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市人大副主任萬秋山涉黑,抓捕過程中兩次逃逸。參與抓捕的政法委副書記洪立彥曾與他多有交往。強勢、霸道、迷戀權力的萬秋山,與清醒、正直、外圓內方的洪立彥各自展現著不同的為官為人之道,也上演了各自必然的人生走向。萬秋山被抓到了嗎?他又將怎樣面對自己的結局?
1
洪立彥最后一個到達小會議室。他注意到小會議室大門緊閉,門外有人員把守,是個年輕人,陌生。年輕人問了一句:“洪副嗎?”
“我是洪立彥。”
年輕人沒吭聲,彎下腰扭手把,輕輕推開門,把洪立彥放進小會議室。
有七八個人坐在會議桌旁,章文保和一位陌生人坐中間,一左一右,江林坐在章文保旁邊,另外幾位都陌生,不像是本市干部。
章文保給場上那幾位介紹:“政法委洪立彥副書記。”
他也給洪立彥介紹那幾位陌生人,都是省里來的專案人員,為首的那位是省紀委四室副主任,姓李。
“請李主任談談任務。”章文保直截了當。
李說了情況,很簡單:本市人大萬秋山副主任涉嫌違紀和保護黑惡勢力等問題,經批準,決定對其采取留置措施。要求于今晚到案。
洪立彥聽畢,舉手報告:“章書記,我想個別匯報一個情況。”
章文保道:“就在這里說,沒關系。”
此刻如果章文保抽身出會議室聽洪立彥單獨談,省里專案人員可能會有疑問,因此不如讓洪立彥當面說為好。洪立彥很理解。他那些話其實也不是非得偷偷說,只是有必要先那么報告。既然章文保不認為是問題,那么但說無妨。洪立彥提出,從李主任介紹的情況看,這起案子涉嫌黑惡事項。市政法委由王副書記具體分管這一方面工作,恐怕讓王來參加今晚行動比他要合適。
章文保說:“我們考慮還是你,你跟他比較熟。”
“所以我得特別說明,請求回避。”
坐在章文保身邊的江林插嘴:“我們研究過了,你這種情況,不在回避要求里。”
江林是市紀委副書記,章文保的副手。他的話當然沒錯,洪立彥與萬秋山既不是血親也不是表親,不是同學,不算朋友,彼此也不存在直接利益關系,沒有哪條回避規定足以讓洪立彥躲避。章文保非常清楚洪立彥與萬秋山那些瓜葛,所以才決定讓洪立彥上場,認為有助于穩住萬秋山,防止他反應過激,甚至鋌而走險。
“洪副不必擔心,我們信任你。”章文保說,“我跟你們陳克書記也通過氣,他表示沒問題,同意。”
陳克是政法委書記,洪立彥的直接上級。既然他都同意了,洪立彥只好閉嘴。
他們商定了具體行動方案,確定于晚七點,到萬秋山家里帶人。萬秋山住東海花園小區,為市區一高檔小區,有地下停車場,住宅樓下有空地,可供臨時停車。地下停車場進出口無人值守,由自動感應閘控制,需要感應卡,因此決定不走停車場,從小區大門直接進,使用的兩部越野車有警用標志,進入小區沒問題,可暫停于萬宅那座大樓樓下空地。小區不允許其他車輛停留,無須擔心空地被占用。萬宅在十五樓,家里平時只有兩人常住:萬與其妻,其子在外地上學,其母在其妹妹家。萬秋山習慣看《新聞聯播》,那個時段他都在電視機前,不會到處跑。整個行動的關鍵環節就是讓萬把家門打開,這就需要洪立彥。洪立彥必須得像是獨自上門拜訪一樣,不能讓萬起疑心。進門前李主任和江林不能讓萬察覺,因為李是陌生人,江是紀委干部,一旦發現,萬立刻就會明白不對。只待洪立彥讓萬打開門,李和江才露面,搶進去,跟萬宣布有關決定,把他帶走,有專門車輛把他連夜送往留置地點。
李主任最后談了幾點,其中提到洪立彥情況熟悉,現場的具體負責就交給洪,萬一突發意外情況,洪可果斷處置。整個任務當然是省里為主,地方配合。目前要本市配合做的就是把人交到他們手上。人一上車,后邊的事他們負責。
章文保說:“洪副,你要考慮周全。”
洪立彥點點頭。
他們商量了幾個細節問題,而后上車一起到賓館吃晚飯。為保密需要,在行動完成之前,洪立彥不能離隊。這個不需要多說,洪立彥清楚。
章文保交代洪立彥:“我請市局派兩個干警配合你。”
洪立彥吃了一驚:“有必要嗎?”
“那個情況你也知道。”章文保用右手比個持槍動作。
“我看不用。”洪立彥搖頭,“再怎么樣,他不可能朝我開槍。”
“不要掉以輕心。”章文保警告,“必須防止萬一。”
兩位配合行動的警察均配有武器。出于保密需要,沒告訴他們去哪里,執行什么任務,得到的命令就是六點之前到賓館某房間找洪立彥報到,聽洪立彥指揮,嚴格保密。具體怎么安排,有什么要求,由洪立彥把握。
洪立彥陪著省里幾位辦案人員簡單吃了點工作餐,回到房間時,兩位干警已經到達,開來了一輛警車。
“帶裝備了?”洪立彥問。
他們帶了槍,彈藥充足。他們還帶了其他衣服,可以換裝,便衣行動。
洪立彥讓他們在房間休息,等待命令。六點半,洪立彥與李主任一行上了車,兩個警察留在房間里,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洪立彥決定不用警察,只怕用了會激化,更糟糕。即便換了便衣,也不能排除萬秋山認識或者見過這兩位,一旦他發現,或者認出來,肯定會產生聯想,極其抵觸,那時兩支手槍未必能夠消除危險,只怕更能導致危險。洪立彥還得考慮另一重因素:萬秋山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完了,馬上將身敗名裂,但是至少在被宣布涉案免職之前,他還是本市人大副主任,一位市級領導。作為市人大代表,只有通過法定程序得到批準后才可正式拘留或者逮捕。讓警察這樣帶走一位在任市級領導似有不妥。市紀委書記章文保對此很清楚,為什么還要如此安排?因為萬秋山情況比較特殊,個性比較強悍,曾多年任職政法系統,對槍支有獨特喜好,還曾有過非法持槍傳聞,章文保不能不特別謹慎。近年國內犯案官員中,非法持槍案例不時有見,目前尚未發現采取組織措施時,有誰膽敢持械抗拒。如果萬秋山一案開此先例,那就顯得很嚴重,所以章文保才要洪立彥參與行動,還給他加派人員裝備,以確保任務順利完成。作為現場負責,洪立彥可以酌情決定具體手段,例如不動用警察和槍支。當然風險也在這里,如果一切順利,什么事都不會有,萬一有事,就該洪立彥吃不了兜著走。
他們到達東海花園,進門很順利,值班保安一看警務標志,知道是前來執行任務,問都不問一句,抬桿放行。進入小區后,洪立彥指揮車輛繞行,沒有直撲萬秋山所住那棟樓。兩部車繞了半個小區,悄然停在目標樓下,洪立彥看看時間,恰好七時整。
他們下了車,洪立彥與江林領著李主任和另一位辦案人員到門廳處等候。車上留著幾個人,負責監控門廳進出人員,以防萬一。這座樓門廳與電梯走廊間有一道自動門隔斷,進入需要刷卡,或者通過門上的可視對講機呼叫戶主,待戶主確認后在對講機那一端按開鎖鍵放入。洪立彥到過萬宅多次,情況很熟悉,他不準備通過對講機呼叫,以防萬秋山感覺不對,打草驚蛇。他們在門廳靜候,等待樓內人員進出。這個時點人員活動頻繁,不到三分鐘,便有一位手持快遞包裹的女子進門上樓,四人尾隨而入,上電梯,直奔十五樓。
后來的幾個環節都順利,沒有出現任何波折。洪立彥按響萬宅門鈴,幾乎沒有等待,也沒有聽到隔門發問,“嗶”一下門就開了。萬秋山的妻子開門后一眼認出洪立彥:“洪副?怎么沒打個電話?”沒等洪立彥回答,站在他旁邊的江林一步上前,推開萬妻閃身進門。萬妻大叫:“干什么!”大家一擁而入,沒有誰回答她。
萬秋山果然坐在廳里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茶幾上還有一壺茶。發現動靜異常,萬秋山身子都沒動一下,只是扭頭看了一眼。
“洪立彥?”他問,“怎么回事?”
洪立彥沒吭聲。萬秋山注意到還有江林,以及后邊兩個陌生人,立刻就明白了。
“來貴客了。”他非常鎮定,“請坐。喝茶。”
洪立彥走過去關了電視機。
而后的過程很平靜。江林介紹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宣布有關決定。萬秋山在沙發上坐得筆直,甚至沒拿眼睛看,只是聽。
“要我現在走?”末了他問了一句。
“請配合。”李主任說。
“總得讓我把茶喝完吧。”
他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喝光那杯茶后他向站在一旁發呆的妻子擺擺手:“把我的衣服拿過來。”
“他們帶你去哪里?”其妻叫。
“沒事,別怕。”萬秋山說。
其妻“哇”的一聲,當眾大哭。
萬秋山嘿嘿,扭頭問洪立彥一句:“怎么你也有份?”
洪立彥回答:“走吧。”
萬秋山居然還會調侃:“記住,你欠我一碗鹵面。”
大約十分鐘,一行人離開了萬宅。出門時萬妻跑出來試圖阻攔,被萬秋山叫住。萬秋山讓她回去,不要跟,沒事。萬妻沒再糾纏,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門邊。
一行人順走廊走到電梯間,下樓的電梯里沒有其他人,就他們五個,萬秋山站在最后,背靠電梯板。下到一樓,電梯門開,洪立彥和江林先出門,李主任和另一位辦案人員帶著萬秋山隨后出來。剛往前走幾步,萬秋山突然站住,迅速后退,眨眼間與李主任他們拉開了距離。
“干什么!”李大喝,轉身要追。卻聽萬秋山大吼:“站住!別過來!”
他拿左手指著李,右手插進腰間衣擺下。這時前排洪立彥已經轉過身,一看那場面便大聲吼叫:“李主任!不要動!”
他從后邊一竄,插到最前邊,擋在李與萬秋山之間。
“洪立彥!站住!”
萬秋山已經退到電梯門邊。他一邊朝洪立彥大喝,一邊用左手迅速按了電梯門邊的上升鍵。他的右手始終插在腰部衣擺里,握著里邊的東西,隨時準備拔出。
洪立彥大喊:“萬主任!把手放下!”
“不許動!別怪我不客氣!”
“不要沖動!冷靜!日照香爐!”
電梯門開,萬秋山閃進電梯,拿左手按了里邊的鍵。
洪立彥喊:“萬主任!你干什么!”
他嘿嘿:“我忘了牙刷。”
電梯門關。李主任推開洪立彥,從后邊撲向電梯門,想搶在電梯上升前按鍵,讓電梯門再打開。洪立彥將他一把扯住:“讓他去!”
李主任大叫:“你干什么!”
“可能有槍!”
