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結
(1.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蕪湖241000;2.南京大學文學院,南京210093)
曹植《洛神賦》問世后,在不久后的六朝時期因顧愷之、陸探微的圖繪與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以及蕭統《文選》將該賦收錄于“情”類,而享有盛名。于是就賦、圖關系而論,曹賦與“顧圖”(《洛神賦圖》)也成為中國古代藝術史上的兩個經典,被反復演繹、摹寫與批評。比較而言,賦文內涵的爭議甚多,成為研究的聚焦點,而賦圖則相對統一,集中于對賦中“洛神”麗姿與情采的呈現,所以在辭賦史上,摹寫“洛神”的作品并不多(同題者僅明末柳如是一篇《男洛神賦》)①柳如是《男洛神賦》見載氏撰《戊寅草》詩集中,有關本事及分析,詳見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而洛神“圖像”的反復繪制,卻是繪畫史上的一道亮麗風景。于是從廣義的創作層面,“洛神”主題的后續作品如圖畫、小說、戲劇均昌盛且頗有新義,而有關評論,包括古代賦論與畫論,對這一創制卻鮮有褒賞,這也形成創作與評論的巨大反差,因此似有必要重新審視這一文學傳統。
《洛神賦》文本見載蕭統《文選》,卻引出后世諸多爭議,舉凡大要有三:一是創作年份的考論,指賦開篇所述“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李善注引《魏志》及諸詩序并云“四年朝”,即曹植自黃初二年歸藩,四年朝京師,故謂“此云三年,誤”。[1]270《文選旁證》卷十九載何焯辨說:“《魏志》:丕以延康元年十月禪代,十一月遽改元黃初。陳思實以四年朝洛陽,而賦云三年,不欲亟奪漢年,猶發喪悲哭之意耳。”[2]3661黃侃《文選評點》卷二復謂:“三字或是四字之誤。或三年朝而史未書。何焯妄說不可用。”[3]76如果對應任城王之死與曹植《贈白馬王彪》等詩文史實,影響到該賦創作的主旨問題,故有為曹彰所作說①參見繆鉞《〈文選〉賦箋》,原載《中國文化研究匯刊》第7卷(1947年),轉引自俞紹初、許逸民主編《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上),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4-101頁。。二是內、外序所述性質的差異,也影響到認知文本內涵的齟齬。據《文選》所載賦序(或稱外序)繼“黃初三年……還濟洛川”后記云:“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中“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宜為該賦創作動機。而賦文開篇數語謂“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又似賦文“內序”,與前序“還濟洛川”意重,但卻淡褪了楚王神女事。換言之,依據“外序”,賦乃摹寫宋賦(如《高唐賦》等)的“神女”之作,然依照“內序”所說,又屬作者行過洛川的“述行”之篇。與前二者相關卻爭議尤為激烈的是第三點,即創作主旨為何?這也是解讀該賦糾纏最多的問題。對此,說法眾多,倘舉其相對集中的論點,又主要在三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如《賦序》所說,是“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當屬仿效宋玉《高唐賦》《神女賦》而作。或許因承其意,蕭統《文選》收錄“情”賦計四篇,即以《洛神賦》排序于宋玉“三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之后,形成一創作類別。如果從文學創作傳統來看,這其間又有著兩類摹效:一是“神女”系列,這除了“洛川”女神,還有《詩經》中的“漢江”女神,以及宋玉筆下的“巫山”女神,這種書寫在辭賦領域尤為突出,所描寫的是女神的美妙及人與神不即不離的惆悵,構成“人神交歡”的主旨。另一是“奔女”系列,這發端于《詩》之鄭衛之風及《周禮·媒氏》所記述的“仲春之月”男女“奔者不禁”的舊俗遺存,
