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一般而言,死者生命結束,思維終止,無論是物理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趨于消亡。然而,有些人在特定環境下死亡,后人會以特定的形式予以深切的紀念,使之遺緒猶存,似乎依然“活著”,甚或標示著某種人類生存的指向,影響并推動著社會的文明進度。這里列舉三則有關德國對亡靈的另類紀念方式的軼事,乃是具有這一意涵。
在天堂的路上——高鐵事故紀念園
德國高鐵ICE884,運行7年事故發生率為零。1998年6月3日5時45分,這輛有著12節車廂、載著400多名乘客的高速列車,從慕尼黑車站出發,像往常一樣行駛到埃舍德的一座路橋時,卻以200公里/小時的速度沖出軌道,410米長的車身猛地撞上路橋,釀成101人死亡、88人受傷的慘劇。經過長達3年的調查,查清事故原因是金屬車輪老化引發爆裂而致。
痛定思痛,經民眾裁決,德國政府決定在埃舍德小鎮邊建造一座“高鐵事故紀念園”,并明確其必須擔負起的職責:一、讓人永遠記住高鐵事故;二、提醒后人;三、讓人反思;四、愈合傷口。接受設計事項的德國著名建筑師托馬斯·赫爾佐格和安特耶·斯托克曼精心設計,連為紀念園種植何種樹木也煞費苦心。最后決定種植櫻桃樹,因為每年6月正是櫻桃花繁茂和結果的時節,那鮮紅的櫻桃和茂密的枝丫恰似事故遇難者彼此扶持,互相照顧,一路走好。由此,紀念園的主題確定為“天堂路上的101棵櫻桃樹”。2001年5月11日,埃舍德“高鐵事故紀念園”揭幕。
101棵櫻桃樹圍繞著一塊長8米、高2.1米的紀念碑,刻有101位遇難者的名字、出生年月以及生前的住址,碑文上寫著:“愿死者在上帝的手中安息,也希望活著的人化悲痛為力量,緊密團結。”近20年來,每逢6月3日,遇難者家屬、民眾以及政府官員都會聚集在此,進行哀悼和反思,并為101棵櫻桃樹培土澆水,默默祈禱亡靈在天堂的路上相互扶持著向前走。
應當承認,人類世界還有許多“未知領域”,即使我們在科學技術方面獲得了長足進步,也遠未臻窮期,仍需繼續探索。從這個意義上說,事故是難以避免的,但可以防止和減少,將生命和財產的損失降至最低點。尤為重要的是,事故發生后,認真查明原因(決計不能隱瞞事實真相),深刻反思(決計不能推諉于客觀原因),即便像上述高鐵事故純屬是金屬車輪老化的緣故,德國有關部門也嚴查管理機構的責任,從日后防微杜漸的角度制定諸多硬性規定,亡羊補牢。適如當年紀念園揭幕時,當地媒體報道時所言:“在這場災難面前,我們看到了人類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但我們更多的是看到了政府的不足。我們以這樣的方式紀念,也是讓天堂路上者少些遺憾。”
銘記歷史的“記憶之地”——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
說德意志是一個善于反思的民族,恐怕世人不會有什么異議。位于柏林市中心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便是一個例證。
眾所周知,納粹時期的德國是一個極權專制的政治體制,在希特勒的感召下,國人心安理得地在“革命”或是“人民”的名義下肆意展現獸性,恰如美國歷史學家丹尼爾·戈德哈根所說:“德國人忠誠地、積極地普遍參與對猶太人的殘殺,否則,大屠殺就不可能那么順利地進行。”他將其時的德國人嘲諷為“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自“二戰”結束以來,德國便開始了長達70多年的懺悔、反思與批判的歷程(盡管其間常有反對派)。他們不只是簡單地就事論事,把所有罪責統統歸咎于希特勒,一罵了之,而是從哲學、文學、史學、基督教神學的高度及德國文化的根源,反省產生法西斯主義的原因。
1988年,利婭·羅什和埃伯哈德·耶克爾提出建立紀念碑的動議。在德國,任何一項公共工程都需要得到納稅人的同意和批準,都必須接受來自各方的質詢。圍繞“為什么要建立紀念碑?紀念碑的建造主題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建造?花多少錢建造”等問題,經過11年的漫長辯論,1999年6月,德國聯邦議院終于以壓倒性多數票通過建碑決議。這是德國聯邦議院從波恩遷往柏林之前通過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決議之一。