四個人在電梯門外面面相覷,冷場,也就幾秒鐘。洪立彥即跟江林商量,請江陪李主任守住門廳部位,叫外邊車上那幾位進來支援。同時也控制住地下停車場的電梯口。人就在這座樓里,把住樓梯口和停車場口,誰也跑不掉。
“你去哪兒?”江林問。
洪立彥上樓,讓另一位辦案人員跟他一起去追萬秋山。現在要快。
江林趕緊按電梯鍵。洪立彥對那年輕辦案人員叫:“不能等,咱們上。”
這座樓每單元兩戶一梯,需等載萬秋山上去的電梯下來,他們才能上去。時間緊迫不能等,洪立彥帶著那年輕人順著樓梯直接往上沖,一層一層,氣喘吁吁。洪立彥判斷此刻萬秋山最大可能是跑回家去。如此鋌而走險,會不會是需要緊急銷毀某個證據?或者必須向老婆交代什么秘密?無論是什么,肯定事涉要害。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人受不了身敗名裂,決意逃避,不惜自傷?那就出大事了。必須以最快速度設法干預,但是又不能讓辦案人員遭受槍擊,否則后果將有如地震。
洪立彥只能讓自己上。
他們沖上十五樓。從樓梯口跑出來,洪立彥不禁倒抽口氣:電梯停在這里,電梯門被保潔員的拖把卡住,無法閉合,無法運行。還好洪立彥當機立斷直接跑上來,沒待在下邊干等,否則這個電梯真得等到黃花菜涼透。
他們穿過走廊跑向萬宅。那個大門洞開,竟沒有關閉。萬秋山的妻子坐在大門邊,還在那里抹眼淚,一如剛才押解萬秋山離開時的狀態。
洪立彥心里一驚,開口道:“大嫂,我們需要檢查一下。”
對方不回答。
那時顧不得多說,洪立彥帶著年輕人繞過萬妻,跑進萬宅。洪立彥在房間里迅速檢查一圈,斷定萬秋山不可能藏匿在這里。
他只覺得渾身濕透。
萬妻跟了進來。
“你們把他帶到哪里去了?”她突然張口問。
“實話說,我不知道。”
萬妻抹掉眼淚,打開一扇壁柜門,取出一個塑料包放在茶幾上。
“麻煩洪副轉給他。”她說。
“是什么?”
“茶葉。他只喝這種。”
洪立彥斷定萬秋山沒有返回,萬妻的表情動作不可能是裝的,很顯然她不知道萬秋山已經逃脫。這就是說,萬秋山乘電梯匆匆上樓,緊急取用電梯間旁一支舊拖把卡住電梯門,將視線引到自家所住樓層,卻過家門而不入,連跑去跟老婆打個招呼都沒有,出電梯即進入樓梯離開。這單元的電梯設置在側面,從電梯口可以直接繞進樓梯口,從萬妻坐的那個位置看不見,因此萬妻不清楚其夫已經逃脫。此刻萬秋山可能跑到哪里去?理論上說,順著樓梯往上或者往下,可以走到這個單元每一戶人家的房門前,萬秋山可以藏進任何一個愿意讓他藏匿的人家里。
洪立彥離開了萬宅。他帶走了萬妻那個塑料包,答應試試,也許可以設法轉交給萬秋山。他會轉告,家人要萬秋山多保重,盼望其早日回家。
萬妻大哭。
2
洪立彥與萬秋山的交集起于一支手槍。
那時候洪立彥剛從省廳調到市公安局,被安排到政治處當副主任。到任不久,省廳布置進行一次槍支管理大檢查,政治處負責牽頭迎接檢查,布置所屬各縣局、各支隊和直屬部門按照要求做一次全面自查。洪立彥奉命負責局本部檢查清理工作,主要是局領導的配槍與管理情況。
他發現了幾個問題,其中有一個涉及萬秋山。那時萬秋山在市政法委當副書記,此前是本局副局長,人調走了,配給他的手槍卻沒有上交,這不符合規定。洪立彥是新任,他調來時,萬秋山已經調走,彼此不相識。洪立彥在局里略作了解,得知萬秋山很牛,公安大學畢業,當刑警時辦過幾個大案,領導很器重,升得很快,當副局長時還兼刑警支隊長。由于經常親自率隊辦案,他習慣帶槍,不像有的領導嫌規定嚴格,帶著累贅,領用保管麻煩。
洪立彥向政治處主任報告了情況,特別提到萬秋山這支手槍。
“萬局喜歡那家伙。”主任說,“你打算割他身上一塊肉?”
“可是有規定啊。”
主任說萬秋山情況比較特殊,省、市領導都很賞識,調他到上級機關,日后前途無量。這個人有意思,官當大了,偏偏還舍不得槍,也舍不得警察身份,眼下人調走了,關系卻沒有走,編制還在本局,局里那間辦公室目前仍然保留著,因此留著那槍也還有話說。干脆等他把關系遷走,整體辦移交時再收吧。
“省廳檢查怎么辦?”
主任說:“不要緊。我處理。”
主任態度很明確,看起來對付檢查也有把握,不會有什么問題,洪立彥卻覺得棘手,心里不安。如果沒有指定他具體負責,他可以不管,既然讓他管,感覺就有責任。洪立彥不愿意聽之任之裝傻,對問題視而不見,也不愿意越級上報給局領導甚至省廳領導,那肯定能解決問題,卻很可能把事情鬧大,后果對主任和萬秋山都會很嚴重,對洪立彥自己也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那么干。
他決定找萬秋山,公事公辦。他跟萬不相識,不像主任他們臉上抹不開。萬秋山是領導,卻跟他隔了幾重,沒有直接管轄,找一找無妨。
幾天后恰有一個機會:政法委要求本局送一份材料去,這種事本來交代一個科員去辦即可,洪立彥卻親自出馬。他把材料送到政法委,跟辦公室主任聊了聊,提出有一件事情需要跟萬秋山匯報,只是萬還不認識他,能否請主任引薦一下?主任欣然答應。主任先跑到萬秋山辦公室去報告,幾分鐘后便回來,把洪立彥領了過去。
“我知道你。”萬秋山說,“來得有些奇怪啊。”
他不是指洪立彥今天上門,是指洪從省公安廳調到本市。洪立彥在省廳干,上升空間比市局大,所謂“人往高處走”,洪立彥卻從高處流往低處,為什么?洪立彥報告說,他老婆是本市人,中學老師,孩子在本市上學,由岳父岳母幫著帶。他曾經想把妻子調到省城,只是省城中學的門檻高,不好進,加上還得買房,安排老人孩子,非常麻煩,考慮再三,不如他往下走。
“下來也好。”萬秋山說,“至少鹵面好吃。”
萬秋山自稱愛吃鹵面,他干刑警時,每天早晨在街上吃碗鹵面,然后上班破案。省城那邊官大權重,鹵面可真沒這邊好。
洪立彥表示自己也是刑警出身,原本還希望干業務,市局領導卻讓他先留在政治處,主要是刑警那邊領導職數已經滿了,不好安排,恰好他本人曾給省廳政治處借用過,這塊業務也熟悉。
“誰讓你來找我?”萬秋山即追問。
他誤會了,以為洪立彥是來求他幫忙,或者是所謂“拜碼頭”,以通過他關照,設法安排合意職位。這種事萬秋山應當碰到過很多。他要知道洪立彥找他是聽了誰的建議?那個人為什么不出面來介紹介紹?洪立彥趕緊解釋,稱自己沒有其他意圖,只是處理一項相關工作。他從公文包取出省廳那份通知,遞送萬秋山過目。
萬秋山看了文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直接把文件扔還給洪立彥。
“告訴我,誰讓你來的?”他問,還是那句話,眼光灼灼。
洪立彥如實報告,沒有誰讓他來。請示過主任,主任是怎么說的。
“我只有你盯著的這支家伙嗎?”萬秋山問。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除了這支槍,他手上還有其他“家伙”?洪立彥回答說,他只負責本次清查,完成交辦任務。他個人對這支槍沒有意圖。
“你是覺得副書記權力還小,管不著你?”
“我沒那么想。”
“不擔心有朝一日我有權管你嗎?”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出去。”萬秋山說,“馬上給我走。”
他沒有提高聲調,卻有一種強勁透過語音傳遞出來。洪立彥不吭聲,站起身,敬禮,離開他的辦公室。
隔日,萬秋山到局里,交還了他那支手槍。當天下午主任把洪立彥找去,抱怨道:“你怎么不聽我的?”
洪立彥表示,他清楚這件事對主任有壓力,又自感放不下,所以直接去找萬秋山。這種事任誰都不敢頂著不辦,敢去找,肯定能把槍要回來,大不了讓他罵一頓。
“他會記仇的。你有麻煩了。”主任警告。
洪立彥沒吭聲。去找萬秋山之前,他已經反復考慮過。知道萬秋山不好惹,他也沒想惹,純粹公事公辦。無所求就無須怕,不必患得患失。加之無論萬秋山多厲害,畢竟不是直接上司,與洪立彥隔了幾重距離,不是伸手就能夠著,因此無須多慮。
后來市局內外便有傳聞,稱萬秋山在某私人場合提到洪立彥,稱這家伙人盡其才,應當給他一根拖把,派去掃廁所,要求無臭無味,估計他能行。
幾個月后,中秋節前夕,有一個強臺風來襲,全省嚴陣以待。按照抗災部署,市里政法部門抽人組成一個抗災小組,由政法委書記率領,下到本市南部一個邊遠縣指導抗災。該縣是政法委的掛鉤縣,也是本次抗災的重點縣,氣象預報稱臺風中心登陸后可能正面襲擊該縣,預計將有狂風暴雨。市公安局從政治部抽人參加,主任指定洪立彥去。洪立彥問他:“主要任務是什么?”主任稱任務就是抗災,具體干什么聽抗災組領導安排,叫干什么干什么。臺風抗災幾乎年年有,從以往情況看,其實沒多少事,都是當地黨委政府主抓,市領導去坐鎮更多的只是表示重視,發發話,強調強調,督促檢查,帶下去的人員也就是配合配合。
洪立彥按照通知,在規定時間到達集合地點,上了一輛中巴車,那時市區還艷陽高照,只是異常悶熱,這種天氣往往表明臺風即將到達。洪立彥上車時看到了萬秋山,他坐在第二排位置。洪立彥舉手敬禮,他不聲不響,抬起右手,拇指向后一指,示意往后坐。當時已經有幾個人上車,都坐在后邊位置。洪立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幾分鐘后所有人員到齊,市領導也上了車,中巴車即刻出發。
抗災組到達當晚,臺風中心在海面位置開始偏移,從預測路徑折轉向北。洪立彥密切關注臺風路徑變化,認為防災重點可能改變,他們這個縣大約可以松口氣了。但是省、市的傳真電報一份份下達,口氣毫不放松,依然是“堅決不能麻痹大意”,強調本次臺風路徑變化不定,不排除再次折轉可能,還須立足于準備遭受正面襲擊,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抗擊災害。
第二天一早,抗災組分成幾個小組,分別前往幾個重點部位,突擊檢查各防備措施落實情況。洪立彥被分派到第一小組,組員兩名,加上帶隊領導萬秋山。得知分組人員配備是萬秋山親自確定,洪立彥頓時感覺不祥。他記起主任警告:“他會記仇的”。當初認為彼此隔了幾重,萬秋山無法伸手夠到,此刻突然就夠著了。這時候還能怎么辦?硬著頭皮領教吧,未必萬秋山真的為他準備了一根拖把去抗臺風掃廁所?
萬秋山從縣公安局要來一輛警車,大家上車出發,直奔該縣湯坑鄉。這個鄉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且地處低洼,原先估計可能會遭受重災,需要采取最嚴厲的防備措施。盡管臺風搖擺捉摸不定,卻沒有影響當地執行上級相關命令,這些命令中最主要的一條是將所有人員撤離到安全位置。抗災中人員死亡情況是關鍵指標,人命最要緊,哪怕整個鄉被掃蕩干凈,只要人沒事,那就可以交代。鄉書記向萬秋山報告說,按照市、縣領導要求,本鄉應撤離人員的撤離工作已經基本完成。
萬秋山眼睛一瞪:“什么叫基本完成?”
