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如果我說“那些神出鬼沒的山”,你會以為我在撒謊嗎?
大概凡是美的事物,都有其閃爍迷離的性格,不但夕陽遠火可以明滅,一切人和物都可以在且行且觀的途中乍隱乍現、忽出忽沒,而它的動人處便在這光線和形體的反復無常吧!山勢亦然,閃爍飄忽處,竟如武林高手在逞其什么怪異的撲朔迷離的游走身法。你欲近不得欲遠不得,忽見山如伏虎,忽聞水如飛龍。你如想拿筆記錄,一陣云來霧往,仿佛那性格古怪的作者,寫不上兩行就喜歡涂上一堆“立可白”,把既有的一切來個徹底否認。
所以,如果我說那“神出鬼沒的山”,其實是很誠實的。
那天清晨,來到這斷崖崩壁前,朋友們拿起畫筆,我則負責發愣發癡。
巨幅的懸崖近乎黑色,潔凈無瑕。山與山聳立,森森戟戟如銅澆鐵鑄,但飛奔的碧澗卻是個一韁在握的少年英雄,橫沖直撞,活活地把整片的山逼得左右跳開,各自退出一丈遠,一條河道于是告成。但這場戰爭畢竟也贏得辛苦,滿溪都是至今猶騰騰然廝殺的煙塵和戰馬的噴沫……
對于山水,我做的無非只是發愣發癡而已——也許還加一點反芻。其實反芻仍等于發愣,那是對昨日山水的發愣,坐在陽光下,把一路行來的記憶一莖一莖再嚼一遍,像一只饞嘴的羊。
我想起白楊瀑布,竟那樣沒頭沒腦從半天里忽然澆下一注素酒,你看不出是從哪一尊壺里澆出來的,也看不懂它把瓊漿玉液都斟酌到哪里去了。你只知道自己看到那美麗的飛濺,那在醉與不醉間最好的一段醺意。我且想起,站在橋墩下的巨石上,看野生的落花寂然墜水。我想起,過了橋穿巖探穴,穴中山泉如暴雨淋得人全身皆濕,而巖穴的另一端是一堵綠苔的長城,苔極軟極厚極瑩碧,那堵苔墻同時又是面水簾,窄逼的山徑上,我拼命培養自己的定力,真怕自己萬一被那鮮綠所驚所惑,失足落崖,不免成了最離奇的山難事件。
想著想著,忽覺陽光翕然有聲,陽光下一片近乎透明的紅葉在溪谷里被上升的氣流托住了,久久落不下去,令人看著看著不免急上心來,不知它怎么了局。至于群山,仍神出鬼沒,讓人誤以為它們是動物,并且此刻正從事大規模的遷移。
終于有人擲了畫筆說:“不畫了,算了,畫不成的。”
其他幾人也受了感染,一個個仿佛找到好借口,都把畫筆收了。我忽然大生幸災樂禍之心,嘿嘿,此刻我不會畫畫也不算遺憾了,對著這種山水,任他是誰都要認輸告饒的。
負責攝影的似乎比較樂觀,他說:“照山,一張是不行的,我多照幾張拼起來給你們看看。”
他后來果真拼出一張大山景,雖然拼出來也不怎么樣——我是指和真的山相比。
我呢,我對山的態度大概介乎兩者之間吧,認真地說,也該擲筆投誠才行,但我不免仍想用拼湊法,東一角,西一角,或者勉強能勾山之魂、攝水之魄吧!讓一小撮山容水態攪入魂夢,如酒曲入甕,讓短短的一生因而甘烈芳醇吧。
(李金鋒摘自《綠色的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