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還記得霍姆斯那句法律人皆知的話嗎:“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
雖然霍姆斯試圖讓人們正視經驗的強大魅力,但是司法過程中,邏輯的運作真的一點不重要嗎?
我們都知道法官或者其他法律人在處理案件時,需要運用各種法律方法去解釋、推理、論證法律問題。司法的過程不僅是以經驗形式存在的法律方法運用的過程,而且也應當是以邏輯形式存在的法律方法運用的過程。所以,邏輯和經驗同樣重要。
隨著人工智能在社會各個領域的不斷深度融合與快速發展,它對經濟發展、法律體系、社會穩定乃至全球治理都會產生深遠影響。雖然欠缺法律人的思考、經驗的累積,但人工智能分析計算處理的能力,卻讓人類望塵莫及。
替代還是輔助,人工智能對司法系統到底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警惕還是期待,我們的法律人如何看待智能大潮的襲來?
近些年,得益于計算機科技、互聯網大數據等相關科學技術的發展,我國人工智能技術逐漸進入高速發展期和應用期,這也為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應用奠定了技術基礎。其實早在數年前,國家和中央層面已經釋放鼓勵支持發展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宏觀戰略和政策信號。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的人工智能產業發展得到黨和國家的極大重視,一系列有關人工智能的國家級文件紛紛出臺,進一步為人工智能技術在司法領域的應用作出了頂層設計。
2016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綱要》和國務院印發的《“十三五”國家信息化規劃》,明確將建設“智慧法院”“智慧檢務”等列入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
2017年國務院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中也將建設智慧法院列入推進社會治理智能化的重大任務,并具體指出“建設集審判、人員、數據應用、司法公開和動態監控于一體的智慧法庭數據平臺,促進人工智能在證據收集、案例分析、法律文件閱讀與分析中的應用”。
在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改革大潮中,如何更好地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紅利,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傳統思維中,司法過程嚴重依賴“人”的思維和行動。
人工智能若想在司法實踐中發揮作用,核心是,需要運用技術手段去準確、高效模擬法律人(法官、檢察官、律師等)在處理案件時對法律方法的運用。最大的難度,在于人工智能要“像法律人一樣去思考”。
雖有難度,但值得為此下功夫。
四川大學教授左衛民在一篇基層法院刑事法官工作時間實證研究中寫道:“一線法官往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用在閱卷、法律文書寫作甚至行政管理工作方面,用于處理法律適用問題的時間還不足總工作時間的一半。”
司法領域運用人工智能的最顯著優勢是,可以緩解各個過程的辦案壓力,“緩和人生理限制與司法制度缺陷之間的緊張關系”,最終實現提高司法效率的目標。
這當然是最直接體現。南開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朱桐輝則認為,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將會成為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強大助攻”。

>>左圖:南開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朱桐輝
他認為,國家治理方式的轉型以及治理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的體現,除了程序正義等理念的現代化,也應該包括科技上的現代化。“司法改革其實很多情況下是靠司法信息化實現的,或者說,司法信息化推動了我們的司法的傳統產業傳統方式以及改革。”
近些年,我們也看到,多款人工智能法律系統完成研發并開始推廣使用。如上海市的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北京市的“睿法官系統”、江蘇的“法務云系統”、杭州鐵路運輸法院智能配送機器人、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法院云”大數據系統等。
上海、北京、江蘇等各地司法機關使用的上述人工智能法律系統,均具備相似案件的類推功能。通過運用大數據和云計算等技術手段,法官、檢察官等辦案人員將案件的基本類型和主要事實輸入系統后,系統就會自動在案例數據庫中檢索和匹配與待處理案件在法律關系、主要事實等方面相似的案件,從而實現緩解辦案人員因經驗不足造成的類推困難問題,并大大提高了類似案件檢索與相似性判斷的效率,為統一法律適用和裁判尺度提供了技術支持。
綜前所述,人工智能可以通過介入立案、送達、庭審、執行等司法過程的各個具體環節,大量減輕辦案人員處理日常瑣碎工作事項的負擔。從而讓辦案人員能夠將更多精力用在對法律適用問題的分析和研究上來,有利于實現“好鋼用到刀刃上”。
那么,為了發揮最大效能,司法領域的人工智能研究接下來應聚焦何處呢?