鄉書記解釋,本鄉管轄的人員,可以說應撤盡撤。
“難道還有你們管不著的?”
居然有,是一支工程隊。本省正在建設一條大型輸氣管道,起于沿海一個新建的大型天然氣碼頭,延伸到本省西北區域。該項目是本省重點工程,其管道途經本縣,目前有一支施工隊恰在湯坑鄉。中石化旗下一個單位承建這個項目,人家是巨型央企,級別高來頭大,當地鄉鎮哪里管得著,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輸氣工程比較特殊,隊伍流動性強,今天在這個鄉挖溝,明天就跑到另一個縣去填土。因此很難把它歸于某個地方,有關抗擊臺風事宜,省里直接下達給工程建設指揮部,指揮部再下達給各工程隊,工程隊聽命于指揮部,其人員撤離問題,鄉鎮實在管不了。
“胡說。”萬秋山立刻斥責,“這種事屬地管理,他們必須服從當地指揮。”
鄉書記苦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工程隊的人死在你這里,可以不算死人,算死狗?不用統計,不用上報,跟臺風沒有關系,你也一點事都沒有嗎?”
“可是,可是……”
“洪立彥,洪副主任,你去。”萬秋山當即下令。
他要求洪立彥與鄉書記立刻趕往工地,檢查工程隊抗災措施落實情況,首要的是人員撤離。無論臺風有沒有到,災害有沒有形成,人員有沒有傷亡,眼下只要有一個人沒有撤離,都將計為嚴重失職。
“洪副主任,聽明白沒有?”他問。
洪立彥回答:“明白。”
萬秋山說了一句狠話:“誰沒完成任務,我保證讓誰悔恨終生。”
這話比“給個拖把讓他去掃廁所”要文雅一些,意思也差不多。洪立彥心知這回兇多吉少,萬秋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真是撞到人家槍口上了。但是既然下來抗災,就得承擔責任,沒有權力推辭,更沒有權力拒絕。洪立彥可以越過幾個層級,直接找萬秋山,完成查槍任務,為什么就不能去找央企工程隊交涉,完成抗災任務?
他們立刻出發,坐鄉書記的車,直接趕往工地。工程隊駐地在管道沿線,那里有一個村莊,是邊界村,既是本鄉、本縣,也是本市邊界。從該村翻過一座山就是鄰縣,也是鄰市地界。有一條管道大溝從那邊挖到這邊,如果工程隊在大溝那一頭施工,別說本鄉本縣夠不著,本市也不用管。問題是他們把駐地設在這邊村子,這就有事了。
趕到村子時已是午飯時間,一看情況,洪立彥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該工程隊別說一個人都沒撤離,居然正在聚餐,“歡度中秋佳節”。聚餐為露天,在村中一個大曬谷場,聚餐的都是工程隊人員,炊事、服務人員也基本為工程隊自配,曬谷場上擺了七八桌,大略估算一下,聚餐人員計百余人。
洪立彥與鄉書記立刻找工程隊負責人交涉。該負責人據稱是一位“項目經理”,姓孫,不說是什么“央企工程隊”經理,說白了那就是中標承建單位的一個包工頭。該孫經理看起來已經喝了不少,一張嘴全是酒氣,講一口陜西話,其所率工程隊主要人員多來自陜西。孫經理稱手下百余弟兄大老遠從幾千里外來這個坑洼里做工程容易嗎?趕上中秋節還不讓聚個餐,吃兩個菜喝一杯酒?一聽洪立彥以抗災之名要他們放下筷子,住嘴,撤離,孫當即嘴角一撇,指著天上問:“這是啥?”那時天上哪有一絲臺風影子?雖是陰沉沉天氣,卻無風無雨,還異常濕悶,聚餐工程隊員男性為主,幾乎都光膀子,袒胸露肚吃喝。
洪立彥說:“按照要求,必須立刻撤離。”
孫經理強調:“我們指揮部說了,可以酌情采取抗災措施。”
雙方正交涉,一輛警車沖到曬谷場邊。萬秋山從車上跳了下來。
“怎么回事?”他張嘴就罵,“找死啊!”
萬秋山一罵,洪立彥倒是放松下來。原來萬秋山威脅要洪立彥悔恨終生,卻沒有把事情和責任全推給他,人家自己還是趕過來了。他一到自然就得負責,洪立彥只需配合。洪立彥指著萬秋山告訴孫經理,領導親自趕來了,必須堅決執行命令。
那個孫仗著酒氣,竟然張嘴罵:“什么領導!管我個鳥!”
這時曬場上開始騷動,坐在前邊的幾桌人注意到孫經理與萬秋山、洪立彥的爭吵,有的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似有一擁而上之勢。別說對付工程隊這百余號人,只要幾個喝多了的家伙借酒勁打上來,萬秋山他們四五人哪是對手,不給碾成粉末才怪。
萬秋山大喝道:“給我家伙!”
什么家伙?那就是槍。這時候哪里來槍?現場有兩個警察,一個是洪立彥,一個是開警車的那位,縣公安局的年輕干警。洪立彥當然不會帶槍,因為抗災場合原本不需要。卻不料縣局那位干警居然身帶武器。可能縣局領導知道萬秋山的習性,事前特別交代,或者該干警還有其他任務要執行,需要預先領用槍械。一聽萬秋山喊槍,年輕警察立刻就有反應,一伸手從腰間拔出槍來。萬秋山一看有家伙,當即大叫:“給我!”干警略猶豫,萬秋山一把抓住槍管,眨眼間就把手槍抓到手上。
洪立彥站在一旁,頓時臉色大變。顧不得多想,他當即大叫:“萬書記!不許動!”
萬秋山不禁一怔:洪立彥居然敢吼他不許動!沒等他反應過來,洪立彥一步跨上前,搶到他身邊。
“干什么?”萬秋山喝道。
洪立彥說:“你不是警察。”
萬秋山一瞇眼,當即把槍往洪立彥手上一塞,下令:“你來。”
洪立彥接過槍,上膛,舉起來對空射擊,“砰砰”連開兩槍。巨大的聲響在天地間轟響,曬場上那些人個個變色,孫經理也頓時酒醒,突然“撲通”跪在地上。
“別開槍!”他大叫,“有話好說!”
萬秋山不說話,一步上前,兩手一掀,把最前邊的一桌酒席掀倒,桌邊人們“嘩啦”四散逃開,“乒乒乓乓”一陣亂響,菜盤碗杯嘩啦啦摔碎一地,連同里邊的酒菜。
十幾分鐘后,場上人員全部撤離。
一小時后臺風到達。湯坑鄉刮了幾陣小風,下了一點小雨。臺風中心另走他途,留下一場虛驚,還有曬谷場邊的兩聲槍響。
事情被工程隊告到省公安廳,因為涉及重點工程,省廳很重視,專程派員下來調查。洪立彥為那兩槍承擔了主要責任,承認自己擔心情況失控,斷然射擊示警。他沒有提到萬秋山發令,也不談持槍干警有何不當。調查人員認定盡管事出有因,洪立彥亦反應過度,造成不利影響,需做深刻檢查,并予嚴肅處理。經局黨委研究,報市政法委同意,洪立彥被免去市局政治處副主任職務。
萬秋山把洪立彥叫去談了次話,談話中沒有一句提到那兩槍,只是隱約而言,說他正在考慮是不是請洪立彥去吃碗鹵面。洪立彥表示上次聽萬秋山提起鹵面,他特地去試過,感覺確實不錯。如果萬秋山這么大的領導還愿意坐坐露天桌椅,他來請吧。
“大個啥。”萬秋山說,“現在你欠我一碗了。”
萬秋山提出,洪立彥當警察恐怕已經到頭,是時候走了吧。洪立彥稱自己無所謂,免職就免職吧,他已經要求到刑警支隊去,可以的話給個非領導職務,不行的話也沒什么,他愿意去破案子。
“你這種人,在局里不容易翻身。”萬秋山問,“到我這里怎么樣?”
市政法委轄下的綜治辦目前缺一位副主任,萬秋山擬提議調洪立彥來干。這個職位與洪立彥的原職相當。半年后綜治辦現任主任到齡,洪有望提起來接任。
“你這個人還正道。可以。”他說。
洪立彥問:“我不是剛給處理嗎?”
“處理是需要,不是處分。”萬秋山道,“來就是了,怎么說你不必考慮。”
洪立彥暗暗吃驚,除了萬秋山主動表示關心,還有萬秋山的口氣,像是這種事他說了算。他不過就是一個副書記,卻好像已經當了老大。如果沒有把握,他不可能這么說,能這么說,表明他在相關領導那里特別受看重,特別有影響力。
洪立彥表示感謝,但是拒絕接受,稱自己干不了別的,只能繼續當警察。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萬秋山說,“你是怕我,想躲開。”
洪立彥沒有否認。
“無論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收拾你。”萬秋山右手比了個手槍狀,對準洪立彥的前額,“知道為什么嗎?”
“你手里有‘家伙。”
“你不是收走了嗎?”
萬秋山自稱是因為喜歡槍才當警察,從當小警察時起,他就特別喜歡“家伙”。手里握著支槍,心里格外踏實,一切都在掌控中。當然那只是一種感覺。洪立彥收走那支槍以后,他就收拾不了洪立彥嗎?不對,照樣收拾。拿什么收拾呢?權力。“家伙”其實就是權力,支配的權力。洪立彥沒有那種體會嗎?想不想也抓住一點?
洪立彥說:“我有敬畏之心。”
“不要那么文。”萬秋山批評。
他要求通俗點。什么叫敬畏?不就是立正敬禮加上害怕哆嗦?權力當然必須敬畏,你不對它立正敬禮,它就讓你害怕哆嗦。就好比一支手槍對準額頭。
洪立彥說,以他感覺,手槍射程有限,權力也有邊界,誰都不能為所欲為。
“要看你權有多大。權力足夠,想做什么做什么。”萬秋山說。
洪立彥不吭聲。“敬畏”有之,未必心服。
“搞不明白,你就只配被收拾。”萬秋山說。
他讓洪立彥回去把手槍擦干凈,準備上交。這個事由不得洪立彥,無論真怕假怕,不管立正哆嗦,他萬秋山看準的,就一定會那么辦。
兩個月后,洪立彥調市政法委任綜治辦副主任。
3
洪立彥向章文保緊急報告萬秋山失蹤情況,請求支援。十分鐘后章文保親臨現場。
“你是怎么搞的!”他對洪立彥發火。
洪立彥無言以對,說什么都屬多余。
此刻非常尷尬。必須迅速找到萬秋山,送其到案,但是萬的問題尚未公開,他還是市領導身份,追查亦須嚴格保密。為了減少驚動,章文保在小區外圍一個茶館設立臨時指揮所,他本人和李主任坐鎮指揮,洪立彥、江林帶幾組人在現場排查。有一組人員緊急排查本單元戶主情況,尋找萬秋山可能的應急藏身處。物業管理人員和派出所戶籍警被迅速傳喚配合。萬秋山為自己選擇藏匿地點,對方必須足夠可信,一般泛泛之交不可能相托。萬家所住單元共十七層,居住共三十四戶,排查組根據現有資料,迅速篩選可能與萬秋山有關者,采用排除方式,將最不可能與萬秋山有特殊關系者排除,然后再列出比較不可能的,有一定可能的。萬秋山逃走后,洪立彥即從樓梯往上追,以時間推算,萬秋山順樓梯往下不可能跑太久,否則雙方會相逢于樓道,據此判斷該樓靠下幾層住戶牽連的可能性也比較小。如此七除八扣,加上本單元住戶不算特別多,重點關注對象很快便圈出了若干,里邊有的與萬在工作上有所交集,有的與萬籍貫為同一個縣,有的是同姓,或者懷疑可能與萬妻有關聯。然后便有派出所民警前去敲門,以了解常住人口情況為由入戶,觀察并詢問是否有無關人員進入,以此進一步排除無關者。
洪立彥心存懷疑。理論上說,把住本單元一層和停車場兩個出入口,萬秋山無路可出,只可能藏在同單元某戶人家里。問題是萬秋山當過警察,他清楚接下來會怎么排查,本單元并不利于藏匿,能夠為他提供的時間非常有限,如果很快便給找到,他的逃跑便毫無意義。以洪立彥的了解,萬秋山個性強悍,非常愛面子,如喪家之犬般竄入他人家里請求藏匿,同時也讓人家蒙受風險,這似乎不像萬秋山的風格。
洪立彥帶著人上到頂樓檢查,萬秋山逃走后,他已經到這里檢查過一次。他在頂樓樓梯口抬頭,仔細察看天花板,試圖尋找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這里亮有樓燈,光線足夠。這座樓各層的天花板裝修相同,敷有一層大塊塑料扣板。頂層天花板一側留有一個方形口,安裝著一塊銀白色金屬板。這應當是本樓道通往天臺的備用檢修口,那面金屬板應當是不銹鋼的,可活動,需要的話,檢修人員可以推開那塊板,從檢修口上到天臺。但是萬秋山不可能從那里爬上天臺,因為有兩米七八的層高,所謂插翅難逃,不借助梯子,沒有誰可以一躍而上。
洪立彥確認頂樓不會有問題,決定離開。他帶著那位辦案人員走到走廊,電梯上來后,兩人進了電梯,在梯門關閉那一剎那,洪立彥突然“哎呀!”一叫,急按鍵開門,抬腿跑出電梯,回到樓梯口處。
辦案組的年輕人始終跟著他。小伙子跑過來問:“洪書記,有什么情況?”
