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何首烏
在山石間攀緣,就是普通的一株草。
我問身邊的人,認(rèn)識嗎?搖頭。
不認(rèn)識又有什么呢?蕓蕓眾生,抵面而不知的又有多少。
去年在河南古息城遺址,我看到一蓬何首烏臥在土丘上,平地里平添綠色,我的心兀自澎湃。
遺址破落,綠色新鮮,強(qiáng)烈的反差,催生我的探究。
何首烏有福,它的根扎進(jìn)了歷史的脈動。
何首烏有故事,它能染白為黑,將青絲還原黑亮的色澤。
而歷史就是歷史,永遠(yuǎn)不能指白為黑。
我在何首烏藤條的拂照下拾取陰涼,不遠(yuǎn)處有佛聲輕念,我對自己說:佛在心中,如何首烏暴露在驕陽下的綠葉和藏了千百年的故事。
斷頭樹
被砍了頭的樹活著,它的側(cè)枝抽出更多綠葉。
樹痛過。陣痛間樹昏迷,樹流淚,樹讓綠葉纏綿著疼痛。
醒來的樹,竟成了綠色的軍團(tuán)。
沒有挺拔的身姿,就用綠來表達(dá)吧!
斷頭樹謙卑,不和身邊的鉆天楊比身高,只看樹蔭,和樹蔭下更謙卑的草。
砍樹的人蹴在斷頭樹下,驕陽似火,涼爽的綠蔭吸干了他的汗水,他嘆了口氣,斧子一瞬間銹跡斑斑了。
蜻蜓點水
小時候,看蜻蜓點水,以為蜻蜓渴了。
大熱天,蜻蜓在門前飛,就搬來清水,以為它們會喝上幾口。蜻蜓不理,找了枝頭歇下來打瞌睡,我們有了機(jī)會,逮住它們夾在指間,蜻蜓不會反抗,倒讓我們失望。
蜻蜓好看,比鄉(xiāng)村所有的昆蟲都輕靈,被列入益蟲的行列,我就看過它們,沖入蚊蟲陣,蚊蟲們驚慌失措亂了陣腳。
我們喜歡蜻蜓,把它們當(dāng)玩伴,蜻蜓卻和我們保持距離,飄飄忽忽引我們向遠(yuǎn)處。
遠(yuǎn)處不遠(yuǎn),還是在村子的周邊。
后來我知道蜻蜓點水,是為了在水中產(chǎn)卵。“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是詩,也是蜻蜓在尋產(chǎn)房呢。
早幾天讀了作家一句話:“蜻蜓只能點水,你還指望它能潛水?”話俏皮,耐讀。不過,點水的蜻蜓把卵產(chǎn)進(jìn)水里,它們的后生都是潛水高手。
花 香
夜晚的花香,一段曖昧的存在。
一款金銀花的香氣,帶著附體的魂魄,浸染風(fēng)、月色、滴落的星語。
在這花香里,能做些什么呢?
戀愛、懷舊、嘆息,都可以,又都不準(zhǔn)確。
還是安靜好,讓花香包圍,讓幽幽的香包圍,讓會說話的香包圍,讓睜著眼睛睡去的香包圍。
無須尋覓香的源頭,攀緣的金銀花,如一條行走的河流,發(fā)源處很遠(yuǎn)很遠(yuǎn)。
水有源、樹有根,花香生發(fā)處,藏著宏大而又卑微的敘事。
今晚的花香是我的,誰也搶不去,這般信心實足,就知了金銀花的來龍去脈。
花香漾動,把自己變成一個器官,原始的單細(xì)胞器官就會驚起,驚起于無法逾越、無法應(yīng)對的整體。
誤 入
一只麻雀,誤入我的書房。中午時分,我的夢沒有標(biāo)點。
麻雀在我的書房撲騰,它試圖從窗戶飛出,但不知防蚊蟲的紗窗,也能阻止飛翔的突破。
我被吵醒了,夢戛然而止,我疑惑地看著麻雀,以為是我夢的遺存。
中午的夢短暫,可也能回故鄉(xiāng)一次。夢中也有鳥雀,嘰嘰喳喳的是麻雀。這白肚皮的家伙,是鄰家多嘴多舌的嬸娘。
我和誤入的麻雀對視,它驚慌,我也驚慌,我怕麻雀沖撞壞了身體,它左沖右突,總是應(yīng)和著我的心跳。
麻雀是誤入嗎?我深深懷疑,我曾發(fā)現(xiàn)過蛛絲馬跡,在我的書房丟下烙印。比如一本泰戈爾的詩集,就有細(xì)細(xì)的齒痕。
麻雀愛詩歌嗎?大自然是詩,它躍動在土地和天空,不就是和詩對話,或嘰嘰喳喳地寫詩?
誤入的麻雀是奔書來的,我兀自放松。一只愛書的麻雀,方向明確,誤入也是帶著目標(biāo)的誤入。
我微閉眼睛,麻雀安靜,它歪著腦袋,瞄了書一眼又一眼。
打開窗戶,陽光撲了進(jìn)來,麻雀一陣驚喜,倏然飛出了書房。
泰戈爾的詩集打開,我讀到了一句:夢中不相識,醒來時卻是相愛的。
是為《飛鳥集》。我又看到了齒痕,留在了字和字之間。
是麻雀誤入,還是我誤入,我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