[4]1033-1038其與《高唐賦》之神女諸賦的關聯,又誠如《墨子·明鬼》所謂“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5]338于是形成了由“鄭詩”如《褰裳》等奔放的描寫,到《高唐賦》的人神隔膜,尤其是《登徒子好色賦》中“章華大夫”的自律,完成其道德化的過程,承續的作品又有司馬相如《美人賦》、陶淵明《閑情賦》以及漢樂府《陌上桑》等②有關研究參見錢林森編《牧女與蠶娘——法國漢學家論中國古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按:逯欽立曾撰《〈洛神賦〉與〈閑情賦〉》文,將《洛神賦》放在宋玉、張衡、蔡邕、陶潛的傳統當中,以為“托好色之不成喻好修之不成而敷陳其悲觀主義者”,是“上自楚《騷》下至陶賦”的傳統。該文原載《學原》第2卷第8期(1948年),今見《逯欽立文存》,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99頁。,《洛神賦》的男女交接與悵離,留有這一歷史印跡。
第二種說法是《文選》李善注本于作者(曹子建)下所引《記》謂:“魏東阿王,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曹丕)示植甄后玉鏤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時已為郭后讒死。……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后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1]269-270此引《記》語見載郭頒《魏晉世語》、劉延明《三國略記》類小說,對此,胡克家的《文選考異》卷四考辨云:“此二百七字,袁本、茶陵本無。案:二本是也。此因世傳小說有《感甄記》,或以載于簡中,而尤延之誤取之耳……蓋實非善注。”[6]905其認為引《記》非李善注文,乃尤袤本誤載。今人研究又參照北宋本《文選》及唐人諸說法,且李善也有“感甄后之情”的說法,認為簡單視為尤本誤植,亦征文未備。[2]3659-3661雖然此說進入《文選》注文或有爭議,但其“感甄說”引出袁熙妻后嫁曹丕為后,被郭后讒死,曹植與之有舊情故悲而作賦的故事,卻影響廣遠。
第三種說法是“寄心君王”,這種見解可以清人何焯《義門讀書記》為代表。何氏曾引述元人蕭士赟之說“《高唐》《神女》二賦,乃宋玉寓言以成文章。《洛神賦》則曹子建擬之而作。后世之人,如癡人聽人說夢,以為誠有其事。惟太白知其托詞而譏其傷大雅,可謂識見高遠”①蕭氏所稱李詩,見《感興》之二:“洛浦有宓妃,飄搖雪爭飛。輕云拂素日,了可見清輝。解佩欲西去,含情詎相違。香塵動羅襪,淥水不沾衣。陳王徒作賦,神女豈同歸?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認為“感甄”是“無稽之說”,并反對蕭統在《文選》中將其列入“情”賦類,以附驥于楚人,所以他提出“植既不得于君,因濟洛川作為此賦。托辭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7]883。于光華《文選集評》、丁晏《曹集詮評》與何說相近,如丁氏案語謂“序明云擬宋玉《神女》為賦,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猶屈、宋之志也。而俗說乃誣為‘感甄’,豈不謬哉”[8]11,皆主張《洛神賦》是“為思君戀主”所寫。但其說也頗受質疑,如郭沫若寫于20 世紀40 年代的《論曹植》,就針對“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猶屈、宋之志”之說,認為是在道德上拔高曹植以打壓曹丕,并批評《洛神賦》也“大有毛病”“前后矛盾,脈絡不清”。[9]107-133
