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上的紅蝴蝶（外一篇）

漂亮的女孩珍珍與生俱來喜歡小辮子，娃娃臉上一雙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明亮閃爍。

珍珍求我幫她梳各式各樣的發式，編好多小辮子，扎上美麗的蝴蝶結。她笑靨如花地擺著各種姿勢，讓爸爸用手機拍照，說要把這些好看的樣子畫下來。

來自香港的小患者珍珍，是我在醫院做義工護理時認識的。她只有六歲，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如瀑布傾瀉。我送過她一個紅蝴蝶發卡作為圣誕禮物，她喜歡極了。可她患有腫瘤，不久后要進行化療。

在剃頭前，她抓著長長的頭發不肯撒手，躲進角落哭著乞求：“好爸爸，別剪光我的頭發，我不治病了，好不好？我還想戴紅蝴蝶發卡呢。”

“乖寶寶最聽話，等病好了，新頭發還會長出來的。到時一定買好多好看的發卡給你戴。”爸爸含淚摩挲珍珍的長頭發。

光頭的珍珍蹲在地上撿拾她的頭發，緊緊攥在手里，淚珠隨之破碎了一地。

整天戴著帽子不肯摘的珍珍，有一面方形鏡子，藏在枕頭下面。她一個人時，經常看著鏡子里的光頭發呆，這讓我的心隱隱作痛。

那段時間，珍珍畫了很多有媽媽爸爸的畫，里面的她梳著各式各樣的小辮子，扎著五顏六色的蝴蝶結，快樂地唱歌跳舞。

每當疼痛難忍時，珍珍都艱難地笑著說：“珍珍不哭，爸爸也不哭！”爸爸聽到這些話時，總是把臉埋進大手里，不讓珍珍看他的眼睛。

鄰床住進來一位光頭的大男孩，會唱很多歌，給珍珍帶來了很多笑聲。男孩說，等他死了，要把有用的器官捐給需要的病人，幫助他們更好地活著。

當珍珍看到大哥哥被抬出去時，她沒有哭，拉住爸爸的手問：“大哥哥說，把器官捐了，會有很多新的自己活著，是真的嗎？”

看到我們點頭，她又說：“把我頭發留給爸爸，其他也都捐了吧，那么多新的‘我還能看到爸爸，真開心！”

在走廊的盡頭，我遇到了躲在那里落淚的珍珍爸爸。他哽咽地對我說：“醫生說，珍珍怕是沒有多少時間了……早就知道珍珍的病可能是這個結果，特意回到沈陽治療，葉落歸根了。”我含淚拍著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這位年輕爸爸痛入骨髓的悲痛。

珍珍的身體越來越弱了。她每天還會經常照鏡子，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撿起她滑落的鏡子時，瞬間被一片水霧蒙住了眼睛——明亮的鏡面上，畫著兩簇黑黑的長頭發，那枚火紅的蝴蝶發卡用膠布牢牢粘在黑發上，兩只欲飛的翅膀顫動著。珍珍的光頭和小臉正好能完美地嵌進鏡子里的黑發中。

珍珍氣若游絲時，我捧著一袋子五顏六色的蝴蝶發卡趕到病床前。她快樂地笑著說：“謝謝阿姨，我要去天堂見媽媽了，我會特別……特別想念爸爸和你……”

珍珍抱著那堆絢麗的蝴蝶發卡，笑著落下最后一串美麗的淚珠，匆忙地走了，來不及和世界一一告別。

我把珍珍的長發做成一頂假發，梳了很多小辮子，扎上五顏六色的蝴蝶發卡，交給珍珍爸爸。他連同那面方鏡子，一起埋進了珍珍的小墳墓里。

走出很遠再回頭時，我驚奇地看到，在珍珍的墓上，一群色彩繽紛的蝴蝶在飛舞。它們一只只井然有序地落在白色的墓碑上。其中一只火紅的蝴蝶，在金色的陽光里翩翩向我飛來，美麗極了。

奔跑的大象

那天，你遇到他在河邊畫畫，龐大的身影像一頭席地而坐的大象。這陌生的背影，讓你的淚水涌了出來。你在心里悄悄對自己說：這是我在世界上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他望了你一會兒，招手讓你過去，“你的身影很美，應該進入畫里。”

你漠然地瞥一眼他的畫，上面有遠山、河流，還有一群在沙地上奔跑的羊群。

“知道羊群為什么奔跑嗎？”他認真地問。

“有野獸在追殺吧。”你心不在焉地答。

“跑得這么歡天喜地，哪像有危險呢，是前面有肥美的水草在吸引啊！”他笑了起來，笑聲像陽光一樣透徹。

“那是一群傻乎乎的羊，像那些沒腦沒情感的人，你應該畫上奔跑的大象，一頭聰明又可愛的大象。”你說完這話，突然又想哭——小時候，父親帶你跑步，他說自己是一頭奔跑的大象，你是一頭貪玩的小象。回來的路上你總賴皮地趴到父親的背上。父親不在了，最愛的人又欺騙了你。天昏地暗，你一無所有了，只想了結一切痛苦。

他放下畫筆，“生活像一群奔跑的羊，每天都要為希望活著。等你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時，我為你畫大象，畫奔跑的大象和小象。”

不知道為什么，你答應了他的請求。在他的關心和幫助下，你活出了生活的勇氣和光彩，可以重新笑出來了。可他的右手卻在一次病后，抖得拿不住畫筆了。

一天傍晚，秋高氣爽。你精心做了奔跑路線的拗造型，約他到河邊。他是開車來的，大腹便便，面容病態倦怠。恍惚間，你有些不敢相認了——這還是那個曾經感動自己的人嗎？

他聽了你的計劃，連連搖著花白的頭，“我又老又病，已經跑不動了。”

他的眼睛泛著河水的波光，像當初你望著河水時一樣絕望，沒有生機。

你執意拉住他的手向前走。他的手在你掌心里顫抖，像恐懼慌亂的孩子。在你的帶動下，他的腳步慢慢變得有力。你們開始慢跑。他笨拙的樣子，像不慌不忙跑動的大象。你的眼睛發熱。

走到一半路時，他心慌氣短、汗水涔涔，停下腳步。你陪他站在風中，拿出手機，讓他看路線圖，“已經畫到鼻子了，再加把勁，大象就能成功畫出來了。你答應過我，要為我畫一頭大象，我們一起畫吧！”

他咬著牙，繼續走下去，雖然很累，但依舊堅持。天黑了下來，他們終于用足跡畫出了一頭大象，奔騰的四足似乎獵獵生風，充滿生命的活力。

他眼中泛起波光，“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我想一直陪你畫大象。”

你眼中星光閃動，你們的手緊握在一起，同時聽到地面響起大象震撼的足音。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作品刊于《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百余家報刊。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載。曾獲“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文學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