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霧中蓑羽鶴躲在眾鳥外邊,支起長腿
洗翅膀
蓑羽鶴打開樂譜架,卻拒絕加入
合唱團
駕船路過陽柴島,我在洪湖遇見過它們
終身的一夫一妻,比我更懂愛
這個世界。古銅色的喙
藏有小地方人的嘴臉,屬我的
屬人類的,因羞澀
怯懦,面孔在黃昏中憋得發黑
[漫塵賞評] 哨兵的這首《蓑羽鶴》完全是個異數。他寫出了完全不同于傳統意義的蓑羽鶴。在道教文化中,鶴代表著長壽,畫家們更是喜歡把仙鶴、蒼松聯系起來,以象征延年益壽。詩人描寫鶴大多表達一種對自由灑脫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如唐朝詩人劉禹錫的“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是多么豪邁健朗的鶴。當下的詩人作家筆下的鶴更多地被賦予桀驁超拔、集體突進的意味,如阿來在劇本《攀登者》中寫的,“蓑羽鶴陣隨著熱氣流盤旋上升。鶴群依然上升,頑強地上升。它們終于飛越了珠穆朗瑪峰,發出歡快的鳴叫聲,順風滑翔,飛向蒼茫無際、一馬平川的青藏高原。”而哨兵的截然不同。“躲在眾鳥外邊,支起長腿/洗翅膀”,這是不愿同流合群、潔身自好的鶴;“蓑羽鶴打開樂譜架,卻拒絕加入/合唱團”,這里寫出鶴不僅不合群,而且不愿因集體合唱而失去自己獨特個性的聲音,顯示出堅守自我的高度自覺和決絕。
詩的第三節很有意思。詩人有意識地點出特定地域,似乎暗示著屬于特定地域的某種文化品質。“駕船路過陽柴島,我在洪湖遇見過它們/終身的一夫一妻制,比我更懂得愛/這個世界”,我們明顯感覺到詩人的贊賞態度,贊賞這個地方的鶴是質樸善良、純潔忠貞的,哪怕是孤獨,也是葆有大愛的具有終極意義的孤獨。相比于“眾鳥”和“合唱團”,哨兵的鶴保持著獨立、內省、篤愛、潛修的姿態與底色。
但是詩人并未將蓑羽鶴徹底理想化,面對喧囂浮華的外在世界,或是強勢的主流文化圈,他的蓑羽鶴還具有“小地方人”的孱弱和悲涼。“古銅色的喙/藏有小地方人的嘴臉,屬我的//屬人類的,因羞澀/怯懦,面孔在黃昏中憋得發黑”,詩人以自嘲、反諷的語調,表現出“小地方人”的孤獨底色:古銅色與絳黑色。這是種厚重的色彩,蘊含著悲劇性,但是由于詩歌前面部分對于蓑羽鶴的傾心描摹,這里就更多了堅守孤獨的悲壯色彩。
詩中的“小地方人”,讓人想到西方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中“外省人”的文學概念。它讓人聯想到19世紀那些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在那個時代的歐洲,繁華大都會以外,都是小地方、窮鄉僻壤,意味著遠離上流社會和主流社會,難免受到輕視、鄙視、歧視,自然也就會引起相應的抵制、反思和批判。小地方出身的作家,如巴爾扎克、羅曼·羅蘭、司湯達、福樓拜、狄更斯等,都有著明顯的“外省人”意識,甚至一生都未能擺脫。在他們許多作品中,主角都是一些出身貧寒,但覬覦貴族的奢華生活,一心想憑個人奮斗改變命運躋身大都會的鄉下人、窮人。這些人物由于不擇手段、野心勃勃,往往不得善終,因此又被上流社會和主流社會視為異類,他們的人生因此也就特別令人唏噓。而哨兵筆下的“小地方人”與歐美作家的“外省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像蓑羽鶴一樣不卑不亢,清醒自覺,以自然、真誠、孤獨、理性抗拒著被同化或異化的一切元素,因為他們心底厚藏一份純粹的大愛。
哨兵以一首小詩,通過蓑羽鶴這一核心意象,書寫出了一個博大的主題。全詩冷靜內斂,語感沉郁頓挫,詩性豐贍而簡約,出色完成了一位詩人對于孤獨的獨創性闡釋,和精神的自我救贖。
深夜,聽見一列火車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