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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3年,黃梁周夫婦從中國的廣東臺山來到美國加州,成為淘金熱潮中的第一代華人移民。他們在礦區開設了兩間店鋪。這一年,太平天國定都南京。此后若干年,華人在美國經歷了從最初被接納到后來被排斥直至被敵視的三個階段。當金礦中的工作日益減少,橫跨北美大陸的鐵路鋪設完畢,華人就開始面對被搶了飯碗的白人勞工日益高漲的暴力抵制。1870年前后,在美華人面臨的歧視已經從民間蔓延到了官方。以修改《蒲安臣條約》中的移民條款為開端,一系列限制華人行為的法律陸續出臺,至1882年通過《排華法案》達到了高潮。它規定華人勞工十年內禁止進入美國,否則將遭到監禁或者驅逐。而已經在美國定居的華人,離開美國后再次進入美國必須獲得許可。法案還剝奪了華人移民的美國公民權,同時禁止美國人與華人通婚。在這些律令的推波助瀾下,從19世紀70年代到19世紀90年代,針對華人的屠殺和暴力事件時有發生。
文化方面,“東方主義”在美國興起。19世紀90年代盛行的“唐人街小說”將華人描寫成偏狹、難以同化和愚蠢的人。比如在馬克·吐溫與布勒特·哈特合作的劇本《阿新》(《Ah Sin》)中,華人阿新是個“作惡多端的礦工慣偷”“喋喋不休的白癡”以及“道德毒瘤”。因為Sin在英語中有罪惡的意思,所以這部劇本的中文版名字也被譯作《啊,罪惡》。薩克斯·羅莫則在他的小說中告訴讀者,即便是他塑造的像傅滿洲一樣聰明伶俐的中國人也是邪惡的,他們在骨子里天生不會從善。隨著小說的成功,這個帶著偏見色彩的人物被搬到了電影銀幕上,先入為主地固化了華人在電影中的形象,隨后便泛化到幾乎所有美國電影中。
將要成為全世界最有名的華裔電影明星的黃柳霜就出生于這樣的時代。
1905年,在洛杉磯唐人街附近一家洗衣店內的房間里,黃善興和李恭桃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女兒。作為黃氏家族在美國的第三代,她有了個英文名字:安娜·媚(Anna May),中文名柳霜。這一年,美國政府對華工持續多年的歧視行為在中國境內有了一次巨大的回響。上海《時報》發表了《籌拒美國華工禁約公啟》,號召中國人抵制美國貨。文中寫道:“事關全國之榮辱,人人有切膚之痛,合群策群力以謀抵制。”這是中國近代第一次民間自發抵制美國貨運動。
黃善興雖然也出生于美國,但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黃梁周帶著他回到了廣東老家,不久黃梁周也去世,黃善興成了孤兒。此后他不停地在親友的帶領下往返于中國和美國之間。成年后,黃善興在中國娶妻生子,之后又一個人返回美國開洗衣店謀生。那個時期,中餐館、中藥鋪和洗衣店是在美華人從事最多的三個行業,其中尤以開洗衣店最為辛苦。它需要馬不停蹄地工作,消耗大量的體力并被白人鄙視,被認為是身份低下的職業。在華人介入這一領域之前,有些富裕的加州人干脆將衣服寄到香港去洗,一打襯衫的費用是12美元,來回時間是四個月。《排華法案》頒布后,黃善興無法再離開美國,因為那樣他將不再被允許入境。他在中國的妻子也進不了美國。這樣的分離日久后,黃善興便在美國又娶了一房妻子,她便是黃柳霜的母親李恭桃。作為一個中國男人,這并不意味著他與家鄉的妻子離婚。相反,他將更多的錢寄回鄉,以便讓他的長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家鄉的妻子也總是托人寫來信,黃善興會當著李恭桃和孩子們的面閱讀,盡力融和這份隔著大洋的親情。黃柳霜成名之后,按照父親的要求,也會將錢寄一部分給老家的哥哥黃斗南。黃斗南靠著父親和妹妹的資助,最終畢業于日本的早稻田大學,成了家鄉小村莊里最有學問的名人。