上述《洛神賦》引起的文本爭議,均與其語象的喻意及其模糊性相關,而與之不同,歷代的繪制《洛神賦》的圖像展示,多為賦文的直觀再現,其圖像間的傳承與理解,則呈現出相對的統一性。考查歷代《洛神賦圖》(包括“洛神圖”),自相傳東晉顧愷之與南朝宋陸探微繪制后②按:據唐代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述,東晉明帝司馬紹首畫《洛神賦圖》,前書指出該圖載錄《梁太清目》。顧愷之《洛神賦圖》,未見唐人記述,亦不載北宋《宣和畫譜》。顧畫始見南宋王铚《雪溪集·題〈洛神賦圖〉詩序》,繪畫史著初見于元代王惲《書畫目錄》和湯垕《古今畫鑒》,明清相關著錄甚多,遂為定論。今所傳顧畫,為宋人摹本。又按:陸探微之作,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序》謂“陸探微畫人物極其妙絕……《洛神》等圖畫尚在人間,可見之矣”,此唐人提及陸畫者。,賡續者眾多,成為以“賦”為“圖”的重要題材。盡管《洛神賦圖》賡續摹本因時代的不同而產生構圖的差異,例如陳葆真所列舉的“六朝類型”(連續式構圖)、“宋代類型”(連續式與單景式)、“元代類型”(單幅標幟式構圖)的不同[10]266-267,但就其所繪的內容而言,其源自“祖本”的統一性,仍非常明顯。舉要有三:
其一,再現文本(情節)的統一性。如陳葆真據“遼圖”本(遼寧圖書館藏)將賦繪圖像析分五幕,分別是“邂逅”“定情”“情變”“分離”“悵歸”,第一幕包括“離京”“體憩”(圖像缺失)“驚艷”三情節;第二幕包括“嬉戲”“贈物”兩情節;第三幕包括“眾靈”“彷徨”兩情節;第四幕包括“備駕”“離去”兩情節;第五幕包括“泛舟”“夜坐”“東歸”三情節。[10]233-265這些情節完全可以對應賦文,而不同時代的摹本或各類藏本,只要采取連續式全景構圖的,均大體一致。至于一些細節,如賦文描寫洛神之初現,有“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凌波微步”等形態的呈現,于是觀賦圖無論是全景的片斷,還是單景呈現,為襯托洛神的妖嬈之態,都設有“凌波”動感與情境③例如清人藍深繪制《洛神圖》,畫面左幅為洛神凌波狀,右幅為王的車蓋及眾人,即為一例。該圖為絹本,藏山西畫院。。正因圖像是對文本的摹寫,所以賦與畫的情節描繪基本可以對應,而圖繪之間的延承與摹寫,也形成了這種相近與相同。
其二,突出主旨(洛神)的統一性。在曹植之前,賦女神或美人者有之,而以專指為賦,《洛神賦》乃為開新之作。也正如此,盡管賦緣作者過洛川而感發,具有“述行”的特征,作者既是創作(體物)的主體,也是見在賦中的視物主體,但賦題的主旨性及賦中一切物態或情節均因“洛神”的出現而彰顯,形成主體(觀者)向被鑒賞者(洛神)的轉移。于是讀賦中情節,如“初遇”見洛神,“定情”于洛神,“分離”別洛神,“悵歸”思洛神,都決定于繪畫主體的再現。由此觀圖,全景構象具有完整的情節,但視點的轉移,顯然都圍繞“洛神”展開,從而形成以“洛神”為中心的審美焦點。緣此,明清以后為其圖者,多以“洛神”為題④例如明代衛九鼎、丁云鵬、王聲等、清代禹之鼎、高其佩、沈宗騫、夏雯、康濤、朱時翔、顧洛、任熊、陳卓、沙馥、藍深、陳清遠等《洛神圖》,皆流傳于世。,尤其是大量單景式“洛神”形象的呈現⑤例如清蔡嘉的《洛神圖》為單景,繪制高髻、長裙的洛神,該圖作于雍正七年,紙本墨繪,今藏沈陽故宮博物院;又如清高鳳翰的《素襪凌波圖》取用賦語“芙蕖出淥波”繪制,紙本墨繪,今藏山東濟南博物館。據李晶《素襪凌波 雪江送別——高鳳翰的二件畫作》(《收藏家》2004年第4期)論述,此為墨荷圖,但其借用《洛神賦》情景,是另一種影寫方式。,更是這種統一性的彰顯。