2020年8月18日“健全社會公平正義法治保障制度研究”開題論證研討會上,記者注意到課題之一——“人工智能法治均等化、可及化”研究。
“法治的均等化和可及化”在十九屆四中全會文件中的表述是“獲得公共法律服務的均等化和可及性”。落實到相關課題研究,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主任毛立新認為有兩層含義:其一,促使廣大人民群眾享有公平、可及的公共法律服務。其二,推進基本公共法律服務的均等化、可及性。
“公平、正義也好,法治也罷,其實都可以稱之為一種‘產品’。事實上,公、檢、法應當是一樣的,即應該建立一個大的公共法律服務的概念,所提供的都是公共產品。而公共產品就是公共法律服務,核心的要求在于實現公平正義。上述群體或機關就是公平正義的官方提供者,而享受這種服務或者說使用這個產品的則是廣大人民群眾。”毛立新認為。
的確,優質的公共法律援助服務包含哪幾個層面?
至少是均等的、可及的。
均等化涉及公平問題。司法行政方面的公共服務強調的是機會平等,即讓大家都有機會享受到相似的法律服務。從質的要求來看,包括類案同判、量刑準化等等。
可及化(性),對于老百姓而言,可簡單直譯為“觸手可及”。即到哪里都可以很方便地找到。而不是像邊遠地區那樣,可能要走一兩百公里也找不到一個律師,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咨詢的人。
換一個思維方式,從受眾角度,人工智能對法治的均等化、可及化產生哪些影響?北京律師協會副會長劉衛東認為,可以從對普通人、法律人兩個方向展開。

>>右圖: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王燕玲 以上照片均由李天琪攝

>>左圖: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學術部主任孫道萃認為,如果單純從法律產品的提供上來講,目前我們對于人工智能對法律的影響,還是定位在一種輔助手段上。不是讓它去取代或替代人的思考和人的裁判地位,這還無法做到。
“對普通人最主要的影響是容易用。智能本身就是用來開發替代人類收集信息、分析信息、作出判斷的,它作為法官的助手,作為律師的助手,同時也能降低非法律人士學法用法的門檻。也就是說,哪怕我沒學過法律,如果人工智能比較完善,只要輸入相關的法律問題,就會得到一個比較靠譜的答案。從這個角度來講,人工智能的應用肯定是有利于法治的均等化和可及化。”
而對法律人的影響意義就更大了。把相關的案件事實輸入進去以后,人工智能就能收集到全部的同案案例,告訴我們這個案子是怎么判的、每一種裁判結果的比例是多少。劉衛東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當然還有更高端的應用,對刑辯律師來講,比如說把刑事案件的全部案件材料輸入進去以后,它能告訴我們哪些證據有形式上的瑕疵,哪些證據內容出現了很多矛盾。要能達到這種程度的話,確實能夠省很多事。所有的這些人工智能產品,要求有一個突出的實際效果:能夠提高效率,能夠省事。”劉衛東說。
在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王燕玲看來,法治的均等化、可及化也可以解釋為,人民群眾希望能夠公平可及地獲得大致均等的法律服務。“這種服務在人工智能時代,我們希望以一種價廉物美的方式,來對接科技和法律。而形成一整套能夠服務于人民群眾的應用系統,會是最有效的路徑。”
實際上,作為“小包公智能法律平臺”(以下簡稱“小包公”)的創始人,王燕玲在設計智能系統平臺之初,已有此打算。
“小包公”作為以定罪量刑預測為核心的智能輔助辦案平臺,一經推出,便先后在廣東、河南、云南、山東等10余省份的法檢部門使用。同時,也成為廣大刑辯律師樂于憑借的得力辦案助手。
如安徽省懷寧縣檢察院為規范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幫助檢察官精準提出量刑建議,在全省基層檢察院中率先引進適用“小包公”系統。自2019年11月以來,該院辦案檢察官共運用該系統提出量刑建議160件248人,全部得到法院采納,采納率達100%。
一次出差,毛立新在江蘇一高鐵站看到一臺能提供智能法律咨詢服務的機器人。這臺機器位于流動的法律咨詢站內,能勝任常規性的法律咨詢服務。那些不需要高端復雜思維處理的基礎性、流程化、標準化、程序化、模塊化的服務,就可以由其提供。

>>右圖:北京律師協會副會長劉衛東 以上照片均由李天琪攝
