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屈原列傳》中寫到楚懷王被秦昭王誘騙到武關后扣留下來以求割地,終死于秦。然后說: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洪興祖《楚辭補注》在《哀郢》“至今九年而不復”句下注云:
(懷王)三十年,秦昭王欲與懷王會,屈平曰:“不如無行。”懷王卒行。當頃襄王之三年,懷王卒于秦。頃襄聽讒,復放屈原。以此考之,屈平在懷王之世,被絀復用。至頃襄即位,遂放于江南耳。
其實屈原是在懷王入秦被扣留后,屈平對子蘭勸懷王入秦之事表示氣憤,子蘭即串通上官大夫誣陷屈原,將其流放于江南之野,時在頃襄王元年。不過洪興祖這里明確指出屈原在楚懷王時被絀而后來又被招回加以任用,至頃襄王時始流放于江南之野,這是以前的學者未能意識到的。
《涉江》中說“旦余濟乎江湘”“乘齡船余上沅”“朝發枉渚”“夕宿辰陽”“入溆浦”等,則本詩作于被放江南之時可知。洪興祖在上引注文之后又指出:《哀郢》中說到“九年而不復”,則《哀郢》作于被放九年之時,在《涉江》之后。如此,則《涉江》是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后的第一篇作品。
頃襄王元年二月當秦軍攻楚、取淅十五城、郢都一帶大為震動的情況下,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郢都附近的長江以南)。詩人同老百姓一起乘船沿江到彭蠡澤,然后沿贛水南下,西南至廬水上游的陵陽。當年秋冬之際又沿長江,過湘水入江處,仍由水路返回鄂渚(今武昌),然后陸行至洞庭湖西北角,再入沅水,南下直至辰陽。由屈原這次南行情況看,他南下直至楚國最南部邊緣之地方停下來,這條路線正是莊蹁入滇時所經。
莊蹁于懷王二十九年(前300)年初重沙之戰中失敗,親秦勢力將責任推給他,莊蹻被逼起事,后撤至黔中(今湘西),不久南下人滇。屈原沿莊蹻南行路線直至溆浦,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他此行的目的應同牽心于莊蹻的狀況有關。他到溆浦,不能再向南。他在溆浦寫了《涉江》。由其中的“霰雪紛其無垠”一句看,當時是入冬的天氣。所以,本篇應作于頃襄王元年(前298)冬。
今本《楚辭》中本篇開頭部分文字上有些竄亂。首先上下文意不連貫,意境上相沖突。其次,這八句中有六句“兮”字在句中。《離騷》和《九章》其他篇,除“亂辭”外無此例。再次,《離騷》及《九章》各篇的句式,一般上下兩句中,上句之末帶“兮”字,下句之末為韻腳,二韻為一節。而本篇中有兩個單句,且其中一句末尾既不帶“兮”,也不入韻,顯然有竄亂。聞一多《楚辭校補》認為《涉江》開頭有八句是《惜誦》“亂辭”竄入《(楚辭》中《涉江》前接《惜誦》)。考《惜誦》末尾文意未完,聞一多之說甚是。又今本《惜誦》之末二句,由意思和押韻看,實《涉江》開頭的文字竄入,今也移入。《涉江》第一段文字校理如下: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矯茲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衰”“微”二字先秦古韻均在微部,“聲”“湘”二字一屬真部,一屬陽部,《楚辭》中多有真陽合韻之例。關于移入《惜誦》亂辭的八句,已在《騷體詩創作走向成熟的樣本——<惜誦>品評》一文中有所論述,這里不再重復。本文先講清這個問題,恢復原文真相,以利于理解全詩的藝術美與詩人所抒發情感的一致性、完整性,而避免種種牽強附會之說。
《涉江》是屈原于頃襄王元年初冬之際到溆浦之后所寫。當年屈原五十六歲,篇中說“年既老而不衰”。《論語·季氏》“及其老也”,邢咼疏:“老,謂五十以上。”又《資治通鑒·紀一》“發關中老弱未傅者”,胡三省注:“過五十六為老。”雖然對“老”的解釋不同,但由《孟子·梁惠王上》“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等語看五十以上稱老,在古代應是比較普遍的習俗。而據胡三省之說,則屈原正是此年進入老年,故有“年既老”之語。
當時詩人雖然被放江南之野,沒有了重返朝廷的希望,但他仍抱著為了國家不以個人得失、習俗褒貶為懷。楚人所謂“江南之野”包括彭蠡澤以西的陵陽一帶。屈原先在陵陽停留了大半年。那里本是揚越之地,其生活習俗等都比較落后。篇中稱那里為“南夷”,包含了希望用楚文化加以開發引導的意思在內。