黃柳霜在來自廣東臺山的書信中了解到了遙遠的中國,在父親的中國式家庭教育中變得勤勞和具有家族責任感。她和姐姐早早地就開始幫助母親照料后來相繼出生的弟妹,并分擔著洗衣店記賬和上門取送衣物的工作。家中的飲食、服飾和用具也都是中國式的,交談說的是臺山方言。可以說,這個家庭與普通的中國家庭沒什么不同。但當黃柳霜打開家門,穿行于洛杉磯的大街小巷,她所面對的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美國。玩伴是鄰居英國移民的孩子。洗衣店的客戶都是白人。他們的行為方式與中國人截然不同,令柳霜感到擺脫束縛的輕松。這些深刻地影響了柳霜的內在性格,縱觀她此后一生,都在中西文化的矛盾中成長著,掙扎著,也有意無意地超越著。
學校教育的經歷很快給柳霜上了一堂種族歧視課。為了融入白人的世界,柳霜將頭發燙卷曲。但是,柳霜后來回憶說,“當我的美國同學因為我是這個學校最典型的中國女孩而選我代表中國時,我才發覺,我試圖掩飾的東西卻使我更加引人注目了。”每到課間休息,白人同學最大的樂趣就是圍著柳霜和她的姐姐露露進行戲弄。坐在柳霜后座的男孩還經常往她的身上扎大頭針,以檢驗中國小孩的痛感是否和自己一樣。為了避免疼痛,柳霜只好多穿一件外套。但男孩又換了更長的大頭針。不久之后,柳霜保護自己的衣服增加到了六件。春天到來的時候,老師嚴厲地命令柳霜脫掉這些衣服。結果她因為一下子適應不了溫度而得了重感冒,并發展成肺炎。黃善興沒有辦法,后來讓柳霜姐妹倆轉學到了一所華人教會學校。
時代的灰塵落在女孩柳霜瘦弱的肩上。她試圖躲避,但從一出生,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命運。在成長的歲月中,她甚至沒有一個公平的環境做對比,令她在體驗后能質問一下,為什么要承受這一切?哪怕只是困惑一下。她沒有選擇。那時,她可能并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她將用一生的時間來承受這些無窮無盡的灰塵。尤其是在她選擇了一份令自己分外醒目的職業后,這些灰塵便更容易把她從蕓蕓眾生中識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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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霜擁有中國女孩溫和委婉的性格,但同時,因為經常與人打交道,她又是開朗健談的。高高的個子,苗條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使她很受洗衣店客戶的喜歡。九歲那年,柳霜在送衣服后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小費。她決定用這個錢看一場電影。
在觀眾席黑暗的角落里,柳霜與大銀幕一見鐘情。那是打在她命運深處的一束快樂的光。
從此,她成了一個超級影迷。她把所有的零花錢都用來看電影,并且,漸漸地,開始逃課去電影院,享受那短暫的夢一樣的時光。在癡迷故事的同時,柳霜把自己想象成劇中的女主角。她會關緊房門,對著鏡子,連續幾個小時重現劇中人物的表演和臺詞。后來,她曾經回憶如何排練那些電影片段:“我號啕大哭,淚流滿面。我會緊緊抓住胸口的內衣,在一陣極度悲傷中將它猛然撕破。”若干年后的事實證明,柳霜的演技備受專業人士的贊賞,而喜愛她的影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的“哭戲”。我對這個細節頗感興趣。為什么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會愿意反復練習悲傷的戲劇片段?或許那恰是她壓抑的生命中一個發泄的出口。當然,那時她還沒有能力懂得自己的情緒已經通過另一個人物釋放了出來。這種釋放令她快慰。她能夠明確的只有一件事——渴望成為一名演員!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美國電影工業轉移到好萊塢,許多知名電影公司來此落戶。與此同時,明星體制初現。電影技術帶來的新鮮感已逐漸喪失,人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們喜愛的演員身上。電影明星名氣大增,并開始引導時尚消費潮流。明星們的薪水也水漲船高。
