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以2020年新春新冠疫情為背景,講述年近黃昏的男人丁子上的人生經歷和婚姻歷程,核心是危機及年邁之際,丁子上對兒子日漸強烈的思念與苦澀難言的父子關系,真切隱忍,有種暗流涌動的動人情感。如今大疫來臨,危機四伏,這位典型的中國父親想對兒子說些什么呢?
1
真不是事后諸葛亮,早在鐘南山院士宣布新型冠狀病毒可以人傳人的兩天前,丁子上就認定這種病毒可以人傳人了。沒什么特別的渠道,僅僅從早間新聞報道日本和泰國各發現一例確診病人的那一刻,丁子上就立刻斷定人傳人。
“將心比心,”丁子上吃早飯的時候對許薇薇說,“如果我們去日本或泰國,你會跑到人家的海鮮批發市場嗎?”
許薇薇瞪著大眼睛,略微想了想,搖頭,說,不會。
“就是嘛,”丁子上說,“凡是去批發市場的,一定是本地人,外國游客,別說海鮮批發市場,就是普通的集貿市場也不會去的,怎么會被野生動物染上?”
許薇薇聽了覺得有道理,但她還沒有鬧清楚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么聯系,丁子上又接著說:“所以,日本和泰國的病例一定是被人傳染的,而絕對不會是被武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的野生動物傳染的。”
許薇薇心里想,也不一定,難道只有武漢的海鮮批發市場才有野生動物嗎?但她沒有與老公爭辯,因為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所以此時她對丁子上說:“快吃飯快吃飯!就你能。管它是人傳人還是鬼傳人,關你什么事?”
“這很重要……”丁子上說。
“重要個屁!”許薇薇沒好氣地戧他,“盡操心一些沒用的。吃完飯趕快下樓,當面問一下廖經理,現在加上一家三口還行不行。誰讓你多嘴的。”
許薇薇說的是去潮州過年的事。自許薇薇退休后,他們每年都出國過年,省事省錢還玩得開心,但今年正好趕上丁子上退休,事情特別多,而且有些事情還不能事先確定日期,所以他們今年沒安排出國,但也不想春節三天都悶在家里,于是通過樓下的旅游公司安排去潮州過大年。昨天幾家親戚聚在一起吃飯,互相問起過年的安排,丁子上說他們打算去潮州過年,其中一家聽了很有興趣,并問他們一家三口是不是也能跟著去。丁子上當時回答不了,答應回頭找旅游公司問問。現在,許薇薇就催促丁子上吃完飯趕快下樓去找旅游公司的廖經理,落實這個事。
2
2019年底,丁子上滿六十周歲,正式辦理退休手續,但他并沒有完全“退位”,因為,有些社會兼職是以“專家委員”或副主席副會長的形式存在,按照章程,他在其中擔任的職位必須等到換屆才能退,而換屆的時間未必與每位主席團成員或專家顧問委員的退休時間正好同步,所以就存在已經退休的人員繼續任職的情況。例如丁子上擔任副主席的深圳市新的社會階層聯合會,五年一換屆,上次換屆是三年前,下次換屆要等兩年后,就是說,丁子上至少還要繼續擔任該組織兩年的副主席。還比如他出任副會長的中南大學深圳校友會,也不是隨著退休手續的正式辦理而即刻卸任的。至于丁子上出任的各種顧問或專家委員,則更不受退休年齡限制,甚至,某些顧問或專家委員頭銜仿佛是專門針對他這樣退休專家而設立的。例如深圳市科技創新委員會下設的專家委員會,就聘請了許多國內外早已超過退休年齡的學者擔任專家委員,丁子上作為深圳本土的“老專家”,才剛剛退休,在其中算年輕的,自然更沒有“退位”的道理。如此,到了2020年春節前后,丁子上雖然已經辦理了退休手續,卻仍然很忙。甚至更忙。以至于不便安排出國過春節,只能就近安排省內出游。許薇薇對此頗有微詞,所以對丁子上沒好口氣。她感覺丁子上總是忙忙忙,退休了還這么忙,有什么可忙的呢?在許薇薇看來,多數是瞎忙。