其三,男女對待(故事)的統一性。《洛神賦》中的故事構成是“她”(洛神)與“余”(作者)的對待,而在《洛神賦圖》中是“她”(女主角)與“他”(男主角)的對待,這或許是文字的“述行”與圖繪的“直觀”的變化⑥有關論述可參見戴燕《〈洛神賦〉:從文字到繪畫、歷史》,《文史哲》2016年第2期。,但這種對待而構成的文字的故事性與圖像的空間感,則相對一致。這種統一性在全景式如各類“顧圖”摹本的場景對話中反復出現,在單景式描繪中如前述藍深的《洛神圖》左幅“她”而右幅“他”的對待布局,以男女的癡情戀意突出人物,烘托故事,是顯而易見的。
有關“洛神”的圖像的統一性,還在于兩重摹寫,一是圖對賦的再現摹寫,一是圖對圖的賡續摹寫。僅就賦與圖的關系來看,圖的統一性更多體現于對賦中“辭章”(描寫)的畫面呈示,而賦的歧義更多在于其創作本事的“考證”,而在“辭章”與“考證”間共有的“義理”,正是導致后世對賦與圖評價差異的原因。如果我們繼續探尋“洛神”賦與圖的關聯及其統一性,最突出的無過是聚焦“麗情”的人物書寫。
魏晉南朝人論藝,極重包括山水、人物在內的自然景觀,論文亦多突出畫面感。如劉勰《文心雕龍》泛論文以比圖謂“繪事圖色,文辭盡情”(《定勢》)、“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物色》),專論賦則直接說“寫物圖貌,蔚似雕畫”(《詮賦》)。[11]530、693、136而在中國古代文圖關系史上,賦與圖的結緣,也在這一時期肇始。如劉義慶《世說新語·巧藝》記載戴安道畫《南都賦圖》,范宣“看畢咨嗟,甚以為有益,始重畫”
[12]719,說的是戴安道取張衡《南都賦》圖繪的故事。“洛神”繪圖,祖本歸屬司馬紹、顧愷之還是陸探微,尚有爭議,但出于相近的時期,則相對可信。我們把視閾回收到賦圖關系史上,就會發現有兩幅賦圖形成了創作的熱點,一是圍繞曹植《洛神賦》的圖繪,一是圍繞蘇軾《赤壁賦》的圖繪。但比較而言,《赤壁賦圖》是以“赤壁”為事景,乃實物,主旨則在于寫人游境中的意趣,故有以實體虛之妙①有關《赤壁》賦圖的“尚意”特征,參見拙文《“赤壁”賦圖的文本書寫及其意義》,載《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而《洛神賦圖》是以“洛神”為事景,乃虛像,主旨則在于寫人神交往的故事,故多以虛寫實之筆。因寫實,《洛神賦圖》則聚焦“麗情”的人物故事,因體虛,《赤壁賦圖》乃于詩酒人生中提攝“意境”,這又與圖繪文本之賦相關,即魏晉人賦重情尚麗,宋代人賦更多議論而尚意。由此來看《洛神賦圖》對“洛神”形象的呈現及其麗情的夸飾,又與原賦文本對麗情的張揚如符合契。
先看賦的文本,洛神在賦的主要情節中如“邂逅”“定情”“情變”“分離”都有出現,作者精彩的筆墨也落在洛神的體態(容貌)與神態(動作)。如寫容貌: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1]270
又如寫動姿:
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游。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1]270-271
這是賦中第一幕中“驚艷”與第二幕中“嬉戲”的部分描寫,充分展示出作者賦筆形摹與精妙刻畫的力勢神韻。
再看圖的描繪,無論是連續式構圖,還是單景式構圖,“洛神”的出現都處于畫幅的中心位置,以呈現示其“麗情”風姿。如相傳“顧圖”的摹本,雖有多種且畫面略有變化,但在重要的圖示間,凸顯“洛神”的形象,大體一致。從第一幕“邂逅”的第三景“驚艷”開始,男主角(曹植)初遇洛神,洛神形象就成了連續畫幅的聚焦點。于是賦中描寫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輕云蔽月”“芙蕖淥波”(邂逅),“忽焉縱體”“攘皓腕”“采玄芝”“徙倚彷徨”“竦輕軀以鶴立”“踐椒涂”“步蘅薄”(定情),“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華容阿那”(情變)等洛神形態,皆由畫師用細膩的工筆摹描與場景的烘托予以呈現。