因為跨種族故事對觀眾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洛杉磯的唐人街成了攝制組經常光顧的拍攝地點。黃柳霜親眼目睹了電影在街頭拍攝的過程,并第一次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女明星梅·默里。她驚訝地發現,默里并不像銀幕上那樣光彩照人,并且服裝又臟又破。這打破了她對電影明星的想象,讓她覺得成為一個明星并非遙不可及。很快,這個漂亮的中國女孩引起了電影人的注意。黃柳霜迎來了她電影生涯中的第一個角色,在《紅燈籠》中擔任群眾演員。這一年,她14歲。
柳霜的興奮可想而知,她已經向夢想邁出了關鍵的一步。但黃善興和李恭桃對女兒沉浸于演員職業的幻想深感憂慮。黃善興告訴柳霜,好萊塢并不是只拍攝和中國有關的電影,在其他的電影里,他們并不需要你。李恭桃則迷信攝影機會竊走人的靈魂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當然,他們還有沒說出口的理由——那些從好萊塢流傳出的有關性和毒品的真真假假的丑聞,讓他們覺得女兒去那種環境工作是一種恥辱。但父母最終沒能阻止柳霜對電影的向往。青春期給了她叛逆的勇氣。在因精神壓力患了一場大病之后,她放棄了學業,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吸引她的明星之路。黃善興終于無奈地看到,他營造的那個中國式避風港并沒有想象的那般堅固。
黃柳霜的面孔開始頻繁出現在一些亞裔題材的電影中。盡管都是些無名小角色,但她都拿出百分之百的認真來對待。在參演《紅燈籠》的過程中,她有幸目睹了女演員艾拉·納茲諾娃的表演。這位卓越的女演員被認為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引薦到了好萊塢。這不凡的啟蒙將聰明的黃柳霜帶上了一條追求演技的道路,這種追求在后來貫穿了她整個表演生涯。如果僅僅認為黃柳霜是個好萊塢的東方花瓶,顯然是不確切的。
1921年,16歲的黃柳霜接受著名導演馬歇爾·尼蘭的邀請,在四集紀傳體影片《人生》的一集中擔任女主角,與她演對手戲的是默片大師朗·錢尼。這是新人黃柳霜的第一個主角,她無比珍惜,也十分努力。她以小小年紀出色地演繹了一位年輕華裔母親的角色,不僅贏得了錢尼的尊重,也引起了主流媒體的注意。很快,她的照片登上了英國雜志《看電影》的封面。這部影片的完整拷貝已經遺失,我其實無法想象作為少女的柳霜如何完成一個比她成熟很多的角色。當然,我們不能拿現在的演技標準去衡量一個默片時代的女明星。但是演員職業促使黃柳霜早熟卻是個事實。像很多我們熟知的少年成名的明星一樣,黃柳霜在自己選擇的事業之路上開始得正逢其時。但作為一個女人,她的生命之花開放得未免過早。
馬歇爾·尼蘭其實是個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風流成性。在拍攝電影期間,他對黃柳霜展開了追求。未經世事的柳霜很快墜入情網。他們公開約會,尼蘭許諾黃柳霜會帶她去墨西哥結婚。但沒過多久,尼蘭就厭倦了這段戀情。他以加州的法律禁止歐裔美國人與華人通婚為由,拋棄了柳霜。這段初戀給黃柳霜帶來了極大的傷害,并深刻地影響了她以后的戀愛模式。她雖終生未嫁,但一生中交往過的男人大多與尼蘭相似:白人,年長,在行業內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分手十年之后,事業如日中天的黃柳霜從歐洲重返好萊塢,還曾帶著禮物去看望尼蘭。彼時,尼蘭的事業正處在低谷。黃柳霜的傳記作者認為她很重情義,我不否認這一點。成年后的黃柳霜是個情商極高的女人,喜歡交朋友,也善于維系友情。但她帶給尼蘭的禮物是一個十字架,這就頗值得玩味。因為在柳霜與尼蘭合作的那部電影中,十字架是殺死男主角的致命道具。所以我更愿意相信黃柳霜重新面對尼蘭的情緒是復雜的。有深深的懷念,當然這是主要的部分,肯定也有一種成長后的自信與溫文爾雅包裹著的堅硬。當我仔細閱讀了那些有關黃柳霜的資料后,她留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印象。
