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韓愈的《雜說四》常被人稱為“馬說”。開篇就是“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可謂“開門見馬”,這句話的邏輯,卻是違背常理的。伯樂原是春秋時期的相馬師,以善識良馬即“千里馬”著名,后人便將杰出人才比作“千里馬”,將能夠發現“千里馬”的人比作“伯樂”。按常理說,世上得先有“千里馬”,方才有善于發現“千里馬”的“伯樂”。只因為“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使得“千里馬”不成其為“千里馬”,只能“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梢姟笆烙胁畼?,然后有千里馬”乃是正話反說,表達了韓愈對“伯樂不常有”的強烈不滿。
韓愈正話反說,有其切膚之痛。據有關學者考證,這篇短文大約作于貞元十一年至十六年之間,這個時間跨度有點大,這個背景卻很重要。在此期間,已經進士及第的韓愈,曾三次參加吏部宏詞科考,三次落榜。也曾三次上書負有用人薦人之責的宰相,第一次上宰相書后十九天,就復上宰相書,叫《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十天后又復上宰相書,叫《后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上書相隔時間很近,口氣也頗為凌厲。韓愈甚至把自己比成是“溺于水而爇于火者”,大聲疾呼宰相能援手相救。如此,如果宰相不援手相救,則是置人于水火而不顧了。連周公都搬了出來,說是以周公的圣人之才,叔父之親,以周公輔成王時的天下之治,尚且依然迫切求賢見賢,以至于“一食三吐其哺”“一沐三握其發”,宰相您雖不能像周公那樣“吐哺握發”,難道連“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也做不到,只能“默默而已”嗎?韓愈如此上書言事自薦,自有他的底氣,那時候才學能與韓愈比肩的確實也不會太多。但這三封上宰相書均如石沉大海,他沒有收到來自宰相府的任何信息。
在這個背景下去解讀“馬說”,就不難理解,韓愈為什么大聲疾呼“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了。
中國的科舉制始于隋唐,這是底層士子上升的一條通道,卻并非都能使“天下英才”各盡其用。韓愈也曾參加科舉考試,他先后考了四次,方才進士及第。但進士及第也未必就能使“千里馬”跳槽而出,于是又參加吏部的宏詞科考,也是先后考了四次。還有比韓愈更慘的,滿腹經綸卻始終未過科舉之關,明代怪才徐文長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因此,“伯樂”依然有其生存空間。韓愈說“伯樂不常有”,因為有薦賢之權位的權貴,或是缺乏識賢之眼光,或是缺乏薦賢之觀念,或是缺乏容賢之胸懷,何況還有“唯佞是薦”的,在他們眼中,就“天下無馬”或“野無遺賢”了。這使得有真才實學的“千里馬”困于山谷,或一直處于“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的尷尬境遇。
韓愈將自己比作“溺于水而爇于火者”并非危言聳聽。以此自比,包括形而上與形面下兩個層面。形而上的是精神的層面。韓愈飽讀詩書,他要為國為民效力以實現自我價值,需要有能夠最大限度發揮自己才華的崗位,不能年復一年地荒廢年華。形而下的是物質層面。韓愈出身很苦,未成年時父親、兄長先后去世,隨寡嫂鄭氏避居江南。十八歲那年只身前往長安投奔族兄,族兄也不幸死于非命。在那樣的境遇下讀書求學,不顧“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參見《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極需有一份穩定的俸祿。故他寫“馬說”時的情感相當復雜。有無奈,有希冀,有埋怨,有不平。古時不少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士子恐怕都有類似的境遇與心情。
當年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這種焦慮感,韓愈也有,這才會接連給宰相寫信。但韓愈不能載質出疆去謀求官職,這是韓愈之時與孔子之時的區別。韓愈之時,天下一統,人才處于“賣方市場”,他們別無選擇。韓愈心里很清楚,“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此外就是去當隱士:“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钡炔辉浮叭ジ改钢钜印?,也不想埋沒了自己。“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參見《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其理直氣壯的底氣也在于此。
“馬說”能夠引起諸多士子共鳴而綿綿不斷地流傳,原也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