而對賦中其它神靈的出現,如“眾靈感焉”乃虛描眾神于云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則實寫屏翳、川后、馮夷、女媧諸神于畫面的上幅,作為洛神的陪襯,并配賦文于圖以互證①參見傳顧愷之《洛神賦圖》摹本手卷,絹本設色,遼寧省博物館藏。。歷代單景式洛神圖畫,幾乎均為洛神麗情的獨立描繪。這些單景圖像,或為截取全景畫的一部分,如明人薛素君的《洛神圖》,即取曹植與洛神相見一景②按:此圖上文下圖,似截取“顧圖”中的一個畫面而成,這類創作可視為早期全景“洛圖”與后期獨立“洛圖”的過渡。,但更多的則是僅畫洛神,例如清人高其佩的《指畫洛神圖軸》繪寫頭戴佩飾、衣帶寬飄的凌波洛神形象③高其佩《指畫洛神圖軸》,絹本墨繪,中國美術館藏。,任熊的《洛神圖》繪飾獨立的鳳冠霞披的華麗洛神形象④任熊《洛神圖》,絹本,設色,上海博物院藏。。這些洛神形象也帶有繪畫的時代特征,比如清人居廉的《洛神圖》,畫面是一獨立的凌波洛神,但身姿儀態呈斂藏狀,猶如明清時的閨秀圖⑤居廉《洛神圖》,清末作品,詳見山西博物院、廣州藝術博物院編《花草精神:居巢居廉繪畫精品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頁。。這些大同小異的洛神形象及其場景的繪飾,突出的是專一的“美人圖”,是麗情故事的連續繪制和個像呈示的不同表現。
為何聚焦“麗情”而形成以“洛神”為中心的人物故事和畫卷,從該賦及圖的關聯與藝術背景來看,其中內涵了賦史的尚麗傾向及繪史的美人畫風,這可從由“賦”及“圖”的歷史視角作三方面的探尋:
其一,虛象(像)實寫,是“洛神”賦、圖的共有特征。賦體是以“物象”為對象,以擬象、呈象為職能的文本,取象是其創作的重要法則,然“洛神”是傳說中的洛水之神,乃為虛像,如何以虛為實,真切勾畫與描摹,則與魏晉時期崇尚實象的思潮相關。如左思寫《三都賦》,即于其序中批評漢人辭賦“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并自詡其制乃“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1]74同時的摯虞《文章流別論》也批評漢賦“假象過大”等“四過”。[13]1905緣此風尚,曹植《洛神賦》中的“洛神”雖為虛像,但觀其描寫,其形象描摹的生動精致,精神氣質的細節刻畫,例如體態則分寫肩、腰、發髻、眉、唇、齒、目、靨等,衣飾則分寫琚、珠、履、裾等,均非前此如宋玉《高唐賦》對神女的描寫可比。正因賦文主要筆墨皆用于“洛神”形象與氣質的著力摹畫,為后世畫師的臨寫和創造也提供了翔實而可觀的藍本,所以歷代洛神圖像,從面容、體形、頭飾、服裝以及動作神態,都顯得真實而美麗。
其二,唯美書法,是“洛神”賦、圖的夸飾傾向。在賦中,作者可謂極盡夸飾之美,例如“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到“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一段描寫,連用十個喻詞(驚鴻、游龍、秋菊、春松、輕云、流風、朝霞、芙蕖、削成、約素),由形達神,以神化形,以大量“比體”入賦,前所未有⑥參見拙文《漢賦“象體”論》,《文學評論》2020年第1期。。而讀歷代洛神圖,讓人鑒賞的已非縹緲的神靈,確是真實可見的美人圖,包括細節的勾畫和氣韻的溢射。倘究其因,又在兩端:一曰摹仿。賦家試圖將所有美麗鐘集于一人之身,所以《洛神賦》是集采前人詩賦佳句以呈現其美,如“皓質呈露”,見司馬相如《美人賦》“皓體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見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體美容冶,不待飾裝”;“修眉聯娟”,見宋玉《神女賦》“眉聯娟以蛾揚”;“丹唇外朗”,見《神女賦》“朱唇的其若丹”;“體迅飛鳧”,見張衡《西京賦》“紛縱體而迅赴”;“竦輕軀以鶴立”,見《西京賦》“若驚鶴之群罷”;“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見屈原《離騷》“覽茹蕙以掩涕兮,沾予襟之浪浪”等等,其擬句及用語以呈美者有數十處之多⑦參見洪順隆《論〈洛神賦〉》,載氏撰《辭賦論叢》,文津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118頁。。