當然,這段插曲很快就過去了。柳霜沒有太多時間悲傷,剛剛開啟的事業像灑滿朝陽的大路,正等著她奔跑前行。
接下來,黃柳霜主演了她的第二部電影《羞恥》。這是個俗套的有關跨國婚戀的恩怨情仇的故事,柳霜出演了一個為了愛從上海來到美國的華裔女子。這部影片反響不大,但卻讓德國觀眾認識了黃柳霜。此后不久,黃柳霜迎來了一部真正令她在好萊塢走紅的作品《海逝》。
《海逝》的故事與普契尼的經典歌劇《蝴蝶夫人》如出一轍。美國人卡弗不幸墜海,被海浪吹到岸邊的一塊礁石旁,少女蓮花救了他。兩人很快相戀。不久,卡弗返回美國,將蓮花遺棄。蓮花不顧鄉鄰的白眼,挽起發髻,生下了她和卡弗的孩子。在對卡弗的思念中,她獨自偽造與他的往來信件,沉浸在婚姻的幻想中。幾年后,卡弗回來了,陪伴在他身邊的還有他的白人妻子。然而蓮花并不知情。她無比欣喜,穿上紅藍相間的絲綢婚服,像妻子一樣去迎接丈夫。但真相令蓮花心碎。她強忍住悲痛將孩子交給卡弗,然后投海自盡。
《海逝》在好萊塢的電影史中應該占有一席之地。它是第一部彩色電影。同時,它在票房上的巨大成功,足以證明那一時期“東方主義”敘事態度在美國的盛行。在彼時西方的價值建構中,“東方”被認為是一個落后的、對強者十分順從的地方。按照薩義德的說法,“東方主義”是一種西方人藐視東方文化,并任意虛構“東方文化”的有偏見性的認識體系。《蝴蝶夫人》以及后來的《西貢小姐》等劇目的廣泛流傳,足以證明西方人對這種“東方主義”一廂情愿的想象和認同。時至今日,這些劇目已成為歌劇、音樂劇的經典,還在反復上演。我們依然可以從中看到西方式的優越感對這種“東方主義”的戀戀不舍。17歲的黃柳霜自然不會懂得這些。她也不會知道,在遙遠的故國,蓮花這種角色已經為日后中國人攻擊她埋下了伏筆。作為一個女演員,《海逝》對她的重要意義在于提供了一個擁有巨大表演空間的角色。她沒有令人失望,完美地表現了這個美麗、善良、癡情、溫順的東方少女起伏動蕩的情感世界。
影片公映后,好評如潮。《紐約時報》評論黃柳霜的表演“富于挑戰,但她演技純熟,取得了成功”。英國影評人也不吝贊美之詞,評價黃柳霜的表演“深沉內斂而又不失精準,達到了大師水平”。
黃柳霜成為好萊塢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派拉蒙影業公司迅速與她簽約。在《海逝》的編劇弗朗西斯·馬里昂的引薦下,黃柳霜結識了好萊塢當時最有名的明星夫婦瑪麗·璧克馥和道格拉斯·范朋克。這為她帶來了新的機遇。
這期間,又一段愛情插曲在不知不覺中展開。像上一次情感經歷的翻版一樣,黃柳霜在主演《漂流》期間,與該片的導演托德·布朗寧陷入戀情。布朗寧年長黃柳霜25歲,長期酗酒,婚姻生活不如意。黃柳霜在飽受精神折磨之后,主動結束了這段感情。
范朋克對黃柳霜印象深刻,邀請她加入了他主演的大制作電影《巴格達竊賊》。這是阿拉丁的故事第一次被搬上銀幕。黃柳霜在里面扮演了一個美艷的蒙古女奴。她的戲份不多,但是卻在影片公映后成為被談論最多的人。這多半是因為她美麗性感的造型。在影片中,她半裸出演,充分展露了青春逼人的好身材。像邦德電影和《變形金剛》系列中那些性感的漂亮寶貝一樣,黃柳霜讓全世界的影迷為之驚艷。
《巴格達竊賊》最終成為美國當年的票房冠軍,在歐洲上映達數月之久,占據莫斯科的銀幕幾乎半年。同時,在日本,在我國香港和上海也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影迷。人們激動地談論黃柳霜。《看電影》雜志用兩個整版介紹黃柳霜的演藝道路;法國時尚雜志《蒙太奇》選用柳霜作封面女郎;日本《東京電影時報》在評論《巴格達竊賊》的文章中寫道:“只有柳霜嬌美的身軀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黃柳霜穿著時尚的照片開始被印在明信片和觀影卡中,被熱情的影迷收藏。很顯然,《巴格達竊賊》使黃柳霜成了一個真正的明星。