“得委屈你一下。”洪立彥說。
他想上去看看那塊板,沒有梯子,需要搭人梯。年輕人挺結實,可以當回梯子吧?倒過來也行,他來當梯子,把年輕人頂上去檢查一下?
年輕人看著天花板,遲疑道:“有必要嗎?”
“必須檢查一下。”
年輕人蹲下來,讓洪立彥站在他肩膀上。兩人一上一下,都把兩手扶在墻上。年輕人用力撐起身子,慢慢站直,把洪立彥頂到天花板下。洪立彥用右手使勁一托,頂開了那面隔板,把頭從檢修口探出去,察看天臺。天臺上很黑,看不清楚,他決定上去看,用手撐住檢修口兩側,慢慢爬出去,上到天臺。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亮手電筒照明,察看周邊情況。黑暗中,有一座水塔矗立在天臺一側,前方有一塊小花圃,黑壓壓擺著幾排花盆。洪立彥一看就急了,匆匆繞過花圃,走到天臺的另一側。這里還有一個檢修口,屬于另一單元。洪立彥打開那個檢修口的活動板朝下看,只見樓道口擺有梯子,居然有兩架,一架竹梯,一架鋁合金梯。
他一屁股坐在天臺上。
他給章文保打了一個電話,請求停止排查。萬秋山已經離開本樓,跑遠了。
而后檢查本樓與小區監控記錄,果然在電梯監控里發現了情況。萬宅所在的這座大樓分兩單元,每單元每層兩戶,分別擁有一部電梯。萬家所住為東單元,該單元電梯的視頻記錄記下了他逃脫后直上十五樓的情形,他顯得很鎮定,有時還會朝上看看監控探頭,似乎在跟預計會來查閱記錄的洪立彥打招呼。他在十五樓下了電梯,十幾分鐘后出現在朝西單元那部電梯里,從頂樓下到地下停車場,在那里消失了。這個小區地下停車場里安裝有若干部監控,顯然他很熟悉,知道怎么避開那些探頭。算一算時間,在他從容消失之際,洪立彥還在十五樓萬宅中,徒勞無益地四處察看。其時東側單元的兩個出入口都被控制住了,卻沒有人想到他居然會爬到天臺上,從東側轉到西側,從那邊逃走。事后了解才知道,本樓兩側的頂層住戶分別利用天臺養花,為方便上下均備有長梯,平時就丟在樓道邊。萬秋山借助東側樓道這部梯子上了天臺,他還把梯子從檢修口拉上天臺,既造成插翅難逃假象,又拖延追趕者時間。他把梯子扛到西側檢修口,放下梯子下到頂樓,然后從電梯離去。
現在需要去追蹤車輛了。萬秋山可能乘坐那段時間里從停車場開出去的任何一輛車離開,必須從中排查出他坐的那一輛。
當晚洪立彥徹夜未眠。臨時指揮所于凌晨撤銷,章文保乘車離開。搜查萬秋山的范圍已經不能再局限于這個小區,接下來或許要擴大到全世界。
洪立彥向章文保報告說:“有個情況需要跟章書記匯報。”
章說:“現在不說。”
上午十點,章文保和陳克兩位書記在市委會議室召開緊急碰頭會,除了市紀委、政法委兩家首長,參加的市領導還有副市長陸平南,陸也是現任市公安局局長。李主任在會上傳達剛剛得到的省紀委領導指示,要求迅速采取措施,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萬秋山,執行組織措施。李強調讓萬秋山逃脫是一個重大事故,如果不迅速追蹤到案,責任人員必被嚴肅追究。
章文保說:“洪副,你談談。”
洪立彥匯報了昨晚執行任務情況,承認自己估計不足,執行不力,應負主要責任。
章文保追查:“你確定他有槍?”
“我不能確定。”
“為什么不把兩個干警帶上?”
洪立彥還說自己估計不足。即便帶上,那種場合可以開槍嗎?
李主任追問:“你在電梯外跟他喊了一句什么?那是個啥?”
洪立彥解釋了“日照香爐”,出自李白《望廬山瀑布》,萬秋山當縣委書記時喜歡提起。喊那個是想提醒萬秋山冷靜,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不要鋌而走險,錯上加錯。
“鹵面呢?”
鹵面是本地一種小吃。幾年前,洪立彥在市公安局受處理免職,萬秋山把他調到政法委,當時洪立彥答應請萬秋山吃一碗鹵面。
“表示感謝嗎?”
“差不多吧。”
章文保說:“你可以出去了。”
洪立彥說:“我需要說明一下。”
他就自己與萬秋山的關系再次說明:鹵面只是玩笑,彼此并無私交,他本人更不會徇私。但是由于與萬秋山有多年工作交集,加上應該對昨晚行動意外失利負責,他愿意接受處分,同時再次申請回避,請幾位領導諒解。
陳克說:“你先出去,不要走遠,在市委值班室那邊等一等。”
洪立彥起身離開。
十幾分鐘后,江林出來,把洪立彥叫回會議室。
他們決定讓洪立彥繼續負責追蹤,直接向章文保和李主任報告。他們充分考慮了洪立彥個人請求,依然認為不在回避范圍之內。洪立彥對昨晚行動失利需要負什么責任,日后會實事求是確定,目前最重要的是把萬秋山找到。考慮到洪立彥對萬的情況比較了解,經驗也比較豐富,追蹤還必須讓洪來負責。萬在洪的眼皮子底下跑了,還讓洪去把他找回來,可稱“戴責立功”,也是以功補過。這個考慮已經直接請示市委書記,得到同意。要求洪立彥切實負起責任,立刻組織下一步行動。
洪立彥問:“我可以再說明嗎?”
“不可以。服從命令。”章文保說。
洪立彥不再吭聲。
其實他心里明白,這一關他非過不可,有如注定,從昨天下午章文保通知他到小會議室開會那時起,他就逃不掉了。這件事原本跟他沒有關系,對萬秋山采取措施是省紀委辦案部門的任務,市紀委是下級配合。即便萬涉嫌黑惡,與政法部門有關聯,那也不歸洪立彥管。就如萬秋山對洪立彥所問:“怎么你也有份?”洪立彥所以有份出于一個特殊因素:章文保在擔任紀委書記之前任過政法委書記,對萬秋山與洪立彥的關系比較了解。出于對萬秋山習性的擔心,章希望確保行動安全,因此才決定把洪立彥加進來。洪立彥不歸紀委直接領導,章文保卻是洪的老領導,加上章又與陳克協商過,洪不能不服從。如果不是章文保,洪立彥不可能有一份。洪立彥不是以單位身份參與,他的任務本來就是充當安定劑,讓萬秋山放心開門,然后便沒事了。這就是個跑龍套角色,接近于“臨時群演”。哪里想到竟然發生了意外,跑龍套跑成了主演。在萬秋山逃離之后洪立彥更是無可躲避,按照上級領導要求,本市政法部門已經責無旁貸,必須更多地動用力量,配合工作,把人找到,有如尋找失蹤婦女兒童。不同的只是這位失蹤人員找到后將交給辦案單位,而非報案家庭。
緊急會議后,洪立彥迅速調集力量,展開追蹤。類似追蹤都有通常套路:在迅速報請批準之后,安排機場、高鐵、長途汽車站等重要交通節點監控,防止萬秋山外逃。安排各技術手段,發現、確定萬秋山的目前位置。組織對相關車輛、人員的排查,找到與萬行蹤的有關線索,等等。這些措施于逃跑者萬秋山本人無不爛熟于心,調侃言之,無論洪立彥怎么出招,都是在班門弄斧。
但是線索還是迅速浮現:有一輛黑色沃爾沃轎車出現在排查焦點。
根據洪立彥安排,出事當晚,從晚七點二十分開始,一小時內從東海小區地下停車場開出的每一輛車都要重點查核,確定其車主、去向、開車者。那個時段不是車行高峰,停車場出口監控探頭記錄到駛出車輛有三十余部,包括每一輛車的車牌和前排人員影像。排查人員迅速篩查這批車輛,發現了那輛沃爾沃。
這是一部外地轎車,掛省城牌照,于七點二十五分從停車場出口駛出。這個時間符合洪立彥推測:萬秋山逃下樓后,會設法以最快速度離開,防止停車場出口被緊急控制。駕車者在探頭記錄里的影像比較模糊,可以看出是一位男子,頭上戴頂鴨舌帽,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部分臉面,僅僅這一細節就足以讓人懷疑。但是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襯衫,洪立彥記得萬秋山從他眼前消失時是白襯衫,沒戴帽子。在西側電梯監控記錄里,萬也是黑白分明,同一件白襯衫,露著一頭黑發。這就是說他到達停車場時還是原裝,灰襯衫和帽子應當是備在轎車上的。上車后把衣服一換,帽子一戴,帽檐一拉,也不費事,十幾秒鐘足矣。
這位駕車者被作為疑似人員看待,判斷為獨自出行,因為監控上未見同行人員,且時間比較緊張,很難臨時召集。交警部門迅速聯絡省城交警,查到了這輛沃爾沃的資料:它屬于一位姓蘇的女子,已購置兩年,沒有任何違章記錄。車主登記的住址為省城北環城路邊的泉上小區。洪立彥在省城工作過,知道那是個所謂高檔住宅區。根據傳過來的資料,蘇姓女子現年三十八歲,大學文化程度,已婚,經商。洪立彥要求立刻查核這位女子在本市有何記載,很快便發現她在本市注冊成立了一家醫療器材服務公司,是該公司的總經理。經與該公司聯系,確認女總經理在公司租住商住樓里有一套用房,還有一個車位,車位里有一部專供其使用的車輛,是白色寶馬。公司人員不清楚總經理是否還有其他用車。此刻該女總不在本市,也不在本省,在英國倫敦,出境已經十來天,去處理一項進口業務,大約一周后返回。
洪立彥下令:“查一下小區停車場登記。”
經查對,這輛黑色沃爾沃的車牌號記錄于停車場自動閘的控制電腦中,屬租用車位性質,已租用兩年時間。比對一下記錄,差不多從購置開始,它就從省城開到這里,停在本小區停車場里。
萬秋山會開車,早在當警察時就自己開著車到處跑。但是洪立彥不記得曾經見過他開車,估計當上領導后,他就喜歡威風凜凜坐在前排副駕位上,讓司機載著跑,而不是自己當車夫。作為市領導,公務車隨時可派,只要是處理公務,無須自己開車。這一回是例外,公務車很難派用于逃跑,這種事只能自費。如果萬秋山確實是那位駕車者,那么這輛車雖不歸他所有,卻歸他使用,或者其上大學的兒子回家時悄悄使用。
洪立彥下令追蹤這輛黑色沃爾沃。很快,高速公路收費站發現了該車駛入記錄,時間是晚八點一刻。這就是說,疑似萬秋山者駕車出庫后是直奔而至。隨后又有消息傳至:夜十一時,這輛車從省城高速公路收費口駛出。
經報告章文保同意,洪立彥帶一組人立刻前往省城。李主任隨隊指導、督戰。
洪立彥提出:“市里這邊不能放松,還要繼續排查。”
李主任問:“你懷疑車上那個不是他嗎?”