《洛神賦圖》較賦文又多一層摹仿,就是對賦作內容的摹仿與后世圖像對“祖本”的摹仿。正是在這長期摹寫的過程中,畫師筆下的洛神皆以極美的姿態出現,并滲融了作者的心緒與時代的精神。二曰建構。這一點突出表現在賦家與畫師組合前人材料的營造,如賦文集眾美于一體的形象描寫,畫面集眾美于一幅的形象烘托,使賦與圖的單純美人組建成一篇完整的洛神文本與畫卷,講述了這一千古流傳而歷久彌新的以“麗情”為中心的人物故事。
其三,情景組合,是“洛神”賦、圖的審美喻意。劉熙載在《藝概·賦概》中論建安賦說“建安名家之賦,氣格遒上,意緒綿邈,騷人清深,此種尚延一線”,“《楚辭》,賦之樂;漢賦,賦之禮”,[14]92-93其中正包括了這一階段賦作改變了漢大賦的騁辭與秩序,而向楚騷個性情感的回歸。讀曹植的《洛神賦》,雖然有摹習宋玉《高唐賦》、司馬相如《美人賦》的跡象,但與《高唐賦》等假托“楚王”的人神之戀,及《美人賦》的政教喻示相比,該賦首次直接書寫作者與女神相逢,營造了一種情景交互的境界,其對個性與女性的關注,審美喻意顯然具有賦史的獨創性。換言之,這是賦史上首見的“她”與“他”的戀情故事獨立性的編排與專題化的書寫。對應賦的文本,與漢代漢畫像磚石上的人物圖像如大量的“列女”“孝子”題材,肇端于六朝的《洛神賦圖》,其“麗”(美人)“情”(愛戀)主旨依賦文而產生,又不盡屬于對原作的模仿,也是具有時代特征的一種創造。這一系列圖畫的延承,其直觀審美在于徐徐展開的景象,而其中的靈魂則是綿綿的情思。
洛神賦與圖的“麗情”,也是歷代創作的源泉與活力,卻又因古代藝術史觀的特殊性,出現了創作與評論的反差,而使之隱顯彰晦。
縱觀“洛神”賦與圖的接受史,存在一熱一冷的現象,就是創作接受極熱,各類作品屢出不窮,而理論批評則相對冷落,有之者也貶抑多而褒贊少。這既與《洛神賦》文本及主旨的爭議相關,也關涉到對其“麗情”中心思想的理解。
從創作來看,“洛神”賦、圖的接受重點在作品的摹寫,其特征又在于視域的擴大與文本的多樣化。在蕭統《文選》中,曹植《洛神賦》歸于“情”類,意取賡續宋玉《高唐賦》諸賦而成,但在后世的賦集中,對其所表現之情的理解也不斷擴大,例如清初陳元龍奉敕編《歷代賦匯》,將其歸于《外集》之“美麗”類計兩卷30 余篇賦,其中除了《文選》所錄入的宋玉《高唐賦》等人神交歡題材,又向多方面衍展,有直接描寫“神女”的題材,如陳琳、王粲、楊修、張敏的同題《神女賦》;有描寫其它“神女”故事的作品,如江淹的《江上神女賦》、謝靈運的《江妃賦》等;有描寫其他“女性”故事的賦,如漢武帝《李夫人賦》、司馬相如《長門賦》、白敏中《息夫人不言賦》、丁廙《蔡伯喈女賦》、徐寅《勾踐進西施賦》、黃滔《陳皇后因賦復寵賦》等;有描寫“美人”與“麗色”的賦篇,如司馬相如《美人賦》、沈約《麗人賦》、江淹《麗色賦》等;有描寫“婚戀”的作品,如蔡邕《協和婚賦》、曹植、張華同題《感婚賦》等;還有“閑情”即以禮防情的作品,如應玚《正情賦》、陶潛《閑情賦》、薛士隆《坊情賦》等。[15]4238-4279歸類題材的廣泛,實質也包含了后世對《洛神賦》摹寫與認知范圍的擴大,比如梁朝元帝蕭繹《金樓子》卷三《說蕃篇》談及宋文帝兒子劉鑠時,曾以《洛神賦》為標準謂:“劉休玄①按:劉休玄,或以為劉休仁之誤。,少好學,有文才,嘗為《水仙賦》,當時以為不減《洛神》……余謂《水仙》不及《洛神》。”[16]654是就不同題材而美詞相近而置論的。這里也透露出一種信息,就是南朝人從創作上對此賦是很推重的。如謝朓《七夕賦奉護軍王命作》有“哂陽云于荊夢,賦洛篇于陳想”,[17]5836蕭衍《戲作》有“宓妃生洛浦,游女出漢陽。妖閑逾下蔡,神妙絕高唐”,[18]273均追述《洛神賦》而予以褒贊。他如江淹的《麗色賦》、沈約的《麗人賦》和《傷美人賦》、袁伯文的《美人賦》,也都有影寫《洛神賦》的成份。又如明末陳子龍評述柳如是摹仿曹賦而寫的《男洛神賦》,感嘆“莫憶陳王賦里人”(《水仙花》),又有“美哉,洛神”的贊頌②參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34-143頁。,這是泛觀其美麗而表達自己的感受。此類摹本的廣泛性,還表現在體裁的擴大,也就是摹寫的多樣性。