屈原返回洞庭湖西北之后,并沒有在洞庭湖邊的某地停留下來,而是沿沅水一直西南行到達辰陽(辰溪)。詩中說:“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這是說:在一個凌晨之時從枉渚出發,在一個黃昏之際到了辰陽(兩地相距較遠,不可能一日到達),寫下了起程和到達楚最南邊際的記憶。辰陽是楚黔中郡的最南部,再不便前行。從詩人這次長行的路線看,應是為了了解兩年多以由黔中南下的莊蹻的狀況。莊蹻于楚懷王二十九年初垂沙之戰楚國大敗后,被逼起事,造成郢都動亂。后撤至黔中,不久向南。最后以楚王朝名義克且蘭(牂牁,今貴陽),入夜郎,隨即人滇,形成同朝廷失去聯系的一個代表楚王朝政治勢力的地方政權(趙逵夫:《莊蹻事跡與屈原晚期的經歷》,《文史》第55輯),他的這個做法是符合于屈原楚先統一南方,再順勢統一整個北方的戰略設想的。兩年后屈原被頃襄王放于江南之野。詩人在完全沒有可能重回朝廷的情況下,關注著莊蹻的去向與結果,希望他能在開發南方、經營南方、將來為穩定楚國遼闊的大后方、增強楚國國力方面起到大的作用。
詩人大約在辰陽稍作停留,了解到莊蹁的大體去向之后,即折向稍東的溆浦,在那里住下來,寫了《涉江》一詩。
以往之論《涉江》者都未能說清屈原何以要兩次沿沅水行至楚南部極偏僻之地(第二次南行由《懷沙》可以看出,路線相同),因而也就不能揭示出這篇作品所蘊含的深刻豐富的內容與主題,及其中“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等句的寓意;也不能說明詩人的南行同他的政治理想之間的關系。
今聯系當時歷史與屈原的那次行程及相關地域的自然狀況,對作品加以分析。
本篇可分為五段。第一段兩節,前四句表明自己將永遠保持著楚人的習俗和高尚的人格品質。以切云冠為突出標志的奇偉之服與長劍象征著身份與文化,也顯示著詩人的精神氣度。湯炳正《楚辭類稿》說:“蓋屈子自稱‘奇服,并非謂異于眾人。實指異于其他國家或異于其他民族之服飾耳。此乃屈子深厚的愛國主義或強烈的民族意識之體現。”所說極是。緊接的“矯茲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上句就是保持個人的喜好而獨處,不管當地人稀奇的眼光;下句是說也曾幾次思量離此而去。末二句“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直言當地沒有知音,故準備離開陵陽,出廬水溯江西行。《哀郢》中寫被放后的情景:“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則可知被放后詩人是先至陵陽的。陵陽其地在江西省西部瀘水上游。詩人是沿江至九江后不想再東行,入彭蠡澤又向西至陵陽。
第二段三節,寫由陵陽至鄂渚后的行動路線。詩人先后步馬、乘車至沅水,經枉渚至辰陽。“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一路艱險,全包含在此二句之中。其末尾說:“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是說只要自己存心端正,雖至黔中南部邊遠之地,也并沒有什么可怕的。這實際上是說:雖蹤跡莊蹁南行路線至楚南部疆界,但秉心端正,無可厚非。由“人溆浦余值佃兮”一句看,詩人船到辰陽之后,決定不再南行,稍作停留,便東行至溆浦。“值佃”即徘徊,寫船慢慢打轉的狀況,以表現詩人的猶疑不定。詩人是在此多住一段時間,還是向東,做北折的準備,主意未定。由“歇秋冬之緒風”句看,屈原是在秋末冬初之際由長江入沅江,冬季至溆浦的,時溆浦已霰雪無垠。
第三段三節,寫了在溆浦的心理與當地的自然環境。開頭說“迷不知吾所如”。因為詩人已近楚南部邊境,不能再走,因而東折入溆浦。在溆浦停止南行,是不得已的事;折而東行,又沒有了目標,所以這樣說。下面寫: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狄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寫景文字十分美,開后代山水詩借景以抒情的法門。“哀吾生之無樂兮”以下幾句,實際上是表現了無法實現政治理想的苦惱;一生所追求的由楚國統一全國的愿望及切實可行的戰略方針,不能付之于實施,只能眼看國家一天天走向衰微,內心十分傷痛。“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一句,表現出詩人無論受到怎樣的打擊,在怎樣的處境下,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與政治主張。