洪立彥說:“應該是他。”
在確定找到之前,洪立彥不能只認一個疑似。他心里實也擔憂,萬秋山肯定知道洪立彥會怎么找他,也知道那輛沃爾沃馬上會被注意到。除了把帽檐往下一拉,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去向,這真是他嗎?此刻他逃往省城干什么?從機場跑掉?他肯定知道自己過不了安檢。申訴、運作高層領導,爭取被放過?現在肯定遲了,這種時候權力再大的領導也不能那么做,萬秋山也不可能不知道那會牽連更多。或者他就是想往省城人海里一藏,讓洪立彥鞭長莫及?也不對,他的案子是省紀委在辦,洪立彥夠不著的地方,李主任在等著呢。或者萬秋山竟是打算投案自首,舍不得動用公務車輛,自費自駕把自己送上門去?
他們趕到省城。所追蹤的黑色沃爾沃在省城失去了蹤跡。
李主任協調省城相關部門幫助篩查車輛去向,洪立彥帶著人直奔泉上小區,通過當地派出所了解情況。經查,蘇姓女子身份證的住址為其夫妻房產,該宅為復式建筑,有兩百余平米,位于五、六兩層。蘇的丈夫在英國經商,蘇本人也經常在外,該住宅常年關窗閉戶,漆黑一片。
洪立彥頓時警覺,當即安排組員進入小區,嚴密監控。他們察看了小區大門的監控資料,未發現萬秋山進出記錄,將萬秋山照片讓保安辨認,沒有人見過。幾位組員輪流值班監視蘇宅,從下午到隔日,一無所獲,該住宅毫無動靜,更無燈火。
第二天章文保趕到省城,親自到省紀委匯報情況,而后趕到泉上小區察看。
洪立彥說:“章書記,我有一個情況需要說明。”
章文保看著洪立彥,滿眼疑問。
洪立彥報告了與萬秋山的一次交談,時間為上個月。萬秋山打一個電話要洪立彥去,有事,洪遵命去了市人大萬秋山辦公室。萬問起萬林村一案,說那個事早就了結了,還折騰個啥?收拾幾個地痞流氓,關照一下父老鄉親還變成個事了?講得很不高興。洪立彥表示自己了解不多,只知道省里很重視,陳克書記親自過問,建議萬秋山直接找陳克談談。萬秋山說:“你干什么吃的?替我去把事情擺平。”
“你做了什么?”章文保立刻追問。
洪立彥通過幾個途徑了解了一下案情。如果萬秋山沒有找他,洪立彥不會去管萬林村那些事,既然找了,他就不能一推了之。由于時間還短,接觸的情況十分有限,洪立彥還沒有向萬秋山反饋,也沒有試圖干預,如萬秋山所說:“去把事情擺平”。他感覺萬秋山那是氣話,并不當真,萬秋山自己擺平不了的事,洪立彥更不可能做到。洪立彥覺得這件事應當向章文保報告,包括他自己的態度:他一向認為人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萬秋山犯下什么錯,就該承受什么處罰。但是從彼此交往和感情上說,他還是希望萬好好的,不出事,至少不出大事。
“你跟他不會還有其他牽扯吧?”章文保追問。
洪立彥讓章文保放心。他有敬畏之心,什么該什么不該,他始終記著。
他并沒有把情況全部說出來。那次交談其實沒有那么平淡,萬秋山情緒沖動,一再罵娘,連洪立彥都罵。當時洪立彥勸告萬秋山爭取主動,如果有問題就認了,該自首就自首,爭取從寬。萬秋山反應激烈,舉手作手槍狀對準洪立彥,問洪立彥是不是也想跟著踩他?以為他吃素?他怕個啥?大不了魚死網破。談不下去,洪立彥只能起身告辭。隔日萬秋山又給他一個電話,在電話里哈哈,讓洪立彥別往心里去。其實他最看重的就是洪立彥,盡管洪盡說些他不愛聽的。現在他有體會了,飛流直下三千尺,有些東西就像婊子,從不從一而終。洪立彥回答了那句話,他最希望的是萬好好的。
洪立彥告訴章文保,聯想那次談話,他覺得萬秋山已有出事預感,恐怕早有準備,甚至趨向極端。以萬的反偵查能力,追蹤會特別困難,甚至可能拖延很長時間。
“絕對不允許。”章文保強調,“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在最短時間里找到人。”
洪立彥說,沒有誰比他更希望盡快把萬秋山追到案,一旦拖延,無論對萬,還是對他本人都非常不好。但是此刻他心里總在犯疑,到目前為止,所追蹤的線索似乎過于明顯,不會是萬秋山有意引導的吧?
章文保這才告訴他,江林那邊也發現了一些情況。江林帶一組人去了萬秋山的老家萬林村,已經發現近日有可疑人員進入、藏匿跡象。
洪立彥思忖了好一會兒,點頭:“恐怕比我這邊靠譜。”
“在確實有把握前,你這邊也還不能放過。”章文保說。
章文保還強調必須確保安全。萬秋山可能非法持有武器,必須特別小心。無論如何,不能傷及群眾,也不允許傷害萬秋山。到目前為止,他還是萬副主任。
洪立彥說:“我明白。”
章文保一直懷疑萬秋山可能有槍,對此特別警惕,洪立彥心里有數。早幾年章文保在政法委當書記,洪立彥是他的下屬,有一次章把洪叫到辦公室,給他看了一封匿名舉報信,指控萬秋山利用權力私藏手槍。當時萬秋山已經離開政法委,下去當縣委書記了。章文保清楚洪立彥跟萬秋山的關系,問洪立彥對舉報事項怎么看?可能嗎?洪立彥說,萬秋山喜歡槍,很多人都知道,喜歡并不意味著利用權力去私藏,舉報信沒有提供證據和線索,恐怕只能先存疑。章文保要求洪立彥保密,沒再多說。至少從那時起,章文保心里就有疑問,后來他可能還聽到過其他類似傳聞,所以在對萬秋山采取措施時才會那般小心。作為領導,他當然必須得這樣。
萬秋山喝一聲:“沒聽見嗎?”
縣委辦主任不敢不聽從,立刻從衣兜里掏出一支手槍,遞給了萬秋山。萬秋山當即舉槍,對空連開三槍。
不是正規槍械,是信號槍。三顆信號彈飛上天空,小廟周邊頓時一片轟鳴,所有待命車輛相繼發動,燈光中人影雜沓,迅速上了各自的車輛。
信號彈是統一行動信號,行動安排已經提前作了部署,各部分人員按要求都早已在各自位置待命,只等令下。但是行動原本不在這個時間。萬秋山跟洪立彥說過,如果前邊幾撥人沒能解決問題,最后將由他親自帶大部隊進去,在進一步勸說的同時,強行除障。談判談到這個時候,也算仁至義盡,可以來硬的。洪立彥建議行動時間以午夜前后為好,這個時段聚集的村民會大量減少,也已經相當疲倦,有利于勸離。萬秋山很贊同。現在他忽然改了主意,決定提前動手。
洪立彥幾步上前,擋在萬秋山那輛越野車邊:“萬書記!不要操之過急!”
萬秋山問:“你說怎么辦?”
“再等一等。”
萬秋山問洪立彥能不能去給章文保打個電話,請領導別那么著急,不如暫停,等一等,到高速公路休息區喝幾杯茶,打一會兒瞌睡?
萬秋山提前行動的原因就是這個。處置本次群體事件,于他既是一次權力行使,也是初來乍到樹立威信之舉,他必須完全掌控。如果等到章文保趕到,章便掌握了現場指揮權,萬秋山必須服從,盡管具體實施的責任依然還得他來承擔。萬秋山特別愛面子,自己管轄地盤的群體性事件,自己不能處理清楚,要讓市領導連夜趕來處置,他會感覺丟臉,因此他決意在章文保到達前拿下。
“不要計較那個!”洪立彥說,“應該對行動負責!”
“誰負責?你還是我?”萬秋山惱火,“走開!”
洪立彥明白擰不過萬秋山,卻也擔心萬舉動過激出格。當時顧不了太多,他用力一把,將坐在越野車后排邊上的縣委辦主任從車上拽下來,自己竄上車,擠占了主任的座位。那時后排已經坐了兩人,洪立彥是第三個,不拉下個人洪就擠不上了。萬秋山一如既往,威風凜凜坐在前排副駕位上。
縣委辦主任在車下手足失措,連聲喊叫:“洪主任!洪主任!”
洪立彥說:“你在這里等章書記。把情況報告他。”
洪立彥一用力把車門關上。
萬秋山竟在前排哈哈大笑:“洪立彥!怪不得我喜歡你!”