就圖像言,《洛神賦》在晉代就有“二王”書寫,以及后世的大量的以此為題材的書法作品,又有傳司馬紹、顧愷之、陸探微的繪畫及后世摹本及創制。就語象言,除了相類的擬賦及歌詠,還表現于小說、戲曲創作,代表作如唐傳奇《蕭曠》、汪道昆的《陳思王悲生洛水》(簡稱《洛水悲》)、黃燮清的《凌波影》、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甄后》,以及短篇小說集《耳食集》中的《宓妃》、《影譚》中的《洛神》等,構成“洛神”文學系統,以及其形象的承續與異化③詳參洪順隆《論洛神形象的襲用與異化——由〈洛神賦〉到明清戲曲小說的脈絡》,載《“國立”編譯館刊》第18卷第2期,1990年。。僅觀歷代“洛神”圖畫,也有著畫幅、載體的多樣選擇,如俞劍華曾認為“《洛神賦圖》是顧愷之所畫曹子建《洛神賦》的連環圖畫”①參見俞劍華、羅尗子、溫肇桐編著《顧愷之研究資料》,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年版,第191-195頁。,此指全景畫幅,而大量的獨立畫幅,是更多繪者的選擇。至于畫幅或為絹本設色,或為紙本墨畫,或為扇面,或為立軸等等,又無不呈示歷代“洛神”繪本的豐富多彩。
與創作相比,有關“洛神”賦與圖的評論則顯得蕭條而淡略,尤其在宋元以后與“赤壁”賦與圖的評論之高揚與褒贊,則相形見拙,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前引《金樓子》將劉鑠《水仙賦》附比《洛神賦》,加之蕭統《文選》的收錄,已足見南朝蕭氏對此賦的重視,但自劉勰《詮賦》之后,歷代賦論鮮有正面評價這篇賦的價值。如《詮賦》辨體述賦,于魏晉時僅稱王粲、徐干、左思、潘岳、陸機、成公綏、郭璞、袁宏諸家②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仲宣靡密,發端必遒;偉長博通,時逢壯采;太沖、安仁,策勛于鴻規;士衡、子安,底績于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余;彥伯梗概,情韻不匱:亦魏晉之賦首也。”,卻無一語提及曹植。迨至宋人晁補之《變離騷》、朱熹《楚辭集注》繼《文選》而收錄《洛神賦》,此后賦論中相關評述始有所見,然亦寬泛之語或貶抑之詞,如晁氏《變離騷序》自述收錄曹賦之因:“曹植賦最多,要無一篇逮漢者,賦卑弱自植始,錄其《洛神賦》、《九愁》、《九詠》等。”[19]123又如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一謂“《洛神賦》,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實之,使果有之,當見誅于黃初之朝矣”,[20]11“寓言”說仍屬泛泛而談,但言甄后事,則及于賦之本事。后世批評或亦延此以伸張。如清人尤侗《答蔣虎臣太史書》評宋玉《高唐賦》說“巫山云雨之事,迄今數千百年,詩人引為美談”,并列舉李商隱《有感》“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等詩句,對此“夢”作三點考辨:其一,認同所謂“有識者”說,辨其夢非襄王,《高唐賦》之“先王”指懷王,神女若“再見夢于襄王,幾乎父子聚麀,無禮實甚”。此說取資于南宋洪邁的《容齋三筆》卷三《高唐神女賦》所論“若如所言,則是王父子皆與此女荒淫,殆近于聚麀之丑矣”[21]449。