美國建筑業的領軍人物彼得·艾森曼接受設計委托后,為了表現法西斯暴力的殘酷與猶太人的悲慘命運,譴責人性中最卑鄙、最骯臟的欲念,喚起人性的良知,他別出心裁地將紀念碑與代表德國最高權力的建筑國家議會大廈和國家象征——勃蘭登堡門毗鄰,讓世人來到柏林這座曾經的法西斯大本營的城市,勿忘向被納粹無辜屠殺的600萬猶太人悼念。這座斥資3000萬歐元的紀念碑占地19000平方米(約有近3個足球場的面積),由2711座水泥棺組成,錯落有致,最高的5米,最低的僅為0.5米,黑灰色的一片猶如波濤起伏的碑林,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森森然。
我認為,德意志民族的偉大,在于它在建設今天、規劃未來的同時,并不遺忘歷史,泯滅記憶,而是將這段歷史的記憶作為公共事件和意識形態。這座紀念碑不僅懺悔過去,更是警示未來。這種自省的膽魄和贖罪的痛徹,令人肅然起敬!倘若喪失了這種集體記憶,喪失了整個民族的反思,那也就等于喪失了人類的道德;而這樣的國家和民族其實就是在背叛自己的歷史——背叛歷史者是絕不會擁有美好未來的!
獻給生命的禮物——中國南京“普方協會”
這是一個慈善組織,由在南京居住的德國等僑民志愿設立。
說來也許不信,它的起因是由一起令人悚然的悲劇引發的——
2000年4月1日,這個“愚人節”的深夜,在南京發生了一起并不“愚人”的慘案:來自蘇北沭陽縣的4名失業青年潛入一棟別墅行竊,被發現后,他們持刀將屋主德國人普方(時任中德合資揚州亞星—奔馳公司外方副總經理)及其妻子、兒子和女兒殺害。案后即破,兇手伏法。但是,這起轟動全國的特大涉外滅門慘案并沒有就此結束,延續它的則是一段令人動容的故事。
在案發后的第一時間,普方的老母親從德國趕來南京。她了解了案情后,立即作出一個讓中國人匪夷所思的決定:致函地方法院,表示不希望判4個年輕人死刑,理由是他們經濟極度困難,長期缺乏教育導致行為暴戾。“如果這些孩子有個比較好的教育背景,就有了自己的未來和機會;有了機會的話,人也就不會想去做壞事,他會做好事,這對自己,對別人都有好處”。當然,中方最終還是依法維持了死刑的判決。
幾乎是與此同時,居住在南京的德國人士以及來自意大利、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英國、哥倫比亞等外籍人士決定設立一個以普方一家人姓氏命名的協會,把幫助蘇北貧困家庭的孩子完成學業作為最初的使命,去紀念逝者。按照普方協會的要求,孤兒、單親家庭、父母患重病者和女孩被列為優先資助的對象,起先這個協會是資助蘇北地區的貧困中小學生完成9年義務教育,隨著中國逐步實行免費義務教育,他們又把資助對象延伸到高中、大學。20年來,這群很有愛心的國際友人已資助了數以千計的蘇北貧困孩子,功德無量!
我們知道西方的宗教文化素來以追求和解、寬恕弱者為要旨,無論是普方的母親提出對兇手的赦罪,還是外籍人士設立普方協會,其初衷都是為了讓死者能在天堂安息,并講究慈善,講究回報社會。這成為這群“很有愛心的國際友人”及其受惠者、感染者獻給生命的一份豐厚的禮物。
任何社會,哪怕是經濟發達的國家,都會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貧富差異,問題的癥結是:這種差異有多大?造成差異的原因是否合理?如何努力去縮短這種差異?倘若貧富差異是由于社會不公正所造成的,且長期得不到解決,勢必會形成兩極分化、階層對峙、社會動蕩。解決貧富差異,路徑多多,除了社會分配機制、社會保障體制的主因外,社會慈善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因為慈善最基本的層次就是幫助貧困者,像普方協會那樣具體到資助蘇北的貧困孩子完成學業。從這個意義上說,慈善乃是“社會的矯正器”——讓它永遠地啟動,快速地轉動,為著社會的和諧,也為著良知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