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從沙漠到河谷 [組詩]

鄧可君

臥牛山

爺爺的墳墓不在這里，

1999年至今，我何止是忘掉了一座山的名字。

冬天早就不再下雪，

噴泉廣場沒有孩子過來滑冰，

不如，把消失的事物都叫作臥牛。

幾乎整個30年代，

臥牛成了排山倒海的姿態，

橫亙在破碎的江河之中

透過縫紉機上的針孔看綠水青山如何萬紫千紅

也看到未來八十年層層疊疊的云霧

臥牛過去是山，現在是云

未來可能是沉淀，歷史的塵土

在我夢醒之前，早就算好，如何揚長而去

又如何腳下生風

一走，就是數不清的春秋

旁 觀

從你的瞳孔踏入一池清泉

你用發燒的頭顱給我秋日的溫度

楓葉親吻著你

溫泉漸涼

門，來不及掩上

眼皮是不會撒謊的

她要把最后一個孩子帶到世界

因為，下一次開門

迎來的將是自帶紙錢的家伙

離開你

風吹動船帆

載著你的兒子拾掇草甸中的金蛋

谷米漸豐

羊兒上膘

窖坑里的臍橙也笑得甜蜜

自然用喜悅悼念死亡

新生也因此來意深邃

晨露中，兩小兒辯日

相關和獨立怎么以生命的繼承作為假說

你，還是作為旁人

不看清

問 候

用一只鸚鵡來代替我吧

河山太過蔥蘢

春天總是遠遠地站在那里，不動

長江以南，似有一些燕子轉身

可轉身又回頭

這些書信早就不再寄出

我根本沒寫

鸚鵡是不必過冬的

我手上的這一只連叫都不會

三餐吃米，終日有水可飲就活下來

待在籠子附近

我的朋友

我沒有問候一聲的朋友

這個冬天你也要活下來

不管我是否還會給你寫信

媽 媽

媽媽，我總是在你身邊失眠，在你身邊調轉

船頭

午夜的蚊蟲太過吵鬧，我不得不離開

像往常一樣，拿著家門的鑰匙逃跑

新的世界寂靜無聲，像是有狗

在我心中的那只，掙扎如逃犯

又如臟腑中沸騰的毒

媽媽

你起伏的鼾聲是藏下了勞累還是美夢

是有關于我，還是他們

我將如何成為你呢

刀箭笑

心臟里是有刻度的

愛人的鈍刀反復擦拭

相愛是開刃的最佳方式

一些小傷口，總是見證愛有疼痛

疤痕長年保持弧度，接納你每一次磨礪

可數的刀教我如何去愛

如同在石頭上雕一張弓

咸蒜苗

“母親在一盤咸蒜苗旁邊泣不成聲”

母親告訴我說，成年后的自己常常不敢用鹽

孩子的舌頭還小

不像她的父親母親

體力勞動使他們缺鉀缺鈉

三斤裝的水杯配上幾粒粗鹽，就足以對抗一

整天的烈日

1958年

母親夢見一盤咸蒜苗

一盤象征人丁興旺，飲食富足的菜肴

她的母親會在糧食進倉的那天做上一盤

家中大小分得一兩筷子

配著新米，把碗舔個精光

今天，是個祭祖的日子

刀頭肉做蒜苗回鍋

半勺鹽下去，來不及叫住母親，少點

她吃的是回憶，也罷

咸蒜苗

一個甲子的時間，讓我變成了原始人

太咸了，時間的苦雨攢起來，大口大口地咽

我必須扔下筷子

否定她這一餐或者這一生的勞動

否定兩代人

他們是如此謹小慎微

再否定我自己

一再地刺痛母親

讓她無數次從夢里醒來還是泣不成聲

作為一個母親

我扔掉的是誰的筷子

鐘 聲

在紙上敲響，又在水中振蕩

在屋檐懸掛有無數個下雨天

也就有無數分開的人

離別往往不如相逢時候

一如黎明褪去

夜晚需要聽上一千零一個童話

再長大，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我寧愿不曾敲響

慶祝那樣突然的節日

那樣求雨

又那樣被淋濕

回到寺廟

還給你

后山的鐘聲

九月踏花，糧倉雜草遍布

我從來沒有豐收過

馬鈴鐺還是響

深陷淤泥的男人像墜入荷塘的烈日

到底一番整飭

像修剪胡須，梳開所有野馬的鬃毛

遠走他鄉

換一件衣服的事情和兩件、三件沒有關系

季節到來

共同就意味著慶祝

比如買菜做飯

比如牽手散步

像父母一樣

也像老和尚、小和尚一樣

懺悔書

你感情豐富的時候

常常什么也寫不出來

樂極生悲，誰還沒當過人呢

但是祭司只有一個

這場雨下不下

他捅一捅天就知道

安靜的地方，越是雷雨交加

閑話總歸是一沖就干凈

面子上什么都掛不住

我覺得這日子是真的困難了

沒有人故意為非作歹

樓下還是躺滿了干干凈凈的人

以至于我們不知如何面對

原地躺下

直到連續的一夜無夢來打斷

過去留下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