其二,《神女賦》中“王夢”當為“玉夢”,所謂“一點之訛,更為玉夢無疑”,并結合宋玉另一篇《登徒子好色賦》認為:“所賦東家之子,亦仿此意。”其三,尤氏又舉曹植《洛神賦》與湯顯祖《牡丹亭》言“此女夢中所犯,如曉風殘月”,得出高唐“賦夢”的結論:“朝云暮雨,夢固無征,即神女豈有其人,不過如子虛、亡是之流。或有所假托而名焉,如子建感甄后而名《洛神》,安知玉不感于東家之子,而借神女以發其思慕郁結乎!”[22]此評兼及《洛神賦》,其評類似“寓言”的主張,卻內涵了很濃厚的道德批評意識。又如李元春《古律賦要》選錄《洛神賦》,并作評點“舊以此本作《感甄賦》,明帝改之,此謬說也。何義門謂以洛神喻文帝,亦不必然。蓋不過洛有感,托言己之思君不遇也。文人用筆,固不得呆看”[23],也是傳承舊說,了無新義。他如明清賦論的評述,王世貞《藝苑卮言》論《洛神賦》也僅贊“王右軍、大令各書數十本,當是晉人極推之耳”,至于賦作本身,則謂“《神女》之流”,“笑子建傖父”。
[24]112李調元《賦話》僅于“舊話”引《經籍志》一則,即“《洛神賦》一卷,孫壑注”,按語則全錄舊《記》語,[25]60浦銑《歷代賦話·續集》卷三錄“李善《洛神賦》注”一條,引錄王世貞、張溥語各一則,[26]177-178亦無己見。林聯桂《見星廬賦話》卷一論“騷體賦”以為《洛神賦》等“可以騷賦之類推之”[27]2,僅言賦體,內涵抒情,也無關緊要。劉熙載《賦概》有“洛神出于二湘”之說,其論及賦圖,則謂“戴安道畫《南都賦》,范宣嘆為有益。知畫中有賦,即可知賦中宜有畫”
[14]103,舉例戴氏《南都賦圖》為說,也沒有討論到“洛神”賦與圖。
這也引起我們對歷代畫論中有關賦圖的關注點。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述文學圖像早初是東漢劉褒依《詩經》之《大雅·云漢》與《邶風·北風》作畫,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序》記述顧愷之、陸探微之畫,有《洛神》“尚在人間”之說,均無專門評價。宋代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引述《世說新語》戴安道畫《南都賦圖》事,其所贊美的卻是“賦內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有所征考”[28]105,是典型的實用畫論的表達。由此我們縱覽畫論中的賦圖言說,較多的是《九歌》《漁父》《湘君》《南都賦》《吳都賦》尤其是《赤壁賦》等圖像的記述,卻絕少關注《洛神賦圖》③按:以俞劍華編著的《中國歷代畫論大觀》(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全10冊)為例,竟罕有論及《洛神賦圖》。。探究其因,可以《歷代名畫記》中一則言
說為證:“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都學堂,義存勸戒之道。馬后女子,尚愿戴君于唐堯;石勒羯胡,猶觀自古之忠孝。豈同博奕用心?自是名教樂事。”[29]5-6最具反諷意味的是,張彥遠發此感慨前,恰恰引述曹植論繪事語,《畫贊序》曰:“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30]100由此政教圖繪觀來看“洛神”賦與圖的“麗情”與形象,受到評論的冷落,也是十分自然的結局。如果再結合賦論中的贊“麗則”而反“雕篆”,尤其是經義觀對賦論的極大影響,如納蘭性德《賦論》評屈原、荀卿賦謂:“原激乎忠愛,故其辭纏綿而悱惻;卿純乎道德,故其辭簡潔而樸茂,要之皆以羽翼乎經,而與《三百篇》相為表里者也。”
[31]553其“忠愛”“道德”的標準與經義化的賦學觀,顯然是制約對《洛神賦》特別是“感甄說”評價的律規。由此看來,“洛神”的冷落也是賦論與畫論的共識,文人創作好于“麗情”與評論關乎政教,正是這種反差的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