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飯之交

杏仁一勺

１

我和沈先生是在一個約飯群里認識的。

對于生活在大城市的大齡未婚吃貨青年而言，除了單身問題，最難解決的恐怕就是吃飯的事了。在家做飯費時費力，菜少了不夠吃，菜多了吃不下。找朋友去下館子，周圍的閨密永遠都在減肥。一個人出去吃吧，又經常遇到半途去趟洗手間盤子就被收走這種尷尬事。于是，我決定找一個飯搭子。

剛好看到一個號稱可以解決一切吃飯問題的本地約飯群，我就去里面碰碰運氣。

群的名字很復古，叫“食為天”，但更復古的是群成員們的頭像和昵稱，大片的荷花與藍天，至少有十個人叫“海闊天空”。我向來神經大條，以為這是突然流行起來的某種風潮，就沒怎么在意。

剛進群就看到大家在熱烈討論烹飪技巧，想來是對美食有著強烈喜好的一群人。我不禁竊喜，找到組織了。只是群里氣氛有點古怪，大家總喜歡帶上那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表情。

“你這道菜燒得不錯啊。”

“沒有沒有，還是你做得好，下次一定過來嘗嘗。”

我在群里潛水了好幾天，終于找準時機開始發布約飯信息。“各位朋友，晚上海底撈有沒有要走起的？”“冬天不吃肉蟹煲，和咸魚有什么區別，大家說對嗎？”

我覺得我的態度相當誠懇，然而沒什么人搭理我。難道因為冬天到了，大家都不愿意出門？直到有一天我在群里詢問一家搬遷了的小飯館的信息時，才收到一個名叫“歲月如茶”的群友的私聊。

他：那家店搬到了一個有些偏僻的地方，我正好要去那里吃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你是頭一個和我約飯的，真有眼光。

他：我覺得你可能有什么誤解，這個群是我們廚藝愛好者協會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約飯的意思是一起做飯而不是一起吃飯。

我：啊？

他：而且我覺得你可以把頭像和昵稱稍微修改一下。

因為之前總被人騷擾，我就把昵稱改成了“加我QQ看美羊羊洗澡”，頭像是一個吃著炸雞的油膩大叔，自那之后果然再也沒有被騷擾過。

我竟然頂著這樣的昵稱和頭像，在一個中老年協會里插科打諢了一星期。我哆哆嗦嗦地回到群里發消息：“叔叔阿姨好，不好意思加錯群了，打擾諸位了。”

“沒關系，年輕人很有朝氣哦。”

2

那天，我來到約定好的路口，遠遠看到一個穿大褲衩的老大爺在那兒等著，他拿著個大大的搪瓷缸子坐在小馬扎上，頗有些“歲月如茶”的意境。

我跑過去：“您好，您就是‘歲月如茶嗎？”

“什么茶？”大爺有點耳背。

“QQ群！歲月如茶！”我又重復了一遍。

“哦，你加我QQ也沒用，我不賣茶。”

“我在這兒！”背后突然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我一扭頭，竟是個白凈的青年，正抿嘴微笑，“你找的是我吧？”

“你是‘歲月如茶？”

“嗯。你就是呃……‘加我QQ看美羊羊洗澡吧。”

“嗯。”

那家小館子果然很偏僻，彎彎繞繞，走了十多分鐘才找到。我邊走邊和他搭話，我雖然神經大條，卻是朋友中最能調動氣氛的，不一會兒就得到了關于“歲月如茶”的許多信息。

他姓沈，在附近一家科技公司工作。沈先生話不多，帶著一股與長相不符的沉穩感，結合我們那個約飯群的平均年齡，我忍不住發問：“不好意思，請問您多大了呀？”

“27。”

原來是個“老干部”。落座之后我就等著服務員上菜單，卻遲遲不見有人來，沈先生看著我笑，“之前沒搬的時候也沒來過？”

“聽說過，還真沒來過。”

“他們家沒菜單，想吃什么直接說就行了。”

“那你點吧！”

他朝我眨眨眼睛，“那我讓老板幫忙點了——只有廚師才知道自己做的哪道菜最好吃。”

老板給我們上了三菜一湯，紅燒雞腿、蒜泥油麥菜、酸辣土豆絲和一碗蛋花湯。菜很普通，可吃起來卻別有風味。

雞腿經過高壓燉煮，皮香肉爛，輕輕一撕便可脫骨。油麥菜新鮮清甜，大概因為剛剛斷生就出了鍋，顯得格外脆嫩。土豆絲酸辣度正好。蛋花湯用料很足，幾片青蔥漂在上頭，往下一撈，還能帶出小小的蝦米。

我差點把舌頭都要吞下去。

“好吃吧？”沈先生笑瞇瞇地說，“其實這座城市里有很多好吃的，有不少藏在犄角旮旯里，網上都找不到。不過還好，我知道不少。”

我頓時來了精神，“那你帶我去吃吧？”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有些曖昧的氣氛在周圍涌動，連忙補了一句，“兩個人一起吃的話，就可以多點一些。”

他似乎沒注意到這些，低頭撥弄著自己碗里的菜，“好啊。”

不得不說，食物是增進人類感情的一劑良藥。那頓飯吃完后的頭兩天，我還會矜持地問：“沈先生，今晚有空嗎？不如一起下個館子？”

他也同樣矜持地回復：“有空的，葉小姐，××路上有家店很不錯。”