然而中國的媒體卻心情復雜。上海的《電影雜志》點名批評黃柳霜“讓中國觀眾失望”,她的造型和表演是“自甘墮落”。另一本中國雜志《電影畫報》則諷刺她是“受人擺弄的傀儡,在電影中只是跑跑龍套”。這種批評在后來成為中國媒體對黃柳霜評價的主流觀點。隨著黃柳霜的名氣越來越大,這種聲音也越來越響亮。但與此相對應的是,中國也不乏大批喜歡黃柳霜的普通影迷。他們留意她的各種消息,不錯過她的任何一部可以看到的電影,同時模仿她時尚的穿衣打扮,把她當成心儀的偶像。
已在全世界成名的黃柳霜此時不過19歲。黃善興對女兒暴露的銀幕形象很是不滿,對電影明星的復雜生活也心懷恐懼。他覺得應該趕緊將女兒嫁出去。而已有過兩次感情經歷的黃柳霜對自己未來的婚姻有著清醒早慧的認識。她知道一個普通的華人男子是沒有勇氣接受她的,而嫁給西方人在法律上又面臨著重重阻礙。在來自父親的壓力逐漸加劇后,出于對自由的渴望,她從家里搬了出去。19歲的黃柳霜這時候已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她用積攢下的片酬購置了一個二層小洋房,開始獨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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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柳霜像個工作狂人一樣投入到工作中,在1924年至1926年三年間,馬不停蹄地接拍了十部影片。聰明的她很希望借著《巴格達竊賊》的名氣讓自己的事業更上一層樓。但令她失望的是,除了《彼得·潘》,其他的影片都沒什么影響。電影公司分給她的角色要么是一些心如蛇蝎的壞女人,要么是點綴劇情的性感女郎,而結局也往往是以各種方式被殺或自殺。當年父親說過的話應驗了。作為一名亞裔女演員,好萊塢真正適合她的角色并不多。她曾對一部名為《絲綢之花》的影片寄予厚望。這部影片得到了舊金山富有華人的投資,由中國教育電影公司制作,目的是“改善中國人在美國人眼中的惡劣形象”。黃柳霜擔當女主角。但很遺憾,這部影片最終沒有發行。黃柳霜也曾試著通過自己投資的方式,塑造令她滿意的華裔女子的角色。1924年,她與投資人克萊頓簽訂合約,由克萊頓籌資四十萬美金,資助一系列“展示中國傳奇”的電影,黃柳霜負責償還貸款。但克萊頓卻將以黃柳霜的名義籌來的錢都投資到了股市。黃柳霜無奈解除了合約。這次事業上的投資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們不難發現,與同齡女子相比,黃柳霜非常早熟,并且很有主見。
黃柳霜22歲這年,遇到了她一生的摯愛查爾斯·羅切。羅切是當時好萊塢最優秀的攝影師,在他的藝術生涯中,先后六次提名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最終兩次獲獎。與柳霜相遇這一年,他42歲,正在拍攝電影《日出》。這部影片不久后為他贏得了第一屆奧斯卡獎的小金人。他的另一部獲獎作品更廣為人知,是格里高利·派克1947年主演的《鹿苑長春》。
這是一次真正的戀情,柳霜不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存在。羅切全心全意地愛著她,讓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以及被尊重的滿足。為了取悅這位華裔情人,羅切在他的房間里擺滿了各種東方古玩。他還自豪地把柳霜帶入自己的社交圈子。來自英國的羅切是一個被稱作“高貴會”的紳士俱樂部成員。加入這個組織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富商名人。擅長交際又美麗大方的柳霜很快融入了這個圈子。為了表達對柳霜的喜愛,高貴會的會所將柳霜常去的房間命名為“柳霜堂”,還用黃柳霜的名字命名了一種蘭花。柳霜在這里學會了騎馬、射箭、打板球、投飛鏢,她的運動天賦以及性格中豪放的一面得以充分釋放。羅切是一位有著極高專業素養的藝術家,也富有冒險精神。他曾只身赴墨西哥為有著“惡魔將軍”綽號的革命英雄潘圖·維拉拍攝紀錄片。這無疑影響和塑造著柳霜。如果說與前兩位戀人的交往令柳霜迅速成熟,那么,與羅切的交往則讓柳霜深切地觸摸到了精神上的純真與自由。
