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春



金秋是收獲的季節,對于作家方遠來說,也是如此。
那天上午,到方遠家采訪的時候,他剛剛從老家萊州回來。風塵仆仆,身上似乎還夾帶著家鄉咸腥腥的海風。他堅定而自信的神情在告訴我,幾個月的深入生活一定是收獲滿滿。
方遠的書房占據著一層閣樓,一排排書櫥立于重要位置,書籍琳瑯滿目,由其父親方肇瑞書寫的“是知書屋”四個字蒼勁有力,格外顯眼。
“是知書屋是我太爺留下的書房名,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當年,我們家有兩個書房,在老掖縣是書香門第。后來,祖宅幾經改建,面積越來越小,書房也隨之消失了。我覺得,家族的傳承很重要的一點是文化的傳承,是知書屋一直在我們后人的心里占據重要位置,我就讓父親重寫牌匾,懸掛在我的書房里。有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注視著牌匾,似乎從中能看到我先人埋頭讀書的影子。”方遠動情地說。
方遠的父親方肇瑞是一名多次獲得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與飛天獎的劇作家,而方遠最終走上文學之路正是受到父親的影響。遺傳基因或者是家庭熏陶往往是潛移默化的,方遠生于濟南,卻成長在老家萊州市一個叫過西的村莊。那么,家鄉又給他帶來了什么?
最是難忘故鄉情
方遠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家鄉度過的,他年幼時便回鄉與祖母做伴,直到十多年后才回濟南讀初中。
“我是一個調皮的孩子,在村里和學校因此而出名。”回憶起兒時生活,方遠狡黠地笑著說,“我奶奶常說,這孩子只有在看書的時候才會安靜下來。”
方遠讀的第一本小說是《紅巖》,那時他十歲左右。這是他用家里的一本古書從一名青島知青的手中換來的。由于傳閱了太多的人,這本書的前后都少了許多頁,方遠便嘗試著為其補上開頭和結筆。這或許便是方遠的文學啟蒙,那時候,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師在課堂上當作范文朗讀,讓他頓生幾分自豪之感,更加深了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寫過三句半,在學校宣傳隊里演出,還給油印的《三夏戰報》《三秋戰報》寫過詩和散文。
“文學的種子在我的心里扎根發芽是不知不覺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方遠說。
在那個時期,方遠的劇作家父親經常與同事們回家鄉深入生活,采訪歸來,他們會坐在院中一邊喝茶一邊討論劇本。方遠成為一個偷聽者,他們講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有時候,他被父親看到了,就將他攆走,因為他們正在討論有關愛情的情節。
自然,那個時代的報紙是個稀罕之物,有時候,祖母從供銷社或者集市上買東西回來,用來包裝的報紙就成了方遠的必讀物。報紙多半是殘缺不全的,就像那本《紅巖》。他邊讀邊猜,充分地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只要有文章的紙張,方遠都會收起來,視若瑰寶。
1976年的春節后,15歲的方遠告別了故鄉和祖母,被哥哥接回了濟南。
“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極其重要的,影響著我的思維與處事方式,甚至影響著我的一生。我從有記憶的那一天,就有我家鄉的影子。所以,盡管我出生在濟南,但是,我始終覺得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萊州人,或者說,萊州是我心靈的故鄉。作家是要有自己的根的,那么,我的根就在故鄉。”方遠說。
從鄉情散文到都市文學
回到濟南的方遠感受到了城市與鄉村的巨大反差,一口萊州腔給新同學們增添了不少笑料。與祖母相依為命的農村生活讓方遠有了較強的社交能力,他迅速與同學們打成一片,不再有孤獨之感。這時已是初二的下學期,家鄉的學校并沒有英語課程,但在新學校同學們已經學了一年半,而方遠卻一個字母也不認識。他發奮苦學,到初中畢業時,英語成績已是名列前茅。鬼使神差一般,愛好文學的方遠竟然考上了大學的英語專業,1982年畢業后,成了一名英語教師。但是,文學已經在他的心里長成了參天大樹。他一邊教學一邊寫作,發表了大量的鄉情散文,并多有報刊轉載。故鄉和祖母以及大海是方遠散文幾乎不變的主題,他將自己對故鄉的思念變成溫情四溢的文字,感動著自己,也感動著讀者。
1986年,文學將方遠送進了濟南日報社,成為一名編輯記者。在他熟悉了新聞工作之后,再次拿起了筆,從事都市小說創作。作為曾經的鄉下人,方遠以鄉民的視角去解讀都市的事和人,《隔墻有耳》《走投無路》《神龜出沒》《血色咖啡》等十幾部中長篇小說相繼發表和出版,被報刊連載或轉載,收入多種年選與選本。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劉玉棟說:“方遠的都市小說背景都是濟南這座城市,寫的都是濟南人的情感、境況和現實生活。他寫的是這個城市人的愛恨情仇、理想和追求、夢想和失落、頑強和懦弱,這正是方遠的可貴和獨特之處。他總是目光炯炯,飽含深情地凝望著這座城市的深處。”
