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碧綠的琴弦,鎮靜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線索。
彈奏它時,我確信
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過。
[漫塵賞評] 這是一首輕盈靈動的小詩,猶如草灘間閃閃流動的小溪,引領讀者感知生命的無比奇妙。這也是一首修辭學意義上的經典短章,蘊含著詩歌語言藝術的無窮魅力。作為中國當代新詩的學院派代表,臧棣一向以詩歌修辭的密度、強度和精銳度為我們提供漢語詩歌寫作的嶄新范式。他絕不是狹隘的技術主義者,也不是僅僅為修辭而修辭,而是對詩歌寫作行為本身乃至寫作的終極目的進行智性的探索和建構。我以為,能夠使他成為“那種必然要成為一種詩歌的源頭的詩人”(西渡語)包括以下一些因素:詩歌寫作是否處理了獨特的經驗、帶入了新的感受力、完成了對復雜人類經驗的新的整合?同時,詩歌的語氣是否有助于揭示意圖?所用的比喻及措辭是否具有分寸感、準確而又富于新意?是否有效營建出充滿創意和張力的詩歌語境?等等。而《芹菜的琴入門》一詩就很好地體現出了臧棣詩歌創作的藝術向度和高度。
“我用芹菜做了/一把琴”,詩的首句看似不經意,其實不同凡響。芹菜與琴,蔬菜與樂器之間達成了美妙轉喻,除了諧音、形似、質近等熨帖之處,關鍵是轉喻之間隱含著巨大的心理空間:為什么選中有很高藥用價值的芹菜,為什么要做成具有療愈功能的琴,“我”用這把琴來演奏怎樣的音樂,等等。可見,詩的第一句就蓄足了書寫與閱讀的雙重勢能,讓一首好詩具備了一臺渾然天成的引擎。同時,“我”用芹菜做琴這一行為,明顯帶有率真爛漫的童趣,這似乎印證了“詩人是世界上最后一個純真的孩子”這一哲學命題。說詩人返璞歸真也好,說詩人永葆初心也好,或者結合詩題中“入門”的啟示意味也好,這看似簡單的行為何嘗不是對人類諸多復雜經驗一次有效的揚棄?
“它也許是世界上/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新鮮”,詩人緊接著用了“最瘦”和“新鮮”二詞,把第一層轉喻不著痕跡地轉入了第二個層面,即詩人想擁有的音樂(或許是靈魂)是克儉和鮮活的,暗示著琴的主人與聽者可能都崇尚天然本真、清癯脫俗的修煉生活。這也為文本下面詩意的轉合騰挪,鋪了一塊彈力十足的踏板。
“碧綠的琴弦,鎮靜如/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但并不缺少線索”,到了這里,芹菜與琴、物質與心靈、生命與命運、鎮靜與軒豁等二元對立的元素都得到了統一安置,從而賦予了這把素琴神秘的誘惑力。
“彈奏它時,我確信/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過”,詩的最后兩行,詩人運用錯落而有序的節奏,深情贊美了那雙彈琴的手。是的,這把琴就在等待那雙手;反之,那雙手從一開始就在靜靜等待這把琴。琴為手而生,手為琴而活,這種心神契合的關系似乎超越了現實的桎梏,最終達成了私密經驗的普世化,實現了形而上意義的永恒,因此詩人說連“死神也沒見過”。詩人通過喁喁私語般的否定句式,其實是在強烈肯定那雙手的彈奏具有超凡脫俗的無窮魅力。讀者在感受到一陣意外和驚喜的同時,也被詩人那彼此燭照的語言所營造的思想空間而深深吸引,并產生無限的遐想。
詩人自己說過,“詩的語言是這樣一種語言:它必須激活偉大的暗示。”“詩必須使智力正確于偉大的誘惑。或者,更進一步:詩必須有能力讓偉大的誘惑正確于語言。”這些話很好地闡釋了臧棣詩歌的藝術品質。他就是以正確而幽邈的語言呈現了詩歌的偉大暗示與誘惑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藏棣的詩歌具有了修辭學的典范意義,能夠蔭庇和滋養同時代以及后來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