他下令出發。駕駛員一加油門,第一個沖出去,后邊轟隆轟隆,跟上了大隊車龍。
行動獲得成功。前方幾批干部數小時的勸說起了作用,暗夜里萬馬奔騰般轟鳴和強烈刺眼的探照燈確也令人震撼,加之新任本縣第一把手萬秋山的強勢氣場,村民們終于選擇聽從。半小時后路障被清除,本段道路交通恢復。
那時萬秋山親自給章文保打了一個電話匯報情況。萬秋山說,如果領導還想連夜前來指導工作,熱烈歡迎他到縣賓館下榻,萬秋山和其他縣領導會在那里恭候。
章文保表示欣慰,決定另找時間再來。
萬秋山說:“洪立彥主任表現特別突出,建議章書記給他記一大功。”
洪立彥“嘿嘿”自嘲,無話可說。他在心里再次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離這個人遠一點。可能的話盡量遠一點,因為不是一路人。洪立彥并不擔心有朝一日萬秋山會打他耳光,即便萬秋山掌握了足夠為所欲為的權力,洪立彥也不會害怕哆嗦,那般“敬畏”,他只是本能地寧愿敬而遠之。
但是彼此交集無可避免。洪立彥一直很關注萬秋山動態,萬秋山那種個性,動態總是很多。萬也算受命于危難之際,其前任與縣長不合,兩邊各一幫子人,互相舉報,結果先后以腐敗案“進去”,縣里工作一塌糊涂。萬秋山給派下去收拾局面,據說頭幾天就有人拿著一個公文包到宿舍拜訪。萬也不多說,當面打開公文包“驗收”,一看里邊是一大包錢,直接便把整個包從窗口丟出去,讓人家屁滾尿流跑下樓去滿地撿錢。于是遠近震動,誰都知道新書記不好玩,小心點。類似傳說不少,機關內外紛紛流傳。
如萬秋山當初所說:“由不得你。”洪立彥有心敬而遠之,人家卻沒打算總放他待在一邊“害怕哆嗦”,不時還會想起他來。那一年秋天,洪立彥被提起來當政法委副書記,接管了萬秋山曾經用過的辦公桌,不久后因為一項例行工作檢查,帶著一隊人到了萬秋山他們縣。時萬秋山風生水起,于縣委書記任上已經干了兩年多。本來那一次他們碰不上,萬秋山去北京跑項目,由縣政法委書記負責接待檢查組一行。出于禮節,洪立彥下來后給萬秋山電話報信,算是報到打卡,以示尊重。當時萬秋山沒說什么。檢查日程僅兩天,第二天下午開個小型座談會反饋一下檢查情況,晚飯后就該打道回府,不料萬秋山突然給洪立彥打電話,請他留下來,聊一聊。那時萬秋山已經下飛機了,在高速公路上。
洪立彥說:“不麻煩萬書記,大家都還有事。下次吧。”
“讓他們走,你留下來。”萬秋山說,“不行的話就地逮捕。”
話說到這種程度,洪立彥不好推,便在縣里多留了一晚。他待在縣賓館房間等萬秋山,大約晚七點,縣委辦一個年輕人來敲門,稱萬秋山讓他來請洪立彥。洪立彥跟年輕人下了樓,樓下停著輛轎車,不是公務車,是私家車牌。年輕人為萬秋山開車門,送他出賓館,到了縣城邊緣地帶一條小街,停在一座兩層小樓前。洪立彥注意到那是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飯館,門口招牌僅四個字:萬林土味。洪立彥立刻便有感覺,他想起萬秋山的出生地:萬林村,那個村在市區近郊,離這里有百余公里。
年輕人說:“萬書記馬上到。”
洪立彥下車,站在停車場邊,幾分鐘后一輛車駛入,萬秋山駕到。
“洪副!”他大聲哈哈,“他們給你上手銬了?”
洪立彥把手伸給他看。萬秋山一把抓住,拉著他就往飯館里走。
“放心跟著我。”他說,“這什么飯館?我家廚房。”
“在賓館吃過晚飯了。”
“你以為山珍海味啊?沒有。一碗鹵面給你。”
他們上了二樓,二樓有一排包廂,走到最后邊一間,萬秋山推開門,里邊呼啦啦站起一桌人,一起使勁鼓掌。門一關,即有一個高個兒舉手,領頭喊起口號:“熱烈歡迎!熱烈歡迎!”
萬秋山喝道:“大聲點!”
于是喊得更其熱烈。這里地處偏僻,無須太顧忌。
這是在歡迎誰啊?其實跟洪立彥沒多大關系,主要還是歡迎萬秋山駕到,因為他是縣委書記,大權在握,看來他還喜歡“熱烈”一點。洪立彥在飯桌邊坐下,一顆心也跟著放了下來:桌上果然有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鹵面,當然一盤盤也有其他食物,都屬家常。關鍵在于桌邊基本都是熟人,有一個吳磊,縣公安局政委,幾年前他是市局政治處科員,洪立彥的部下。有一位退休警察,當年是縣局辦公室主任,洪立彥印象很好。另一位現任鄉鎮書記曾被評為綜治標兵,洪立彥對他很欣賞。領頭喊口號的瘦高個洪立彥也認識,初見是在兩年多前那次省道堵塞事件中,當時他是鄉長,被萬秋山火線宣布“主持工作”,派去當“掃雷隊”長,眼下他已經是副縣長了。小店老板在包廂跑進跑出,人很年輕,萬秋山介紹說是他太公,一問才明白,原來是萬林村老家遠房親戚,在本縣開店,輩分竟比萬秋山高出多級。“我家廚房”就這么回事,用萬的說法,是“自己人”在“我家廚房”吃喝,小意思。
但是那酒意思不小,茅臺,“我家的”,并非公款消費。洪立彥不喝酒,萬秋山也不多喝,純粹是制造一點氣氛。桌上人輪流給萬、洪兩人敬酒,萬秋山有講究,給他敬酒的人必須喝干,還必須喊口號,喊的必須是本縣口號,酒桌上口號聲便此起彼伏。其中出現頻率最高,顯然為萬秋山最中聽的是:“日照香爐生紫煙,創新發展在今年。”
洪立彥說:“這口號聽來耳熟。”
其實不是耳熟,是詫異。這次下來檢查,洪立彥一行在本縣到處邂逅本口號,包括其簡化版:日照香爐。有一位檢查組成員在路上偷偷問洪立彥:“‘日照香爐是個啥?”洪立彥也納悶,回答稱:“誰知道呢。”
萬秋山批評:“洪副怎么會不知道?”
洪立彥回答:“我猜應該是紫煙升起來。”
洪立彥當然知道本口號第一句出自李白,第二句文采不怎么搭,在本縣如此著名,不會沒有來歷,該是出自縣委書記萬秋山吧?果然不錯。本縣縣城背靠一座山,形似香爐,得名“香爐山”,縣城所在鎮以山為名,叫香爐鎮。唐朝李白寫的那座香爐山在廬山,卻不妨礙萬秋山把它拿來古為今用,讓它在本縣得到最大限度普及。本縣許多標志性地段都有這句口號,或者其四字簡化版。能夠如此大普及,連“我家廚房”也此起彼伏,當然是因為萬秋山好這一口。他有權,他還強勢,因此本縣處處李白,讓他非常享受,當然不是享受李白,是享受權力。
洪立彥清楚自己與萬秋山并沒有太“自己人”,萬秋山風塵仆仆從北京趕來,把他叫到“我家廚房”一定有事,不會就為了讓他吃鹵面賞唐詩。萬秋山似乎不急著說事,先搞熱鬧,而且進進出出,說是另一邊也得招呼,聽起來任務很重。洪立彥注意到包廂里這些人也有響應動作,萬秋山坐鎮時個個堅守崗位,一旦萬不在場,便一會兒這個人,一會兒那個人悄悄起身,端著酒杯出包廂,幾分鐘后回來都空了杯子。
洪立彥向坐在身旁的吳磊打聽:“萬書記忙什么呢?”
原來今晚“我家廚房”還有一桌。竟是萬秋山的家人相聚,為萬的母親祝壽。萬秋山的父親已經過世,母親由萬的姐姐照料,萬姐是個護士,早年嫁到本縣,丈夫是本縣醫院醫生。萬的姐姐、姐夫均已退休,他們的女兒也從醫,在省城一家大醫院工作。萬母一直隨女兒住在本縣,原本默默無聞,萬秋山到本縣當書記后,老太太身邊頓時熱鬧萬分。今天是老太太的生日,萬秋山特意在這里安排給她做壽,他從北京飛回來,主要還是因為這個,捎帶著一并接待洪立彥。
吳磊悄悄問洪立彥:“要不要過去敬杯酒?”
洪立彥問:“合適嗎?”
“當然好。”
從情理上說,洪立彥似乎應當有所表示,至少問候一下,特別是給拉進了“我家廚房”,不知情可以不去,知道了能裝傻嗎?問題是洪立彥一直本能地跟萬秋山保持一點距離,此刻酒杯一端進入人家私家場合算什么呢?
剛好萬秋山回來了。
洪立彥決定試探一下。他側頭問了一句:“聽說萬書記家有喜事?”
萬秋山哈哈:“誰告訴你的?”
洪立彥問,他是不是該去敬老太太一杯酒,當面表揚一下大孝子?萬秋山即伸出一個巴掌:“帶紅包嗎?”洪立彥問:“還要那個?”萬秋山大笑:“別裝了。你啊。”
他讓洪立彥不要有負擔,老太太過生日與“日照香爐”是兩回事,不必摻和。洪立彥一心為公,無須去拍哪個老太太馬屁,勉為其難彼此都尷尬。
洪立彥作松口氣狀:“免禮了,謝謝。”
“小心,我不會便宜你。”萬秋山警告。
“我家廚房”終于散伙了,萬秋山把洪立彥單獨留下,兩人談到深夜。
原來是一件特殊事情:萬秋山對跟他搭檔的縣長不滿意。那位縣長為人不正,表面唯唯諾諾,口號喊得特別大聲,私下里小動作很多。萬秋山抓住了該縣長若干問題,打算不客氣了,要把他弄走。這時就得考慮推薦誰來接,他想到洪立彥。
洪立彥感覺非常突然。
“愿意不愿意?實話說。”萬秋山追問。
“我沒搞過經濟。”
萬秋山強調可以學。現任縣長原本是接待處長,他懂個屁?不是當得有來有去?洪立彥肯定比他強,關鍵還在可靠、正道。
“書記、縣長都從政法委出來,能這么安排嗎?”
“你還不明白?權在領導,說行就行。”
萬秋山動員洪立彥接受,說自己也不會總當這個縣委書記,搞不好沒幾天就該走人,讓洪立彥接手。到時候輪洪立彥去“日照香爐”,找一找感覺。
洪立彥立刻搖頭:“萬書記開玩笑。”
“玩笑不玩笑你別管,只要一個態度。”
“謝謝萬書記。容我考慮一下。”
萬秋山答應給洪立彥一晚上時間。明天一早在賓館一起吃早飯再談。然后他會到市里,已經跟市委書記約了談話。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洪立彥跟萬秋山提了一個建議:把遍及全縣的“日照香爐”口號換下來,因為感覺有問題。日照香爐是個啥?紫煙升起來了,蒸蒸日上,那很好,問題是有人會問太陽在哪里?誰是太陽?哪一個如日中天?只怕會亂做文章,影響不好。而且大家都知道李白后邊還寫了一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眨眼間急轉而下了。
“媽的,你咒我啊。”萬秋山不高興。
洪立彥還說敬畏之心。敬畏什么?萬秋山令人敬畏,權力令人敬畏,如萬秋山笑談,你不對它立正敬禮,它就讓你害怕哆嗦,好比一支手槍對準額頭。不過洪立彥還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權力并不屬于個人,掌握它必須出于公心,它一向都是雙刃劍,必須得小心謹慎對待,好比槍支需要嚴密管控。無論掌握多大權力,都不能為所欲為,必須敬之畏之。洪立彥自感缺乏駕馭之術,同時畏懼之甚,實不適合去謀求權力,因此不妨敬而遠之。他抓不住那個,卻可以抓住自己。
萬秋山笑了:“你啊,滾。”
5
如果說第一次失手是出于意外,那么第二次呢?難道還是意外?如果還是,那么會不會第三次依然意外失手?