這段無法走進婚姻的戀情最終也沒能持續太久,但對黃柳霜的影響卻是深刻的。它拓寬了黃柳霜的視野,也極大地提升了她的審美品位。在這之后,黃柳霜對自己的衣著、妝容有了更趨于優雅的追求,同時她也與很多攝影師成了朋友。在他們手中攝影機的錘煉下,黃柳霜逐漸成長為一個優秀的平面模特。黃柳霜離世后,她的很多影片拷貝已不知所終,但卻有大量的人像攝影流傳于世,讓我們有機會領略到柳霜之美的各個側面。在這些照片中,精品比比皆是,即便放到當代,其藝術性與時尚性也毫不遜色。
不久,黃柳霜拍攝了她早期電影生涯中兩部重要的作品——《武先生》和《老舊金山》。
《武先生》的劇情依然充滿了“東方主義”色彩。中國官員武先生的女兒若萍愛上了英國人巴茲爾,在若萍的婢女柳桑的幫助下偷偷約會。巴茲爾的父母受邀到武先生家做客,大談對跨種族婚姻的厭惡,還渴望早點抱上藍眼睛、白皮膚的孫子。這為若萍和巴茲爾的戀情蒙上了陰影。而武先生也是個純粹的種族主義者,當他得知女兒與白人相戀,無比憤怒。最終,武先生“根據中國習俗”,殺死了失去貞潔的女兒。
因為有多位明星參演,這部影片取得了不俗的票房。但由于銀幕上不能出現華裔與西方人接吻鏡頭的禁令,黃柳霜失去了主演的機會,在片中飾演婢女柳桑。若萍則由無論才華與容貌都不及黃柳霜的美國演員勒妮·阿多莉扮演。這令黃柳霜深感不快。就算已經擁有了今天的名氣,也依然無法沖破種族歧視的天花板。
在《老舊金山》中,這個問題依然存在。每當劇情要表現黃柳霜與白人情人的情感戲時,鏡頭不是模糊處理,就是匆匆切換。在這部電影中,黃柳霜再次扮演了一個被丑化了的中國人角色——唐人街鴉片販子。她與男主角一起綁架了一個白人女子,打算把她賣為奴隸。當然,電影的結局是白人女子被成功解救,黃柳霜扮演的壞女人在大地震中慘死。
黃柳霜在這兩部電影中扮演了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充分展現了她不凡的演技。但因為種族主義色彩嚴重的主題和對華人的丑化,她遭到了來自中國的嚴厲批評。很多原來喜歡她的中國影迷也開始抵制她。巨大的陰影從此籠罩了她的名字。這陰影持續的時間遠比她預料的要長,跨越了她整個余生,并綿延到了她死后的下個世紀。
作為一個電影公司的簽約演員,黃柳霜無法拒絕公司為她安排的角色,更無力阻止一個時代的電影潮流和一部電影的走向。多年后,黃柳霜在上海的《良友》雜志中撰文,解釋了當初的無奈和委屈。“國人對于我所扮演的角色有點指摘,這使我很不安。因為我這種錯誤是無意種下的。初期入電影界,我只能完全受著導演者的指揮,不要說所扮角色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甚至片中的情節他們也未必說明白。這是事實,導演者對于閑角演員是不重視的,除了幾個重要角色有權審查劇本內容是否對于自己主張有沖突之外,其余是不聞不問的了。”
黃柳霜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好萊塢不公平的電影環境對其事業發展的限制。這種限制令她備感苦悶和屈辱。1928年,夢想成為一名偉大的女演員的黃柳霜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離開世界電影工業的中心好萊塢,去歐洲發展。這一決定顯示了她非同一般的勇氣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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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姐姐的陪同下,黃柳霜首先抵達了德國。
