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假裝善良”的好人

［日］ 西加奈子

用“冷淡”來形容外公并不貼切。外公非但不冷淡，還很溫柔，可他又與普通的“溫柔的人”“文靜的人”不同，有一種冷冰冰的氣質。我沒法很好地解釋，畢竟一年只見幾次而已。

所以聽說要和外公同住一個月，我是有些害怕的。

1

外公來的那天下了雨，爸爸去車站接外公。外公來到家里時，身上一點都沒濕。他穿著淡奶油色且毫無褶皺的襯衫與深棕色褲子，套著接近水藍色的輕薄灰外套。微微可見的襪子是水藍色與棕色條紋的，鞋子擦得閃閃發亮，修過的胡須顯得十分整潔。

“父親大人！”媽媽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她拿出拖鞋，給根本沒淋濕的外公準備了毛巾，還莫名其妙地揉起我的腦袋。她完全陷入了驚慌狀態。

“是小堇呀，小堇！您瞧，大嗎？”她一定是想說“您瞧，長大了不少吧”。確實沒錯，我上次見外公是一年前。我微微鞠了個躬。外公鄭重其事地低下頭，說了句 ：“承蒙照顧了。”

“說什么呢？別這么見外呀！咱們是一家人，真是的。”總之，媽媽先胡亂地喊了幾聲，就拉著外公進屋，只留下我無所適從地撫摸著小狗Love。

家里到處都能聽見媽媽的聲音：“這里是浴室，這里是父親大人的房間，給您換了床鋪，冷的時候就蓋這個，二樓有陽臺可以上去散散心……”

外公在家里的感覺很奇怪。明明是有著血緣的至親，卻覺得像是個外人。在衛生間偶遇正在刷牙的外公，我不禁“咿呀”地叫出了聲；大家圍坐在餐桌上時，都不得不擠出尷尬的假笑。

“父親大人，您送的鋼琴，小堇一直在彈著呢。過來，小堇，彈首曲子給外公聽聽！”

“老公，你不是喜歡吃西藍花嗎？父親大人也很喜歡呢。”

“Love其實可乖了，啃拖鞋這還是第一次呢，對吧？”

我用鋼琴彈了小奏鳴曲，爸爸吃了六顆西藍花，Love很老實，裝成乖孩子（其實它啃壞過三只拖鞋）。

我明明在自己家，卻累得筋疲力盡，只有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能松口氣。躺在被窩里時，我腦海里會顯示出“還有幾天”的數字。可不能這么想啊，外公可是最重要的親人啊。可我越是胡思亂想，這數字就變得越濃重。我身為外孫女很冷漠，是個壞孩子。

不過外公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真實想法。他笑呵呵地吃著媽媽做的菜，時不時發出感嘆。他溫柔地撫摸著Love，餐后邊喝茶邊和爸爸聊天。他給了我零花錢，還送我漂亮的書本，有時還順道買好吃的蛋糕給我。他在家里也穿著筆挺的西服，襯衫絕對不會有褶皺，總是穿著幾乎嶄新的襪子，穿著拖鞋還能走路不出聲。外公永遠都是完美的。

“父親大人一直都是這樣呢。真的，真的是好棒的父親，我一直都覺得很幸福！”晚餐席上，媽媽幾乎是喊叫著說出了這樣的話。媽媽是個很直率的人，有人遇到麻煩她立刻就會伸出援手，做錯了事也會干脆地承認錯誤。她打掃的范圍大大地超出了自己家，甚至把街道都掃得干干凈凈，街坊鄰居都很感謝媽媽。

爸爸也是個直率的人。他的性格就是不善拒絕委托，被所有人仰慕，特別喜歡吉卜力和迪士尼，從不顧及自己是個男的，感動了就會哭。

在家中，只有我是個有點別扭的人。

我算不上冷淡，只是沒法像爸爸媽媽那樣坦率地把感情表達出來。說實話，我根本搞不懂運動會是在玩什么，覺得參加鋼琴演奏會也不能變得更專業。我不討厭同學，但時常會覺得他們很孩子氣，有的人直到放學后還黏在一起，讓人受不了。我總是在觀察著各種事物，所以在老師和大人面前裝得像模像樣的。也正因為如此，當有大人對我說“小堇真是個好孩子”的時候，我會有點看不起他們——其實我性格很惡劣，是個骯臟、狡詐的人。

