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就是“營盤”,學生是“流水的兵”。今年的高校新生報到,校園依舊又擁擠喧鬧了幾天,隨處能見到東張西望的年輕人,后面緊隨著手拉肩扛的父母。就我調查,能百里千里送孩子來我所在這偏遠的海島學校報到的,在八千多新生中不足三分之一。
更多不可能來的是在田里的農民或在各城市角落里的農民工,他們可不敢隨意離開工作崗位一步,農民工家庭多數不只一個孩子,如果停了工,他家里交不上學費的很可能不只一個學生。網上常見夸張的奴仆般的父母給瀟灑時尚子女拖背行李的貼圖,招來罵聲,在這所普通高校里,我沒親眼見到。就在秋季開學前的7月底,我在東北長白山區露水河鎮林業局賓館住過兩天,中午晚上兩個“飯點”,餐廳里很多人面有喜氣,魚貫而入兩小時,又魚貫而出,人人都喝得臉上紅通通的,餐廳因忙不過來不對外開放。賓館的人說每年這時候都連天辦“謝師宴”。
我問:都是哪的?回答:都是這街上的。我問:農村考上的呢?回答:下邊?下邊的就啥也別說了。我再問:畢業后有回來的?回答:費多大勁考上,還回來?回這癟地方?夜里,當地電視臺播一個節目叫“金榜題名”,學生的大頭照片配在大紅底上,每人停留幾秒鐘,下面列出考中的學校名稱,一個接一個輪番不止。
一轉眼,從“謝師宴”和“金榜題名”穿越進了大學的年輕人就探頭探腦出現在身邊。有關統計數字說,2011年高等教育招生錄取的農村學生約占30%,其中重點大學的農村生比例不到兩成,中國農業大學農村生占三分之一,北京大學在2010年只有一成,清華大學2011年來自縣以下的學生不足兩成,1980年代清華的農村生大約占二分之一。在就業形勢嚴峻的今天,人們普遍認為只有“一線名校”出來的學生就業才比較有保障,而在教育公平上始終處于劣勢的小地方普通人家和農村貧困家庭的學生比起20年前或30年前,現在想進入一線名校是難上加難,這一先天弱勢者大多涌進二三線城市的普通大學。我們這海島學校恰恰錄取了更多的農民之子,按我的粗略計算,連續幾年都超過一半。農村生集中擠進非一線名校,很快會有失落感,他們發現身邊太多的不如意,校內校外都看過了,和電視上網絡上斑斕光鮮讓人心動的生活差距很大,他們嘆氣啊感嘆啊,后悔沒考好,沒進得了大城市名學校。其實,今天中國的很多城市都存留著粗鄙骯臟的城鄉接合部,從北大西門出去幾百米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們心不甘,苦熬了12年分明應該熬出更時尚更現代的好生活,打開電腦就能看見的那些“潮”,忽然發現其實離得很遙遠,甚至比曾經的憧憬還遠。他們短促鮮嫩的人生一開始就遇到不公,很多憤懣自然會滋生。課上讀了食指詩歌“相信未來”的一個中午,有個女生隨我離開教學樓。她問我:老師你相信未來嗎?我得實話實說,我說:我不信。她說:我信,我什么也沒有,只有拼未來。這是個湖北姑娘,父親在北京打工,老家還有弟弟在讀書。和她分手后,我想到一年前,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跟我說,他雖然每接到老家人的電話,都會叮囑要供孩子讀書,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已經不是心里話,他家鄉也在湖北,他們那兒稱呼剛畢業的大學生“廢人”:苦活累活技術活都干不來,做什么都不會,白花錢白念書,不就是廢人嗎?兩年前我教過的學生盧小平來做客,他大三了,從大一起一直在肯德基打工。坐了兩小時,幾乎都是他在說,我在聽,說他在肯德基打工一年多的各種趣事,他騎什么樣的電動車去送外賣,配有什么樣的頭盔,遇到什么樣的顧客,善良的女人和無理的富人,平時怎樣考核晉升,集體組織的旅游。他說,老師我這下知道了,“旅游”就是坐車到一個地方下車轉一圈,再坐上車回來。這個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在這次出游之前是沒有過“旅游”的。我實在沒想到,在一家快餐店里見到的瑣碎細節對于這個鄉下來的孩子,會這么盎然有趣。我問他晉升沒。他說提前好幾天就背題了,最后還是沒考上。老員工提醒過要送禮的,但是盧小平說他不想“那樣”,不想學那個,他說:這個我還是堅持,即使沒錄取也不抱怨。起身離開前,他忽然抱歉說:怎么全是我在說呀,說得太多了,耽誤老師休息了。盧小平是帶了禮物來的,兩包當地的茶,非要給我。我說你怎么能帶禮物呢?其實我不該說出“禮物”兩個字,這讓他有點不安,連說幾遍:是我奶奶說的,看老師不能空著手,是看老師嘛。
不知道他奶奶是個什么樣的老人,不知道他老家江西是不是也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牌。我知道這個學生平時沉默靦腆,他來做客或者就是想說說話,自由流暢快樂地表達。兩小時里,他一句都沒談到在學校看了什么書聽了什么課。
選自《王小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