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詩（組詩）

姜樺

回頭

一切都將在秋天回頭——

風，低垂的稻穗，彎曲的小路

那個背著風輕聲咳嗽的人

一切都將在秋天里坍塌

那座雕花繡樓、隋唐年代的七層寶塔

今晚的天邊，堆積了

太多的火燒云

一切都將在秋天里消散

敲白鐵皮的人，他被細碎的鐵屑緊鎖的氣息

一個人，沿著一條大河邊，喊魂

秋風吹來。我從曠野走過

經歷過一次逃亡，喧囂的人聲隱去

除了一輪月亮，收割完的大地，空空如也

這并不是最后。

當折疊的海岸打開，月亮

一塊石頭被蟋蟀細細的叫聲移動

我記得你給秋天寫的第一首詩

所有

所有的震顫，美，都從

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開始

你被陽光努力壓低的肩胛

你被春風故意抬高的胸脯

我的靈魂，瞬間轉向遠處——

那一片堆滿陽光的小山坡

往往，因為面對著太陽

桃樹的表面總有一些軟弱

一朵朵桃花在春風里蕩漾

但那風似乎有些來路不明

黃昏，一棵大樹匍匐在地

枝頭的消息，被誰給接走

四月，一樹桃花開在枝頭

月光，正流淌在它的四周

清晨，腳下的大地慢慢升起

那溪水、霧嵐、砸開石頭的露珠

“哦四月，那個歪倒在桃樹底下的

大醉之人，春風，已把他扶回少年！”

風將一個人運了過來

夜色里，風將一個人運過來

在黑暗中吃力地哮喘、咳嗽

頭上纏著雪花的繃帶

那個人，離我

僅僅只有幾步之遙

在冬天的邊緣，一個人被運過來

我能感受到他皮膚冰冷的觸碰

燈光昏暗，風在最后的樹葉上

翻動，在一張空白的稿紙上掙扎

一頭抽搐的豬，在地上留下血水

趁著夜色，風將一個人運過來

僅僅運來肉身而忘記帶上靈魂

哦，風沒有主張，并不能

決定能否將自己留在這片大地

留下一個人，他可有可無的痕跡

草垛高于故鄉

年年中秋

回老家看月亮

往往會碰到下雨

并且，一直不停

中秋節的晌午，雞冠花在門前著了火

一件紅衣，花朵半濕

雨聲，滴滴答答

下午三點，也沒有半點

停下來的意思

雨，還在，下

后院木門吱呀那么一聲

水洼里光影顫動，一群兒時玩伴

抬頭，已是白發中年

一粒粒水稻，生長出新芽

那新鮮的草垛

明顯高過故鄉

中秋月

月亮跳過草地。一下子

落進老家院里的那一口大缸

海上生明月

大缸里也生明月

九月之末，水還難分深淺

幾支成熟的蓮蓬

愛蓮人，還沒將它們領回去

月亮跌坐在大缸的邊沿

月光晃動而沒有大動靜

只在水中浮起一層薄霜

那些蓮子，一顆顆咧著嘴巴

它們會不會被水聲，碰落

月光，輕輕晃動

會不會，濺滿一地

中秋之夜，天上飄著月影

芝麻地里跑出來幾只白鵝

十五孔的蓮藕旁邊

月亮，活成了一只

白白胖胖的吊死鬼

曬月亮

中秋之夜，人人都在曬月亮

城里的，鄉下的

山上的，海邊的

老家的，異鄉的

自己沒有，就曬別人的

沒寫地點

不注時間

天空之下

各有出處

我的中秋，不曬月亮

我只是用一輛輪椅車

將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

輕輕推到住院部的樓下

在醫院橢圓形操場上

跟著月亮

轉了一圈

又轉一圈

每天

每天都會踩到一些碎玻璃

愛情的，生活的，時間的

久遠的事物沉溺于一場夢幻

許多臉龐，大多已變得陌生

對面樓上，那扇窗戶常年緊閉

什么時候突然被一陣風打開？

在風中飄舞、星光下晃動

一些細節被一條窗簾所放大

生活是一面巨大的磨砂玻璃

一根根手指的反光長短不一

那條窗簾飄動一直沒落下去

一個人，緊抓著樓梯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