2008年11月,在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評選中,方遠以都市文學《門縫兒里的愛情》榮獲中篇小說獎,這是對他致力于都市文學創作的肯定和褒獎。著名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認為:“在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中,方遠屬于都市經驗的早期的發現者和勘察者之一,而且他堅持至今。他幾乎是本能地發展出記者、偵探、拾荒者的眼光,由此,日常、零散和晦澀的生活獲得了戲劇性,在人心中、在人的眼中,那些光影交錯、幽暗隱微的地方都變得暴烈、尖銳和緊迫。”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則評價道:“方遠的小說一直致力于對城市人生與人心的繁復生動的藝術呈現,用體貼的文思洞察人物內在的精神困境,他的寫作有效地參與了近年中國城市文學的隆起。”
方遠以都市文學立足于中國文壇,在齊魯文學中當是獨樹一幟,成為都市文學創作的佼佼者。然而,在進入知命之年,他的目光卻再次落在了故鄉的土地上。
以文學的方式向故鄉致敬
人都喜歡懷舊,而一個有文化情懷的人更是如此。方遠童年與少年時的記憶是豐富多彩的,在故鄉,他喜歡聽族人們講過去的故事。原來,在方遠這個并不龐大的方氏家族里,曾經發生過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出現過諸多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這些故事與人物充斥著他祖輩與父輩們的記憶,并一代一代地口口相傳,最終奇跡般地流傳下來。或許,正是借助這種無處查證的口述方式,講述者們無拘無束,充分發揮著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覺不自覺地為自己先人們的傳奇經歷涂脂抹粉,使故事更加曲折,讓人物更加高大,以至于令后輩們瞠目結舌,拍案稱奇。
終于有一天,當方遠回望家鄉的時候,驀然發現,這些故事里隱藏著方氏家族的興衰密碼,需要后人們去解讀。
“故鄉養育了我,我已創作了上百萬字的都市小說,卻一直沒有將小說的筆墨落在故鄉的土地上,在我年過半百之時,我要以文學的方式向故鄉致敬,報答故鄉的養育之恩。”方遠說。
在2010年那個乍暖還寒的春天,方遠獨自一人回到了故鄉,迎著寒氣逼人的西北風,沿著村北的王河一直走到了入海口。他在三山島大橋上憑欄西望,這時正有夕陽西下,漁船穿梭,橘紅色的晚霞映照得海面光怪陸離,猶如仙境一般。河與海形成的強烈對比,讓他的思緒驀然洞開,時光的隧道為他打通,他沿著它穿越到了一百年前的這片古老的土地,一個個鮮亮的先人微笑著向他走來。
大河入海流,方遠苦苦地尋找著方氏家族歷史的源頭,最終將起筆處定格在1911年那個多事的秋天,并一直延續到2011年,時間跨度為一百年。2011年初,方遠以構思中的《大河入海流》申報了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并得到批準。于是,從濟南到膠東,再從膠東到濟南,五個春秋的日日夜夜,方遠沉浸在他所編織的故事中,與那些真實的或者虛構的先人們對話交流,在現實與虛擬中徘徊與思考。
七十余萬字的《大河入海流》是一部皇皇巨著,以鄉村家族故事呈現著百年民族秘史。2016年6月,該書被列為作家出版社重點圖書并出版發行。《文藝報》以“方遠作品《大河入海流》的歷史書寫與探析”為主題刊發了整版的評論文章,《新民晚報》《時代文學》《大眾日報》等全國幾十家報刊刊發了專訪及書評。2019年,在山東省第四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評選中,《大河入海流》榮獲長篇小說獎。
從都市文學到鄉土文學,方遠完成了創作題材的轉型,他以兩種題材兩獲泰山文藝獎,實屬難能可貴。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張煒評價道:“方遠是一名重要的作家,能夠沉入情感,作品質樸而又浪漫,這在齊魯作家中是并不多見的。他寫都市與鄉村都一樣具體和嫻熟,詩意盎然。”
《大河入海流》的成功讓方遠倍受鼓舞,他意猶未盡,投入了長篇小說《大船隊》的創作之中。此書被列為中國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以清末方氏船隊為背景,以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船隊揭示出中國民族企業的發展史。
創作無止境,方遠的文學追求也不會停止,讓我們共同期待。
(未署名圖片由作者提供? 編輯/公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