洪立彥從省城返回本市,他翻來覆去,一直在問自己,無法釋然。
萬秋山還沒找到,江林帶著增援力量趕到省城,負責繼續追蹤。洪立彥則獲準退出。他在二度失手后,再次向章文保提出回避,原因還是那個:他與萬秋山以往牽扯較多,盡管他絕對不會徇私,那些牽扯卻可能對判斷和行動造成不利。這一次章文保沒再堅持讓他“戴責立功”“將功補過”,最終同意了。原因明擺的:他已經兩度失手,令人疑問頓生。洪立彥向章文保報告自己受萬秋山之命,悄悄了解萬林案的一些情況后,章文保可能感覺不安,怕洪立彥跟萬秋山還有其他牽扯,更怕傷及追蹤。隨著時間拖延,迅速把萬秋山追到的壓力越來越大,讓洪立彥退出去可能是明智的,他原本就不在上場人員名錄中,而江林完全可以承擔起具體指揮之責。
在省城匆匆交接時,洪立彥問起萬林村的情況,江林告訴他,萬秋山失蹤當晚,有人打電話報案,稱萬春和偷偷跑回家了。萬春和是萬秋山的遠房兄弟,原萬林村村主任,因涉嫌黑惡在逃,上了通緝名單。負責萬林案的城區分局民警接舉報后,迅速組織力量突襲萬林,卻沒有找到人。萬春和家人否認萬曾經潛回,但是家里確有一些狀況令人生疑。由于萬秋山涉案與失蹤情況目前尚屬機密,辦案民警并不知道,也沒有將兩件事聯系起來。萬秋山逃脫后,其老家被列為一個排查重點,排查中得知萬春和潛歸這件事,時間上恰也吻合,便懷疑潛歸者可能不是堂弟而是堂哥。目前這條線還沒完全放棄,還有一組人員在萬林村深入排查。
“萬秋山這個堂弟問題很大。”江林說。
“也怪萬主任對他太放縱。”洪立彥回答。
洪立彥曾了解過萬林案,知道一點情況。萬林村是城郊一個大村,靠近城區,區位和自然條件都好,是富裕村,也是個麻煩村,主要因為村里萬、林兩大姓勢均力敵,經常發生糾紛。近年間該村萬姓比較得勢,幾任村主任都是萬姓人擔任,在一些政治、經濟利益上偏向本姓人,對方意見很大,以致發生群毆傷害案件。打黑除惡期間,有人舉報現任村主任萬春和是黑惡勢力頭目,翻出了幾筆老賬,性質牽扯組織幫派打壓弱小、欺行霸市為非作歹等等,甚至有舉報萬春和非法購買槍支、非法持有槍支。案子查處中,萬秋山曾試圖干預,而他本人早被舉報為萬春和的保護傘,有稱萬春和知道堂哥喜歡“家伙”,買過幾支黑槍送給他。萬秋山曾抱怨“幾個地痞流氓怎么的”,他所說的地痞流氓實為村中萬春和他們打壓的林姓人。隨著打黑除惡的步步深入,萬秋山終被拖入案中,除了以往問題,也懷疑萬春和潛逃是他安排。
洪立彥說:“萬主任在這方面確有弱點。”
洪立彥提起萬秋山在縣里當書記時的“我家廚房”,憑什么叫得那么親切?就因為那是他老家“太公”來經營的。那個小萬跑到那里開飯館,當然是因為人家老萬當縣委書記,可以關照。洪立彥相信,萬秋山這種個性,很在乎面子,特別愿意在老家人面前顯擺,肯定會利用權力關照鄉親。這種事做得恰當算是人之常情,過頭了就是問題,視為“我家廚房”,走得那么近,顯然已經過了。
洪立彥回到本市,一顆心卻還懸在省城那邊。江林會怎么安排追蹤?運氣會不會比他好一點?洪立彥名義上退出了,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解脫,因為萬秋山兩度從他眼前逃脫,聯系到他倆的過往,任何人都會產生疑問。只有萬秋山給追蹤到案,才能讓洪立彥得以洗刷。洪立彥覺得可以聊為自慰的是,以他對萬秋山的了解,萬秋山不可能跑到天邊去,不可能如所謂“紅通”人員一樣偷渡出境,遠走世界各地。不是萬秋山做不到,只因為他一向為人高調,跑到一個陌生國度混日子,余生有如喪家之犬,于他是不可想象的。另外還有一個原因:萬秋山除了喜歡當老大,還講究“自己人”,從來不是一只獨狼,總想罩著一群。他會只顧像鴕鳥一樣把頭藏進沙里,完全不顧其他嗎?他還有妻子、兒子、母親,姐姐一家,甚至包括萬春和以及“我家廚房”那位太公。他肯定不會將所有這些人棄之不顧,自己跑得遠遠的,從此銷聲匿跡。因此洪立彥可以放心,萬秋山不可能走太遠。只要還在國內,他終歸會給找到,不會永遠消失,那么洪立彥就不至于永遠背負疑問。問題是萬秋山不容易對付,他想藏多久,或許他就能藏多久,只要他還打算耗著,不想出來被“熱烈歡迎”,大家就得為之傷神,疲于奔命,洪立彥就得為之焦灼,無以釋然。讓洪立彥感覺焦灼的還有萬秋山逃跑動機無解,以萬秋山這種情況,跑有什么意義?好過嗎?好玩嗎?有好處嗎?答案無一例外,統統都是否定,那還跑什么跑?
洪立彥把追蹤過程的每個環節都仔細回顧,這里邊肯定有個地方出了錯,該注意的沒注意到,那會是個什么?在哪里?
他又想起了“我家廚房”。其實那幾天他已經反復邂逅那段記憶,只是沒有加以特別注意。會不會該注意而沒注意到的,竟在“萬林土味”里?
那天逢雙休,洪立彥開了一部車,前去拜訪“我家廚房”。
他沒有向直接領導陳克報告,也沒有提前與章文保、江林通氣,因為追蹤已經不是他的任務,他不再是主演,甚至連“群演”也算不上。在并無把握的情況下,他不能干擾遠在省城的行動,承擔不了再次出錯的責任。但是他也不能就此放下,無論多么不愿意直接面對萬秋山,總是本能地與萬秋山拉開距離,他還是想為自己找一個答案,讓事情有一個結果。
他先到縣公安局,那時是中午,吳磊在那里恭候。洪立彥提前給他打過電話,沒說什么事,只問這個雙休吳在不在縣里?吳磊當然在,沒有二話。
洪立彥問吳磊:“記得‘萬林土味嗎?”
他點頭。
“我想了解一下。”
吳磊偷偷問:“聽說那個,日照香爐?”
洪立彥點頭:“是的。有事情。”
理論上說,萬秋山眼下還是市領導,他的事情還處于保密范圍,無論是其涉案,或者是逃跑。但是這種事不可能一點風聲不漏,特別是那么多人為他疲于奔命,滿世界追蹤,那就更不可能不傳出去。一般人未必那么快知曉,吳磊卻一定會,因為是公安局政委,又在萬秋山執掌數年之縣,他要是一無所知才叫奇怪。
吳磊告訴洪立彥,“我家廚房”還在經營,萬秋山在任時非常紅火,萬走后景況略差。如今“日照香爐”沒人喊了,標語牌也漸漸換成現任書記的新思路新提法。這種情況眼下也屬常見。聽說萬秋山原本爭取當市委常委,至少是副市長,那權力就不一樣了。不料原本賞識他的一位省領導出事,原任市委書記調任,加之對頭舉報,最終只安排他到人大,沒能管一塊,掌實權。萬秋山自己私下抱怨,總說沒意思,官大權小。他走后縣里時有傳聞,稱上邊下來摸底,要查他,弄得萬秋山不時跑下來露個臉,表明他好著呢,沒事。據說有一回萬秋山帶隊下來搞人大代表視察,縣領導在縣賓館里接待,萬秋山嫌賓館工作餐千篇一律,竟把所有代表拉到“萬林土味”吃夜宵,算是他來接待。這當然也有意味,表明一如既往,他不當縣委書記了,卻依然從上邊罩著,“我家廚房”還是“我家廚房”。萬秋山母親依舊住在女兒這里,萬秋山隔三岔五來看老娘,還經常到“萬林土味”去吃鹵面。
“他母親那里有什么情況嗎?”洪立彥了解。
吳磊隱約聽說這兩天局里有人配合紀委在關注這老太太,這當然免不了,出了這種事,家人都是關注目標。據吳磊所知,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很自然,萬秋山知道哪些地方必須躲開,他當然不會跑過來供大家“熱烈歡迎”并拖累家人。
洪立彥打聽一個姓蘇的女子,當初萬秋山在縣里任職時,該女是否在本縣有些醫療器械生意?吳磊不太了解,只是曾聽說縣醫院蓋門診大樓時,從基建到設備,萬秋山都親自干預,外界有傳聞。萬秋山那種性格,什么都抓在手里,大的項目、土地,沒有萬秋山點頭不行,在本縣不是秘密。大權在握,一不注意就會陷進去,查下去問題免不了,涉及個人,或者家族。
“要不要我找人問問醫院這個事?”吳磊問。
“不需要。那個不歸咱們管。”洪立彥說。
洪立彥讓吳磊幫助摸一摸此刻萬秋山家人動態,悄悄的,不要驚動人。吳磊聽命,領著洪立彥到辦公室休息,自己跑到外邊找人。半小時后他回來報告:沒發現任何異常。萬的家人好像還不知道他出事,老太太現在還在縣城公園“吃空氣”,由女兒陪同。老太太每天下午都要到那公園轉幾圈。
洪立彥讓吳磊帶路,一起去“我家廚房”走了一趟。由于還不到晚飯時間,那飯館空空蕩蕩,門可羅雀,停車場上一輛車都沒有。樓下門廳里,有兩個男服務員東倒西歪,躺在長條椅上打瞌睡,果然頗有“土味”。洪立彥搖搖頭說:“算了吧。”
他們沒停車,轉一圈又回到縣局。洪立彥與吳磊告辭,開車返回市里。
他走高速公路,差不多快到市區出口,馬上到家了,吳磊突然打來一個電話:“洪副!洪副!剛聽到一個情況!”
什么情況呢?很意外,也很熟悉,有如前情回放:今天晚上,萬秋山的母親過生日,家人在“萬林土味”給老太太辦了一桌。
洪立彥不覺一怔,馬上想起來了。盡管已經記不清幾月幾日,那一次“萬林土味”里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和“熱烈歡迎”,季節差不多,就在眼下這個時段。
洪立彥把車停到緊急停車帶,在那里思忖片刻,下了決心。
他給吳磊回了個電話:“你等我。”
他繼續前進,在前方高速公路收費站出高速,掉轉車頭再上高速,開足馬力,緊貼著最高限速,回奔“我家廚房”。
到達縣公安局時已經夜幕四合。吳磊在門邊值班室里等候,按照洪立彥的要求,沒有驚動其他人。
“上來吧。”洪立彥給吳磊打開車門,“咱們走。”
吳磊悄悄問了一句:“帶槍嗎?”
洪立彥非常明確:“不必。”
“明白。”
“我家廚房”已經熱鬧起來,停車場上停著幾輛車,樓下門廳里燈火通明,服務員跑上跑下。吳磊領著洪立彥走進飯館,馬上被一位服務員認出:“吳政委來了!”
吳磊與洪立彥找了門廳靠窗的一張飯桌坐下,服務員詢問要不要包廂?吳謝絕,即拿菜單點菜。鹵面剛端上桌,“太公”,那年輕老板跑了過來:“吳政委!熱烈歡迎!”
“太公”朝洪立彥看了一眼,似乎不認得了。吳磊介紹說洪立彥是他老師,到縣里關心他,聽說這里的土味很有特色,進來吃吃看。
“歡迎老師!”年輕老板說。
吳磊問:“老太太到了?”
年輕老板點頭:“人到齊了,已經開桌。”
“萬主任來了嗎?”
“太公”稱萬秋山沒到。聽說有重要事情去北京出差,今晚到不了。主任夫人也沒辦法到,聽說是生病了。
洪立彥從旁觀察,年輕老板神色平靜,不像裝相。以其表現,當不知道萬秋山已經出事,“我家廚房”怕是要改換門庭。所謂“萬秋山去北京開會”可能是萬妻的托詞,她有意隱瞞真相,至少在眼下,其婆婆做壽之際。她本人此刻哪有心情從市里跑來赴宴,恐怕也發覺被嚴密關注,知道不宜出門走動,所以只能托病不來。
洪立彥感覺失落。顯而易見他白跑一趟,再次撲空。
他們匆匆吃完飯,準備離開。洪立彥在最后一刻突然決定上樓走一走,拜訪一下萬家老母,也算續完上次蒞臨本廚房的未竟事項。他讓吳磊端上果汁杯子,領他去。吳磊輕車熟路,帶著洪立彥走到二樓盡頭一個包廂,那包廂門外還站著一個把門的,伸手攔住他們。洪立彥說:“這是縣公安局吳政委,不認識嗎?”趁著把門的那人略略遲疑,洪立彥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一眼看見:萬秋山!居然在這里!