第四段聯系歷史上賢能之人往往得不到好下場的事實。
接輿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這幾句應該不僅是出于自身遭遇產生的感慨與怨憤,也包含著莊蹻的遭遇在內。屈原于懷王十年任左徒之職以后,對內主張重修“憲令”,進行改革,對外主張聯齊抗秦。楚懷王二十四年(前305)懷王聽一些受秦國收買的舊貴族的慫恿,背齊而合秦。時秦昭王初立,“乃厚賂于楚”,又來楚迎娶新婦。在這種情況下,屈原被放于漢北。至二十六年,韓、趙、魏三國因為楚國違背合縱的協議而共攻楚。二十八年,齊與韓、魏三國又共攻楚,戰于垂沙,殺楚將唐昧,取楚重丘而去。《荀子·議兵》中記其事:“然而兵殆于垂沙,唐蔑死,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蔑”“眛”古音同)《商君書·弱兵》中也寫到此事:“唐蔑死于垂沙,莊蹁發于內,楚分為五。”所謂“分為三四”“分為五”,都是指當時楚國不同勢力對立,造成嚴重的分裂局面,莊蹻是其中之一。垂沙之戰慘敗,親秦的勢力把責任推在聯齊抗秦一派上,而事實上這場戰爭的根源在于親秦派背齊、趙、魏、韓引起。莊蹁是主張“聯齊抗秦”策略的,因而被親秦的舊貴族強加罪行,被逼起事。于是懷王將被放漢北的屈原召回以平息事態。莊蹻不可能重回朝廷以自蹈死地,遂退出郢都至黔中,又被迫南行人滇。屈原自然一直不知道莊蹁后來的具體情況,故沿路南行以了解其去向。他由自身、由莊蹁、由懷王入秦之事想到楚國的狀況,十分傷心。但詩人還是抱定不向腐朽勢力低頭的決心。
第五段為“亂辭”,回顧楚朝廷中賢能者不能立足,而奸邪與腐朽勢力把持朝政的情況,詩人表現了極大的憤慨。“鸞鳥鳳凰,日以遠兮”二句比喻忠誠于朝廷又有能力有遠見的人一天天離開楚國。暗指被迫入滇的莊蹁和早在懷王十九年即留于燕國,為燕國廣開求才之路的屈景等。“燕雀烏鵲,巢堂壇兮”比喻朝中只有司馬子椒、公子蘭一類人抱成一團,只知保護自身利益,收受秦國賄賂而使國家一步步走向敗亡。“鸞鳥鳳凰,日以遠兮”,正是暗喻莊蹻、屈景等人在朝中難以安身而遠走他方,詩人對此感到十分惋惜。
本篇從藝術表現手法上說,有下面兩個方面應該關注到:
一、屈原作于江南之野的作品同樣繼承了在漢北時所創作《離騷》等引類譬喻的特征,但已失去了打破時空界線,上天下地,在現實與幻想世界間自由活動的浪漫主義風格,而更傾向于征實和直接地抒發。如果以屈原早期的《橘頌》《大招》為其創作的第一個階段,懷王中晚期的創作為第二個階段,那么,他在頃襄王朝被放江南之野的創作則為第三個階段。在第三個階段中,抒寫個人經歷與心情之作轉向平實。這同其長期的生活處境及詩人的年齡這兩個方面都有關系。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二、手法上雖轉向平實,但并不是平鋪直敘或一味地抒發個人感受,而是側重于將敘事中的抒情與借景抒情巧妙地結合起來,讀者隨著詩人的經歷,感受到詩人的內心。如“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詩人到了長江邊上楚國重要城邑附近之后,回首看離開陵陽的漫長道路,稍感慶幸。因為上文已說過:“哀南夷之莫余知”,所以才有決定濟沅湘而在洞庭湖以西南行的打算。“步余馬兮山皋,邸余東兮方林”寫陸路行走的歷程;“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寫水上行走的情景;“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寫出了路途的艱難,都十分有詩意。第三段中寫溆浦景致的兩節,更是如巨大的水墨畫,引起讀者無窮的想象。景中之情深味無窮。
屈原的《涉江》對后代述行之作和山水之作有很大影響,故被視為述行賦之祖和山水詩賦之祖。明陸時雍《楚辭疏》說:“《涉江》,山水生愁,云物增慨,此便是后來詩賦之祖。”清胡文英《屈騷指掌》說:“《涉江》篇,由今湖北至湖南途中所作,若后人述征紀行之作也。”都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