關于外公的事也一樣。嘴上說著“外公來了好開心”，其實要躲回房間才能喘口氣，實在太卑鄙、可憎、冷漠。

2

看了看日歷，外公來我家居住的天數連一半都沒過，我不禁嘆了口氣。

“小堇，你在嘆氣！怎么了？”小櫻在某天注意到了我的嘆息。

“嘆氣？我有嗎？”

“當然有了！‘唉——的一聲。沒事吧？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有什么煩惱？什么事都能說給我聽！”

小櫻就是這樣的性格。不管發生什么事，都能夸大10倍、20倍。其實，小櫻愛和我湊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倆的名字都是花。當時她是這樣說的：“我們的名字都是花，不覺得是奇跡嗎？”

“沒有啊，只是覺得夏天快來了吧。”

小櫻是個好孩子，恐怕只是我自己太扭曲了。

回到家，發現門鎖著，我用粘在郵筒里面的備用鑰匙進門，家里靜悄悄的。來到客廳，發現媽媽在桌上放了一張留言條：“外公去散步了，媽媽去買東西。別忘了練習鋼琴哦。”

“太好了！”我喊出了聲。家里就我一個人！

我丟開書包，自由地橫躺在沙發上。接著又突然興起，去廚房拿出了布丁和花林糖。我一邊隨手拈起零食吃，一邊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暢享自由的滋味。

“真想一個人待著啊！”我不禁開始自言自語。

當我說第二遍的時候，傳來了咔嗒的響聲。我倒吸一口氣趕緊跳起來，聲音似乎來自外公的房間。我渾身發涼，“外……外公？”

聽到我的招呼聲，移門緩緩地打開了。我傷害了外公！在這種狀況下說出“想一個人待著”這種話，不就相當于說外公很礙事嗎？！

“小堇啊。”外公的表情卻與我預想的完全不同。他既不顯得悲傷，也不顯得尷尬，反倒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

“我也是。”他說。

我還是第一次與外公聊了這么久。外公坐在我的身旁，抓起花林糖吃。他沒穿拖鞋，腳上穿著舊襪子，散發出懶散的氣息。

“說真的，很累人啊。”外公以不輸給我的氣勢深深嘆了口氣，“女兒為我忙這忙那確實挺高興的，可這樣直接把愛朝我丟過來，是非常累人的。我也想一個人待著啊，想趕快回長野的老家去。在這里沒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小堇你也得處處察言觀色吧？”

“察言……才不會呢。我很開心呀，外公能陪在我們身邊……”

“不不，沒關系。不用勉強自己。我明白你的心情。小堇你跟我們很像。”

“我們？”

“我和你外婆。”

外公接下來說的話太驚人了。大家喜愛的那個溫柔又高雅的外婆，在與外公兩人獨處的時候，嘴巴特別毒，罵人非常兇，甚至還會說好朋友的壞話！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小堇你也想一直當個好孩子吧。但那很累吧。我也一樣，面對女兒都會覺得累。”

我不禁笑了出來，“一般爸爸不都會覺得女兒很可愛嗎？”

“就算是女兒，也不會無條件地覺得她可愛啊。老太婆說過，并不是把孩子生下來就會立即產生母性的，只是因為大家都這樣，有這樣一股推動力才跟著做而已。說實話，就算面對小堇你，我也不覺得是外孫女就理所當然地可愛。我得說聲‘對不起了。”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地爆笑起來，“不是都說老人對孫輩，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嗎？”

“才不會呢，可別塞到我嘴里來！”