他表示:“雖然復雜案件就目前人工智能發展現狀還無法勝任,但是就如江蘇那個高鐵站的機器人一樣,已經由很多機構單位推出一些小型智能機器人,可以提供常見法律咨詢。這些都可以替代、也可以分擔相當一部分公共法律服務的工作。如果它的樣本庫越來越完善的話,甚至把科大訊飛、‘小包公’等軟件優勢集于一身,那么提供常規性的法律咨詢,我覺得是完全可以勝任的。比如針對離婚案件,可以把相關問題都輸入進去,包括怎么分割財產、怎么辦離婚手續等。因此,我覺得這些智能機器人確實是可以解決上述法律服務的,這也就解決了均等化及其可行性問題。因此,我覺得人工智能在公共法律服務方面,是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的。”
目前,就各地試點而言,人工智能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還處于一種試探性的階段,并未形成完整的功能體系。現階段只是為司法工作者和部分律師提供數據檢索、材料審核、文字模板的技術支撐,并不能獨立于“人”之外,它所得出的結果也需要經過辦案人員的確認才能獲得效力。
“即便如此,我們也應該正視公共法律服務的提供者,對法律職業人員的輔助作用也是非常大!”毛立新如此評價。
他以“小包公”為例,雖然其適用領域比較狹窄,主要應用于刑事定罪量刑方面,但它確實能給律師、檢察官和法官提供很大的智力支持。因它并非僅僅提供一般性的微量檢索支持,而是具有計算功能,可以把一些基本要素輸入進去,并計算出大致的量級區間。就比如投射到認罪認罰的常見案件中,我們國家現在排在刑事案件第一位的是危險駕駛罪,利用系統可以采用批量的處理方式。因為其涉及的情節和事實基本類似,完全可以做成模塊設置,甚至判決書都可以形成模式。
“系統進行計算處理之后,法官審核無誤的話,在此基礎上判決書也可以迅速制作完成。概括而言,它可以輔助到相當高程度。即經過審核后,正式簽發即可。上述這種批量式處理方式,不僅能夠極大提升司法效率,而且這種模式化的思維方式可以有效保證類案同判,實現量刑均衡。因此,我認為它確實是具有巨大的利用空間。”毛立新說。
持同樣開放、接納態度的還有劉衛東。2020年春節后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劉衛東對工作領域“新”變化產生不一樣的心態。他坦言:“法律領域是一個相對保守的行業,這也反映在我們相關人員對技術應用的態度上面。就拿‘遠程會見’來說,北京好幾年前就開始做了,但真正普及起來還是在疫情期間。大家也不知道為什么原來都不去用它,包括我自己也不去用。前一段沒辦法去四川綿陽,只能采用遠程會見。試過后,確實挺好。”
所以,對于人工智能在法律領域的應用,劉衛東表示應該更多的是抱有開放、接納的態度,也要有幫助其不斷完善的決心。
與此同時,為應對人工智能如何承擔出錯的責任,劉衛東提醒這可能是一個值得繼續討論的問題。“怎么分配這個責任?人出錯了是可以具體到某個人的責任,那人工智能出錯以后怎么追究它的責任呢?”
再者,人工智能進入司法領域以后,肯定也有一段完善的時期。比如它分析判斷是否準確、相關的隱私是否會泄露等等,也是需要我們進行監控、修正和完善的。
相比于毛立新的期待、劉衛東的謹慎,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學術部主任孫道萃說了一句讓記者印象深刻的表態:“既好奇又警惕,包容但審慎,愛它但不溺愛。”
2016年孫道萃在華南理工大學申報了一項司法部的項目,題目為“網絡犯罪與網絡刑法學的知識轉型”。在當時,很多人都認為這個題目太超前,完全不可能實現。2018年,孫道萃在北師大刑科院申請了一項國家社科項目,題目為“人工智能刑法學”。
孫道萃告訴記者:“對于這種新生的事物,我們最好要趁夜色出發,不要等天亮,否則就有些來不及了。”
何出此言呢?孫道萃介紹,在技術快速變革的時代,我們的傳統知識一直被顛覆。為什么我們會對通過技術來實現法治的供給有一些特別的期盼?這說明傳統的法治供給模式滿足不了我們新的需求,這種供需之間的矛盾和失衡迫使我們去尋求其他的方法和路徑,這才是我們需要去思考的一個很重要的價值和利益的問題。
在看待一些人對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可能發生的風險問題上,孫道萃認為,如果單純從法律產品的提供上來講,目前我們對于人工智能對法律的影響,還是定位在一種輔助手段上。不是讓它去取代或替代人的思考和人的裁判地位,這還無法做到。“所以我們目前對它的擔憂是有一些過度”。
但從未來角度,孫道萃不否認風險的客觀存在。
“人去操作是有責任的,司法責任制可以進行事后的追責,但工具的話只能找產品的研發商,使用者如果按照規則使用是沒有問題的。那么,這個時候就涉及在人工智能時代的倫理問題,這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我們現在還沒有針對技術及其產品設置規則,法律上設置規則更沒有達到。所以,這樣來看的話,我們對它的恐慌是對未來的恐慌。”
對待人工智能司法領域應用,總結各家之言:
“踐行但不冒進,檢驗但不替代;引導但不追隨,追求但不迷信。”
不知大家有何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