驗了世間的榮辱無常。結束這一場人生歡宴之后,洪昇于歸途,酒醉落水,亡于浙江烏鎮。
榮辱無常,富貴如江南曹家也不能免。雍正五年,曹家獲罪抄家,曹寅的孫子曹雪芹隨家人遷回北京老家。窮困之際的曹雪芹也如洪昇一般,寫了一部轟動文壇的《紅樓夢》。作品流傳百世,作者潦倒一生。《長生殿》歷經10年,3易其稿,《紅樓夢》批閱10載,增刪5次。《長生殿》有個釵盒情緣,《紅樓夢》有個木石前緣。不信者道是巧合,信者道是定數。以至于今日將《紅樓夢》與《長生殿》二者放在一起搞比較研究的人非常之多。還有人雖拿不出什么證據,但很堅定地相信《紅樓夢》是洪昇的作品。
曹雪芹來到北京的這一年,査嗣庭因所謂“維民所止”案在獄中服毒自盡。査樓也因此案被沒收為官產,歸內務府打理,從高朋滿座,到人去樓空。那年頭估計內務府處理這樣的資產也是相當的多,也沒有太多詳細的記載,反正從此之后,査樓與査家再無關系。它的名稱也因為幾次易主幾次重修的關系,一度改叫過“廣和査樓”“金陵樓”。后來基本定型為“廣和樓”。這時候已經到了乾隆三十幾年了,仍然有不少老人改不過口來,就繼續叫它為查樓。有査氏后人,經過廣和樓下,寫詩一首:“廣和査樓幾來游,掌柜人還識面否?只合常常儂過此,分明懸匾是查樓。”雖然文筆比不上“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但是同樣透露出世上的榮辱無常。此刻距離洪昇《長生殿》上演,已過去100余年了。
這100余年里,昆曲的巔峰時代已經過去,地方戲進入了北京市場,京劇也如哪吒般,在暗暗孕育之中,它仿佛也準備如《長生殿》與《紅樓夢》一般,一出世,就驚艷眾生。
這一日,恭王府里又上演了一回《受福報恩》。這一次是內務大臣明善,為了報答恭親王知遇之恩,特邀當時京城名角排演的。這是拍馬屁手段里面比較高級的一種,大概寓意就是恭親王是慧眼識珠的查繼佐,而自己是愿意追隨報恩的吳六奇,王爺您就放心吧,以后用我的時候我絕不含糊。可以說,心思沒少花,做得很到位,領導很高興。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扮演查繼佐夫婦的兩位演員梅巧玲與徐小香,后來都位列“同光十三絕”,十三絕的時代,京劇漸漸成型,并且很快取代了昆曲地位。唐詩過后是宋詞,上一個藝術巔峰被長江后浪追身趕上。京劇當時作為一個年輕的劇種,融合了昆曲唱腔的雅趣,地方戲的火爆,劇情上更加五花八門,敘述與音樂節奏上也加快了不少,觀眾看著直呼過癮。從皇室到平民,欣賞京劇成了主流,一個新的時代就此開啟。光緒三十年(1904年)某日,梅巧玲之孫梅蘭芳第一次登臺亮相,劇目是《長生殿》,地點在廣和樓。
廣和樓與富連成社
梅蘭芳曾回憶:“我11歲初次在廣和樓出臺,參加的是俞振庭所組的斌慶班。是一種臨時的、純粹客串的性質。到我14歲那年,才正式搭喜連成班。每天在廣和樓、廣德樓這些園子里輪流演出。”喜連成科班后來改名富連成社,培養了京劇界的半壁江山。出了雷喜福、侯喜瑞、馬連良、于連泉、馬富祿、譚富英、葉盛章、葉盛蘭、裘盛戎、袁世海、李世芳等一眾名家。一開始科班還叫喜連成的時候,剛招生,學員初學京劇,基礎也不一樣,人手也不足。要演戲的話,需要外請一些搭班的同樣年紀的童伶,梅蘭芳當時就短暫搭班喜連成。后來喜連成另覓場館,換了新東家,改名富連成,規模擴張,班底也已經齊備,而且隨著頭幾科學員的成長,他們已經不僅僅唱“娃娃戲”了。民國三年(1914年),富連成重新回到廣和樓,專門負責白天的演出,一演就是20多年。廣和樓可算是富連成的教學演出基地,那時候學員上館子演出,統一穿著藍布小衫,青布馬褂,藍襪青靴。夏天頭上戴著草帽,穿竹布衫。要是下雨天,統一的雨靴油傘。整整齊齊排成一隊,由先生領著,從虎坊橋一路走到前門廣和樓,每天上午11點就開鑼,一直要演到晚上6點。6點以后,那就是戲樓經理另邀班社演夜戲了。學員們則卸妝回社吃晚飯。當天晚上、次日早上還要學戲練功,日復一日,暑往寒來。
當年的廣和樓,是標準的舊式劇場,臺離地3尺。上面有圍欄。那時候演武戲時興在欄桿上耍功夫,來個順風旗,單手拿個頂什么的,就著臺欄桿演起來很方便。最早舞臺上面還流行玩鐵杠,就像單杠一樣,武丑演個《盜壺》《盜杯》什么的,就可以竄到杠子上玩各種花樣,民國的時候出于安全考慮,禁止了這類攀杠子、欄桿的演出,此后戲臺也就不再立杠子了。那時候舞臺沒有電線接電燈和音響,舞臺上層是臺冠,起到共鳴箱的作用,晚上唱戲的時候,就點汽燈照明。廣和樓當年演出還有幾個絕的地方,一個是門口放切末。就是放臺上用的道具,權當是水牌。今天門前立了一個高寵用的大槍,看戲的過來一看,就知道今天要演《挑滑車》。放個小亭子,就代表今天要演《清風亭》。要是放石鎖,那今兒晚上準開《艷陽樓》。還有一事也是老戲迷一直津津樂道的,就是廣和樓自己印的戲單,所謂《戲迷攢戲報》,那時候好多人看戲都把戲報子留存起來作紀念,廣和樓排好了戲,即自印戲報于一張粉紅色或淺黃色的紙上,一個銅錢一份,很受歡迎。很多沒看戲的人,也常買份戲報收藏起來。廣和樓的興盛時間一直持續到七七事變后。
從明末至今,360多年時間,廣和樓見證了無數的歷史,遭遇數次火災,數次易主,幾番重修重建,仿佛有生命一般,一次次的輪回,最后重生。因為其傳聞掌故繁雜,故在此僅能草草瑣記一番,諸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