眼前的這個外公讓我更喜歡了。而且我也明白，外公的這一面絕不能讓媽媽見到，所以外公和我達成了協議：“就當是玩過家家吧。小堇你負責扮演外孫女，而我來扮演外公，這一個月里，我們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這個主意對于我來說簡直妙不可言。我倆就像是共享了邪惡秘密的黑幫成員一樣。

3

從那天開始，我與外公就分別忠實而完美地演好了各自的角色。我們在晚餐桌上和睦地閑聊，兩人一起照顧Love，在家里時總形影不離。看到這番景象，媽媽高興得泛出了淚光。

到了休息日，外公還帶我去了他工作時所在的大學。盡管是休息日，大學里還是有很多人。啦啦隊隊長正在做笑容練習，路邊有人在喝酒，講堂前面還有電影研究會的人在拍電影。

“你看，小堇。”外公穿著時髦的西服，握著手杖。每當路上有學生打招呼，他就報以燦爛的笑容，而我內心喊著：“大騙子！”

幾乎要笑出聲（當然我也以燦爛的笑容向對方打招呼，我們完美地演繹了“精英教授與外孫女”）。

“啦啦隊隊長異常精神，白天就開始喝酒的人特別愛吵吵嚷嚷，電影研究會的人會端著架子說話。當然，有一些人原本就是那種性格。可是，大多數人都是慢慢地變成了迎合場面的自己。”

外公的話非常有趣，“我們的身體不完全憑借意志行動。我們被某種更大的東西驅使著，也許那就是社會吧。該聽天由命的時候就聽天由命吧，家人也是社會分配給我們的角色嘛。”

而我覺得輕松了許多。在學校里，我也能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了。每當我覺得小櫻很煩人的時候，只要想扮演好“小櫻溫柔的朋友”，就能真的待人溫和起來。在老師面前也成功當好了“優秀的小堇”。被表揚的時候就當成是“完美扮演好了角色”來接受，還能坦然地感受到喜悅。

以前，我覺得自己心里私下的種種想法糟透了，自己是個性格特別惡劣的人，可跟外公聊過之后，就不再這么自責了。

“別人可能會說這是背地里說壞話或者很卑鄙，又或者說你性格很惡劣。”

“嗯，我也這么覺得，所以我很討厭我自己。”

“可是啊，小堇，你這么做不正是因為不想傷害小櫻嗎？不正是為了滿足老師的期待嗎？”

“嗯，說得也對。沒錯。”

“那你的行動就是出于體貼啦。并不是想要欺騙誰，你也沒有通過欺騙來獲得什么好處，這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你不能為了獲得好處而扮演角色，僅限于體貼他人的范疇。如果你覺得有人錯了，而你說的話是為了對方好，就必須說出口。明知會傷害到對方，也必須站出來與他交鋒。但是，當對方沒有錯時，譬如純粹是性格不合拍，當你明白對方只是因為他所扮演的角色而身不由己時，就要努力演好對方所期待的自己。”

“聽上去很難懂，但好像有點明白了。”

“總而言之，小堇想當個好孩子，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你努力得讓人心疼，你不是在假裝好孩子，這只有真正的好孩子才能做得到。”

我一直都很討厭自己，然而外公卻說我是“真正的好孩子”。

“小堇，你想想看，假如你當著我的面說‘外公待在我家里讓我特別難受，什么時候回去？我肯定也會被氣哭的。大家打心底里都是好孩子啊，就看你表現出的是怎樣的態度。”

“還有啊，小堇，只能向特定的人發牢騷，僅限于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寫到網上去是最不能容忍的。總之，只要有可能會被當事人見到、聽到，就絕對不該去抱怨。”

“我知道了。我只告訴外公您一個人。”

“老太婆也是除我之外從不向別人發牢騷。她會全力以赴地關照大家，滿足大家的期待，累了之后才向我抱怨幾句。我絕對不會泄露給別人，所以也絕不會因此傷害到別人。”

“外婆可真是棒極了。”

“稱不上棒極了。她沒有那么出色，但我最喜歡她。”

（摘自《草莓、極光與火焰》，海峽文藝出版社，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