這個包廂挺大,有一張大桌,桌邊圍坐十幾個人。主位上坐著的老太太應當是萬秋山的母親,萬秋山的座位緊挨其母,萬妻果然缺席。萬母另一側是位中年女子,與萬母臉形很像,應該是其女兒,萬秋山的姐姐。母女倆于洪立彥都是第一次見面,感覺都笑模笑樣,慈眉善目,不像萬秋山一張臉經常兇神惡煞。但是此刻人家萬秋山很陽光,已經藏匿四日,兩度從洪立彥鼻子底下逃脫的萬副主任似乎喝了不少,臉色發紅,顯得很興奮。看到洪立彥和吳磊突然進門,他略一怔,隨即一拍手:“來得好。”
洪立彥說:“有件事情要向萬主任報告。”
“別掃興,話先放著,有時間。”萬秋山道。
他要兩位先給老太太敬酒。今天老人家過生日,難得貴客意外光臨,讓她高興高興,健康長壽吧。敬酒不許用果汁,必須真心實意。換杯子,用茅臺。
洪立彥說:“萬主任知道我不喝酒。”
“你這輩子能碰上幾回?必須喝。”
“我真的不能。”
萬秋山即指著包廂門:“那么就出去,走。什么都不用說,免了。”
洪立彥決定豁出去。確如萬秋山所言,這種事估計他這一輩子只能碰上一次。洪立彥把果汁杯放下,接過一旁人給他送過來的一杯酒,敬過老人,一飲而盡,只覺從喉頭到胃部一片火辣辣。然后他又倒了杯酒,端到萬秋山面前。
“萬主任,聽我一句話。”他說。
萬秋山笑笑,一手端杯,一手指著自己的耳朵:“偷偷說。”
洪立彥湊到他耳朵邊,低聲說了三個字:“投案吧。”
他大笑:“喝。”
兩人干杯。萬秋山突然有些沖動,放下杯子,拿右臂把洪立彥一攬,用力夾了一下,很親切。
“我早就說,你這個人正道。”
他還說洪立彥動不動“敬畏之心”,很不好聽。現在看來還是有點道理。
“我的車在樓下,一會兒我送主任回市里。”洪立彥說,“路上還可以一起探討。”
“他們讓你連司機都干?”
洪立彥稱自己是志愿者。愿意為萬秋山效一次勞。今晚破例喝酒,可以找人代駕。
萬秋山一拍手:“咱們撤。”
壽宴就此結束。萬秋山扶著母親下了樓,洪立彥和吳磊緊隨其后。他們到了停車場,萬秋山扶著母親上車,自己也坐上去,關上門,搖下車窗向洪立彥招了招手。
那輛車飛快駛離,眨眼駛入夜幕。
吳磊問:“洪副,追嗎?”
洪立彥沒吭聲。他感覺喉嚨發麻,臉面發熱,但是頭腦依然清醒。他站在停車場邊,兩眼一眨不眨,看著萬秋山在自己眼前再次消失。
洪立彥掏出手機,給陳克打了個電話。
陳克大驚:“他不是在省城嗎?”
看來是聲東擊西,把注意力引到省城,自己跑回來給母親從容做壽。不過這件事辦完后,他會不會重返省城,在那個泉上小區里摸黑散步,那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不抓住他!”陳克發急。
“我可以嗎?”
在得到授權之前,洪立彥無權控制萬秋山。事實上如果有權行動,洪立彥也很難在那個場合,在一個慈眉善目的母親面前強行實施。
“我勸告他投案。”洪立彥說,“他沒聽從。”
“為什么不趕緊報告!”
洪立彥回答:由于發現突然,倉促間拿不了手機。
陳克命洪立彥先留在縣里,就近調集力量,立刻追查,迅速找到人。必要的話,可以采取強力措施。
“明白。”洪立彥說。
陳克是市領導,他掌握情況,有權發布適當的應急命令。在他作出決定之后,洪立彥可以調集人員投入追蹤。但是洪立彥清楚,此刻已無濟于事。只要萬秋山愿意,他隨時可以讓洪立彥無處尋蹤。
洪立彥在那個縣里待了一夜,徹夜未眠。如他所料,緊急安排的各個方向均一無所獲。第二天一早,江林趕到縣里接手。兩人相視,一起苦笑。
江林罵:“這家伙真是,媽的。”
洪立彥調侃:“回來也好,至少鹵面比省城好吃。”
他回到單位上班。
整整一天,江林一無所獲。洪立彥整日心神不寧,似乎一直在等一個什么。傍晚,一個陌生號碼掛他手機。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等的就是這個電話。
“是誰?”洪立彥問。
電話里一陣哈哈,竟是萬秋山。
“洪立彥。”他說,“你欠我一碗鹵面。”
洪立彥平靜道:“明天請,怎么樣?”
“干嗎那么急?”
洪立彥以銀行借款為例,欠得越久利息越重。
他哈哈:“那行吧。”
沒多說,“啪嗒”,電話掛了。
洪立彥立刻向陳克報告。陳克命他火速趕到市委小會議室。洪立彥趕到時,陳克、章文保和李主任都已經到了。
針對最新情況,他們商量了行動方案。洪立彥提出一個要求:“現場交給我,萬一有異常情況,完全聽我指揮。”
李主任沒有意見。只要確保萬秋山到案。
章文保強調:“還要確保安全。”
陳克說:“無論如何,不能再失手。”
第二天一早,七點三十分,洪立彥到達小吃街。
萬秋山在電話里沒有與洪立彥約定任何細節,沒有時間、地點、人員以及接待標準之類。但是洪立彥無須提示,他認為就是這時,就在這里。小吃街是一條老街,不長,百米左右,彎曲,狹窄,道路兩旁是一間間鋪子,基本都是小吃鋪。各小吃鋪房間都小,都利用鋪前街面安排臨時露天座位。道路被兩側露天座位擠壓,窄得只供行人、自行車通過,汽車禁行。老街盡頭連接大路,路口斜對面有一座大樓,目前歸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數十年前那兒是城區分局辦公樓,萬秋山當警察之初就在那里。他跟洪立彥說過,當年每天早上他要在街上吃碗鹵面,然后去上班破案。洪立彥考證過,在沒有“萬局長”“萬書記”,沒有“我家廚房”那時,萬秋山比較將就,基本都在小吃街口第一家鋪子吃鹵面,該鋪子至今猶在,招牌為“第一鹵面”。也不知道是因為順路,或者鹵面好,或者牌子好,當年萬秋山就好那一口,時間基本都在早七點半,座位都在鋪外露天桌邊,吃完面走過去上班,時間剛好。
洪立彥獨自穿過小街走向“第一鹵面”。這個時點小街已經很熱鬧,兩側沿街露天座位都是食客。遠遠地,他看到那家鋪子外擺著兩排露天桌椅,已經有三四個顧客,其中有一個側影相當熟悉。
萬秋山果然來了。他曾幾次宣布洪立彥欠他一碗鹵面,此刻到了討還之時。他挑了個很有利的位置,從他的角度,無論老街這邊,或者大路那一側的動靜都能迅速察覺,身邊幾個食客可以幫助轉移注意,成為掩護屏障,必要時甚至可以成為人質。
遠遠地,萬秋山向洪立彥招了下手。洪立彥快步走了過去。
“你很準時。”萬秋山指著身邊空位讓洪立彥坐下,兩人相視無言,好一會兒。
萬秋山忽然問:“來了多少?十幾個?”
洪立彥點頭。
萬秋山問洪立彥是不是把人分成兩組,老街大路各一,待得足夠遠,安安靜靜,盡量不讓他察覺。為他準備了一輛車,就在那個墻角后邊?
洪立彥又點頭。
鹵面端上來了,兩大碗,鹵汁內容豐富,有香菇、瘦肉、大腸、豬血。
萬秋山感嘆:“好久沒吃了。”
洪立彥問:“不是有萬林土味嗎?”
他笑笑:“你知道我的意思。”
洪立彥當然清楚,萬秋山不缺鹵面,但是久未光顧“第一鹵面”了。市井之地,露天桌椅,比大排檔還要簡陋,通常與權力不搭。
萬秋山說:“現在看來,那些東西好像都是假的。職務啊,級別啊,立正敬禮啊。只有這碗鹵面真實。”
洪立彥說:“我記得萬主任提起過。”
“有的東西真的就像婊子,從不從一而終。”萬秋山說,“拿了錢轉身就走。”
“萬主任其實可以文一點。”
他哈哈:“怎么說?人間正道是滄桑?”
洪立彥說:“日照香爐生紫煙,創新發展在今年。”
萬秋山大笑,笑得幾乎岔過氣去。
然后兩碗鹵面分別吃光。萬秋山一抹嘴,問洪立彥身上帶著什么?手槍還是手銬?洪立彥兩手一攤,表示自己空手赴約,萬秋山此刻還是萬副主任。
“謝謝你在老娘面前給我留了面子。”萬秋山說。
“人都有放不下的。”
萬秋山稱其實他早就想明白了,不就是那些事嗎?該幾年就幾年吧。心里最放不下的只有這個。老娘身體不好,怕是受不了。進去以后,只怕沒辦法給她送終了。
洪立彥看著眼淚從他眼眶里掉了下來。
洪立彥感覺不忍,別過臉喊老板買單。老板擺手,說已經付過了。
“萬主任,說好我請的。”洪立彥說。
萬秋山搖頭,抹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告訴洪立彥,這碗鹵面要一直讓洪立彥欠著,利息翻滾,也許還有再來討要的一天。
“前天晚上為什么不坐我的車回來?”洪立彥問。
“那不算。”
洪立彥一想,明白了。萬秋山被他找到,帶回來,與萬秋山直接給他打電話,約他來帶走,那是不一樣的。今天這碗鹵面,或許可以計為他逃跑后又主動投案。
“謝謝萬主任直接找我。”洪立彥說。
“小意思,幫你立個功,免得他們處分你。如今像你這么正道不容易。”
洪立彥稱自己沒什么,也就是心存敬畏,希望正直為人而已。
萬秋山拍拍手打算起身,洪立彥把他拉住,向他伸出一個巴掌:“家伙。”
萬秋山從腰間取出手槍放在桌上。洪立彥拿起來看看:很輕,假的,塑料仿真。
“就是它?”洪立彥吃驚。
萬秋山罵:“真的那支早被你收了。”
他們離開飯攤,并肩往前走,速度不快,很悠閑,不慌不忙。洪立彥能感覺到后邊那組人悄悄逼近,隔開一段距離,緊隨不放,確保一切正常。前邊那組人布置在那輛越野車周邊,密切關注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上車之前,洪立彥跟萬秋山提到一袋茶葉,是萬秋山逃脫那晚其妻托交的。洪已經把茶葉上交給李主任。萬秋山到位后,他們會轉給他。萬妻托交茶葉時特別囑咐過,讓萬秋山多保重,爭取從寬,盼望早日回家。
萬秋山一聲不響上了車。洪立彥站在車下,看著車門關上。
沒他事了。
他問了自己一句:“現在知道日照香爐是個啥了?紫煙升起來了嗎?”
誰知道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