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感謝朋友們的關懷,她們的來信總是關心到我的生活:“真難為你拖兒帶女的”“不用人還拖著三個孩子”“既不用人又要寫文章”……大概我在不曾見面,或者久不見面的朋友的想象里,該是一個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加上一肚子牢騷的女人,拖著三只丑小鴨,站在灶邊,一頓又一頓,做著燒飯的奴隸,豈不是一個“準平凡”的女人嗎?
說起平凡的生活,我確是一個樂于平凡的女人,朋友們都奇怪我在這兩間小木房里,如何能造成康樂的地步?我卻以為古人能夠“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我怎么就不能在這十疊半席的天地里自得其樂呢?西諺有云:“聽不見孩子哭聲的,不算是完整的家。”那么我對于兒女繞膝的福分,還不應當滿足嗎?在我們的小家庭里,我的女高音從來是壓不住孩子們的三部合唱。有時候我要跟他談幾句話,竟會被正在高談闊論的小女兒喝道:“媽媽不要插嘴!”我們的平凡生活里,孩子是主要的成分呢!
我讀過許多描寫得有如瓊樓玉宇的“吾廬”文章,看看別人所描繪的家,對于并不屬于我的十疊半的“吾廬”就更不敢獻丑了,但是正如梁實秋先生對他在四川居住的“雅舍”所說:“我不論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是舍不得搬……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我最初搬到這十疊半來的時候,心情之沉重,難以形容,看著堆在壁櫥里的十五公斤行李,想起北平扔下的一大片,真要令人悶絕,怕他罵我想不開,夜里鉆在被窩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淚!但是兩年住下來,就犯了北平人的懶脾氣。最近聽說他的機關有把我們全家配到一棟多出兩疊的房子去,自幽谷遷于喬木,可喜可賀,但是我和他反而留戀起兩年廝守的這兩間木屋來了,母親還以為我是舍不得曾投資于修理廚房的兩包水泥呢!
今日陽光照在書桌上,覺得格外溫暖,我忽然想起這兩年來,在這十疊半的天地里,實在是健康多過病弱,快樂多過憂愁,辛勤多過懶散,接待過許多徘徊臺北的朋友們,有過多少次的夜談之樂,這一切怎不使人對這木屋的情趣留戀呢!
我們的生活情趣重于快樂的追求,有人說我們該是沒有理由快樂的家庭,丈夫是一個自甘淡泊的人,因之我們的生活也就來得緊張些,但是我們在緊張中卻不肯犧牲“忙里偷閑”的享受。張潮《論閑與友》里說:“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非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然則快樂的心情,卻要自己去體味。有人看我們在孩子們熟睡后,竟敢反鎖街門跑去看一場電影,替我們捏一把汗,說是臺灣的小偷鬧得很兇,可是我們仍不愿放棄兒輩上床后的這一段悠閑的時間,夜讀、夜寫、夜談、夜游,都是樂趣無窮的。有時候夜讀疲倦,披衣而起,讓孩子們在夢中守家,我們倆到附近的夜市去吃一碗擔仔面,回來后如果高興的話,也許攤開稿紙,把瞬間所引起的情感,記在上面。
把一切歸罪于“貧窮”,是現代生活里人們常有的心情,我卻以為應當體味《祖母的精神生活》一書中所說的祖母的人生觀:
“孤獨不算孤獨,貧窮不算貧窮,軟弱不算軟弱,如果你日夜用快樂去歡迎它們,生命便能放射出像花卉和香草一樣的芬芳——使它更豐富,更燦爛,更不朽了——這便是你的成功。”
捉住光陰的實際,快樂而努力地過下去,不做無病呻吟,一個平凡女人的平凡生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