見面時，我精心補了妝，他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兩個人像參加晚宴的社會名流。

沒過幾天，對話就變成了：“小沈啊，走起。”“小葉，走起。”妝就不必補了，干凈整潔就行，身份階層也順利跌落，從社會名流變回白領青年兩枚。

發展到最后，只剩下簡簡單單兩個字——“吃”“走”。這時候，隨手扯件外套套上就能出門。別說路邊攤了，哪怕是路邊的野果，我們都會停下來研究一下到底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默契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是交流產生的成果，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又削減了雙方需要交流的時間。

3

作為一個標準的吃貨，我有個奇特的能力——能記得從小到大課本里出現的各種食物：《孔乙己》中的茴香豆、《我的叔叔于勒》里的牡蠣、《高郵的鴨蛋》里流油的咸鴨蛋、《金色的魚鉤》里老班長做的魚湯……

有一天一起吃燒烤，我和沈先生談到這些，沒想到他也都記得。說起這些時，他的笑容燦爛極了，晃得我鹽水毛豆沒去殼就放進了嘴里。

我問他為什么會在那個中老年廚藝群里。他說因為一個人住，有必要提升一下廚藝。正好小區活動板上張貼了一張布告，說有廚藝交流活動，他便進了群，后來才發現都是中老年人。

本來想退群，可里面的氣氛特別好，叔叔阿姨們都相當和善，也就留了下來。“其實他們很多都是空巢老人，挺寂寞的。”沈先生說。

為了融入群里的氛圍，他還專門改了昵稱。我笑得前仰后合：“那你之前叫什么？”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之前叫‘貪吃的小西幾。”哈，沒想到這么濃眉大眼的一個人，還挺萌的。

幾個月后，約飯群組織了一場線下活動，沈先生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我其實頗有些尷尬，一來在群里出過糗，二來其實還是不太適應和長輩們待在一起。

“叔叔阿姨都很好說話，你要是不好意思，一切就都交給我。”聽到沈先生的這句話，我才點了頭。

聚會地點在一個小區的活動中心，幾個叔叔阿姨正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做著飯，另外一些坐在凳子上嗑著瓜子，聊著家長里短。我和沈先生一進門，他們就熱情地迎了上來，先是拍拍沈先生的肩膀，再打量打量我。

“小沈啊，這是你女朋友嗎？”

“啊，她就是群里的‘加QQ看美羊羊洗澡。”

“小姑娘這么漂亮怎么叫這么個名字？”

我：……

我就說我不該來的。還好，叔叔阿姨們的注意力不一會兒就轉移到別處了。

我長舒一口氣，低頭尷尬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機，肩膀卻被沈先生輕輕拍了一下。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個橘子，已經剝好了皮，給我遞過來一大半。“給你，特別甜。”

因為叔叔阿姨們的堅持，廚房成了他們的“軍事重地”。那天，我沒能嘗到沈先生下廚做的菜，只好自告奮勇和他一起承包了刷碗的任務。

“完了，我在他們眼里永遠都是‘加QQ看美羊羊洗澡了。”我抱怨，“你為什么不否認呢？”

他沒有停止手上的工作，輕輕地說：“因為他們在問，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想否認。”

“唉？”我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的意思，不禁抬頭看他。他正認真刷著碗。直到手里的碗刷完，他才擦擦手，轉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瞼微微下垂，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剛擦干凈的手似乎也無處安放。

“葉小姐，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老半天他才猶猶豫豫地說出了這句話。

“對不起……”

“沒關系。”他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下來。

“不是不是，既然你沒有否認，那就請叫我‘加QQ看美羊羊洗澡，別叫葉小姐了。”我沒有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和沈先生談戀愛，真正讓我感覺到甜蜜的，并不是逛街、看電影那些常規項目，而是兩個人一起做飯、吃飯的時光。

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我們哆哆嗦嗦地拎著食材回到沈先生租住的公寓里。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下廚，我則抱著平板在房間里看綜藝，等待著香味從廚房傳過來，直到肚子和燉湯的鍋一樣，開始“咕嚕嚕”地叫。每到這個時候，幸福感就爭先恐后地涌進了心房，擠得滿滿當當。

吃完飯我自覺地去洗碗，但沈先生總會過來幫忙，他比我麻利許多，刷完自己那份便來搶我的。我沒好氣地說：“你這么喜歡做飯，還喜歡刷碗，那我干什么？”“你負責吃。”他一本正經地說。

收拾完畢，兩個人便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廚房里已沒有了油煙味，客廳的落地窗正對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我靠在他肩頭，看著他臉上的光暈，忽然覺得，所有的人間煙火都落在了他身上。

有一次他在外地出差，給我發來一張圖片，是那座城市有名的美食。“看上去好好吃哦。”我很興奮。

他憂愁地說：“我現在看到好吃的，第一反應都不是吃掉它了。”

“啊？你是不是得了胃病？”

“看到這些，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分享給你。”

那應該不是胃病，是相思病，而且這病還會傳染。

過年時，沈先生和我去看電影，我邊喝奶茶邊對他擠眉弄眼：“我是你的什么啊？”

他想了想：“fànfàn之交吧。”

好啊，談戀愛時叫人家小甜甜，現在已變成泛泛之交了。我剛想伸手掐他，他就抓住了我的手：“是吃飯的飯。”

“意思是經常一起吃飯咯，也算貼切。”

他搖搖頭，眼里滿是溫柔的笑意：“早飯、午飯、晚飯，每一頓飯，都不想錯過你。”

（摘自《糖衣炮彈6》，長江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