此時的德國電影業處在默片時代的尾聲,正陷入低迷。黃柳霜的到來令電影界的同行為之興奮。對德國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來說,黃柳霜是一位極具大都市魅力的時尚明星。她穿短裙、抽紙煙、開轎車、獨身并與自己心儀的男人談情說愛,最大限度地享受現代女性所能追求到的自由。理查德·艾希伯格馬上邀請黃柳霜加入了他的影片《墮落之愛》。艾希伯格被認為是歐洲當時最“美國化”的導演,他的電影偏商業,每一部都有著不俗的票房。黃柳霜在歐洲期間共與他合作了五部影片。
黃柳霜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在拍攝電影的間隙,她抓緊時間學習德語。同時,她也成為各種時尚雜志攝影師的寵兒,《電影明星》《電影》《指南》相繼刊出了她的精美照片。柳霜的形象隨之傳遍歐洲,以至于美國的《名利場》雜志也為之側目,迅速刊出了著名攝影師愛德華·斯泰肯為她拍攝的一組照片。而德國的明信片公司發行的數十張黃柳霜的時裝卡片,則把她獨具個性的美麗形象傳播到了俄國和亞洲。
閑暇時間,黃柳霜開始探索歐洲的文化生活。她成了歌劇院、藝術沙龍的常客。她優雅的氣質、不俗的談吐、聰慧的頭腦以及溫和開朗的性格,令她在柏林的知識精英圈中大受歡迎。
六月的一天,剛剛從法國歸來,正在著手研究“巴黎拱廊街”的本雅明與黃柳霜有了一次愉快的會面。這次會面后來被本雅明寫成了一篇訪談文章,發表在《文學世界》上。
26歲的哲學家被黃柳霜的美所震撼,他寫道:“……開朗豁達的翩翩風度毫不造作,對動情戲劇深深的喜愛表明她過著平衡而快樂的日常生活……實際上,若是越過所有動人之處,用朋友般的態度認真地凝視,你就會發現,這個健康耿直的女孩子絲毫不像一個電影明星,豐滿的臉龐像一陣春風……其神平和寧靜。”
兩人的談話持續了很久。柳霜向本雅明講述了她小時候的很多趣事,并告訴他,不想再扮演輕佻的摩登女郎,而希望能再演一次母親的角色,她覺得自己現在可以演得更好。二人接著討論了有關影評人的問題。黃柳霜表示,他們對自己的影響微乎其微。還告訴本雅明,“真相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從敵人那里聽來。我希望能有自己的諍友,告訴我逆耳忠言。”說到這里,黃柳霜斜靠在沙發上,解開了她長長的頭發,又將頭發推向腦后,重新束起。本雅明著魔般地注視著黃柳霜,他寫道:“頭發遮住了半邊臉,使她的臉龐呈現出一個美麗的心形。而她的目光則充滿了靈性。”
《墮落之愛》拍攝結束后,黃柳霜來到了巴黎。神秘的東方氣質與現代時尚氣息兼具的黃柳霜馬上贏得了法國人的喜愛。她在記者的陪同下游覽了盧浮宮。她告訴記者,這是第三次欣賞柯羅的《塞弗爾之路》,她相信這幅畫能幫助自己超越個人的哀傷,更好地理解法國人民。黃柳霜一生中駐留歐洲的時光特別多。即便在她返回好萊塢后,也多次來歐洲小住,而巴黎是她最喜歡的城市。但這一次她沒有停留太久,因為英國有一部電影正等著她。
黃柳霜和姐姐在倫敦租了一套可以俯瞰海德公園的公寓,她將在這個潮濕的城市完成大導演杜邦執導的電影《唐人街繁華夢》的拍攝。這部電影后來為她帶來了世界性的聲譽。與柏林和巴黎一樣,黃柳霜的到來再度引起了英國人的關注。英國少女模仿柳霜的發型、著裝,甚至用化妝品將皮膚涂成象牙色,名曰“黃氏膚色”。記者們也對她印象深刻。法國電影雜志《指南》的記者斯坦利專程到《唐人街繁華夢》的劇組采訪柳霜。他在文章中寫道:“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演員。黃柳霜不僅天賦甚佳,而且待人友善淳樸,她有著只有少數真正的藝術家才具備的獨立頭腦,許多電影明星都缺乏。”
《唐人街繁華夢》堪稱英國默片時代的經典之作,在視覺效果方面有著前衛的嘗試。劇情方面也很吸引人,充滿懸念和復雜的情感糾葛,并且塑造了舞女秀秀這個極具光彩和個性的人物。這是個卡門式的人物,黃柳霜在劇中充分展示了她的性感、美麗、誘惑和危險,證明了她不俗的表演功力。我覺得這可能是黃柳霜演藝生涯中遇到的最好的角色。今天人們對這部電影的記憶更多來自于那張著名的海報。由喬治·波拉克為奧地利影院設計的《唐人街繁華夢》海報原件有五米多高。黃柳霜身穿吉卜賽風格的紅色長裙,裸露上半身,戴著碩大的金屬耳環和手鐲,目光充滿了挑釁。這張海報在當時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在今天看來也相當大膽。它展現了黃柳霜在藝術上開放的程度以及她作為海外華裔所能企及的最大個人自由。當然,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成了黃柳霜一張醒目的標簽,使她在中國廣受詬病。
在英國期間,黃柳霜還參演了根據中國經典戲劇《灰闌記》改編的同名話劇,在劇中扮演馬員外的小妾。這是她首次嘗試舞臺劇。為了更好地理解劇中的人物,她甚至仔細閱讀了羅素的《中國問題》一書。作為無聲片時代的電影明星,臺詞對黃柳霜是個極大的挑戰。為了擁有一口地道的倫敦上流社會的口音,黃柳霜為自己請了一位劍橋大學的英文老師。后來的事實證明,黃柳霜敏感而又超前的智慧又一次為她贏得了先機,使她順利地過渡到有聲電影的拍攝中。值得一提的是,時年22歲的勞倫斯·奧利弗也在這部戲劇中出演了一個角色,這是他在倫敦西區的舞臺上最初的亮相。
黃柳霜盡情享受著在歐洲的時光。同美國相比,歐洲對待華人更加寬容。在參演的電影中,她的角色也有所改善,甚至有了在美國不可想象的影響劇本的權利。這一時期,歐洲人對中國還缺乏足夠的了解,黃柳霜無疑成了中華文化最優美的傳播者。她對自己的華人身份有著天然的認同,并且很在意電影對華人聲譽的影響。她曾在英國的雜志上撰文,認為西方對華人的誤解始自電影中華人的負面形象。她告訴讀者,“實際上中國人本性善良、熱愛生活,他們的紡織、陶瓷、服飾和宴飲都體現著這些特征。華人將友誼和家庭看得高于一切,特別值得信賴。”
很多早年的資料可以證明,黃柳霜對接納她的歐洲充滿了感情。她喜歡歐洲電影人的藝術化傾向,喜歡各具風格的城市風貌,也熱愛歐洲隨處可感的人文氣息。這種流浪異鄉的漂泊感也讓黃柳霜感到新鮮和浪漫。在一份資料中,我們可以真切地了解到黃柳霜歐洲生活的日常。“……5月的前兩周,柳霜在大使館俱樂部表演歌舞。是月28日,柳霜在倫敦的一場演奏會上結識了小提琴演奏家弗里茨·克萊斯勒。6月,柳霜多次在霍爾伯恩帝國大劇院露面。隨后,柳霜來到法國南部,其間在馬略卡島度過一個不長的假期。回到倫敦后,柳霜住進了多切斯特酒店,在那里邂逅正在歐洲巡演的艾靈頓公爵和他的樂隊,一行人時常徹夜歡飲,不醉不休。10月,柳霜在都柏林開始了的她個人演唱會,名為《悅耳的歌聲與有趣的服飾》。在雜耍、魔術和滑稽戲等熱身表演后,柳霜用一首中國民歌《茉莉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柳霜身穿一襲中式服裝,性感迷人。隨后她獻上一首首外國歌曲,也一次次換上不同國家的民族服飾……11月初,柳霜前往英國利茲演出,隨后奔赴米德蘭和蘇格蘭。在利茲逗留期間,柳霜甚至觀看了一場足球賽。她繼續南行,1933年至1934年冬天,在羅馬、那不勒斯、佛羅倫薩和威尼斯進行舞臺表演……”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蘇蘭朵,滿族,70后,生于吉林松原。畢業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就職于媒體與大學,現居沈陽,職業寫作。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作品刊發于《詩刊》《當代》《民族文學》《散文》等雜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并入選多種文學年度選本。曾獲駿馬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林語堂小說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德、日、蒙等多種文字。有小說作品被改編為話劇上演。著有詩集《碎·碎念》,隨筆集《曳航船》《聽歌的人最無情》,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白熊》,長篇小說《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