忙分為兩種,一種是“軟忙”,另一種是“硬忙”。某些顧問或專家委員的工作很務實,卻反而可以“軟忙”。比如深圳市科技創新委員會的專家議題,并不要求專家委員們集中開會當面討論,而是通過網絡聯系,各位專家委員先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意見,或在表格上打鉤打叉,最后才集中,這就比較靈活,丁子上可以根據自己實際情況合理安排時間來做,甚至是晚上做。而擔任副主席或副會長的工作非常務虛,卻必須“硬忙”,如年前年后的所謂年會或總結大會甚至聯誼會,就必須在指定的時間去指定的地點準時出席,搞得丁子上自嘲跟紀檢部門對干部的“雙規”差不多。之所以有“年前年后”,是因為深圳主要是外地人,許多人年前回老家了,某些活動不得不推到年后舉行,并且這種年會、聯誼會、總結大會不僅市里有,各區也有,丁子上作為市里的副主席或副會長,常常被邀請出席各區的活動。深圳共有十個區,外加一個深汕合作區,不說十一個區的活動他都出席,但只要出席其中的一半,就夠他“硬忙”一陣子。丁子上沒退休之前,還可以用本職工作走不開推托,今年退休了,如果再找理由不出席,就真被晚輩說成不識抬舉了或故意抬高身價了。
確實有“身價”的問題,并且身價也有軟硬之分。“硬身價”是直接收紅包,包括顧問費、評審會和車馬費,等等。“軟身價”是刷存在感,丁子上以市里副主席或副會長的身份出席區里的活動,肯定會坐在主席臺上被當作“市領導”隆重介紹,活動結束后安排集體照,丁子上也一定占據C位,而在這種場合,主辦單位往往都會找幾個年輕漂亮活躍氣氛的女性點綴其中,那種被眾美女捧月的感覺確實讓丁子上很享受。問題是這些活動都不能帶老婆,許薇薇心里酸還不能說,于是就擺出最看不慣老公得意忘形的樣子,冷嘲熱諷,說想不通丁子上都這么大年紀為什么還有這么重的虛榮心。丁子上心里不服,認為這不是虛榮心,而是事業心和責任心,但他懶得與老婆抬杠,生活的經驗告訴他,男人對老婆不必太較真,許薇薇要說是虛榮心,那就虛榮心唄。特朗普那么大年紀那么有錢還拼命競選美國總統,搞得一會兒通俄門調查、一會兒遭眾議院彈劾,你說他是事業心還是虛榮心?假如被許薇薇說成是虛榮心,不正好說明虛榮心與年齡無關嘛。但是,實事求是地說,2020年春節前后丁子上活動頻繁真不是因為虛榮心,而是他在忙一件大事,一件對他來說堪比天大的事。他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和人脈關系,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室落戶深圳。表面理由當然冠冕堂皇,說是為了夯實深圳的軟實力,宣稱只有用這種完全不帶任何經濟利益的純基礎科學實驗室,才能彰顯深圳絕非“暴發戶”,徹底改變外界對深圳“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過時看法。但丁子上也有自己的“小目標”,他是想通過引進院士實驗室,“順便”把自己唯一的兒子從北京帶到深圳來,帶到自己的身邊來,他相信只要兒子到自己的身邊,就能慢慢培養感情,恢復正常的父子關系。
3
吃完早飯本來就要下樓散步,老婆敦促丁子上去旅游公司落實可否增加三位親戚一起去潮州過大年的事,正好可以讓他逃避飯后洗碗的責任。
來到樓下,丁子上并未立刻去旅游公司,而是先沿小區內環形通道走兩圈,再在活動區做幾個下蹲和拉伸動作,然后才去旅游公司。
他們居住的紫悅山小區屬于萬科第五園的一部分,因為是第五園的最后一期,所以設計更加合理。六棟40層高樓圍成一座“六合院”,暗合中國人對“圍屋”和“四合院”的偏好,院外是一座占地很大卻只有兩層的建筑,這種與小區住宅配套的建筑過去名不副實地稱為“會所”,如今開發商務,干脆取名“萬科里”,直接用作商鋪出租。由于之前整個萬科第五園并沒有集中的綜合商業配套,所以最后一期的紫悅山“萬科里”就承擔了整個第五園商業中心的重任,倒也方便了住戶,使原本偏僻的紫悅山莊獲得貌似鬧中取靜的效果。由于臨近春節,這里比平常熱鬧,主要是寬敞的中央過道上平添了許多臨時商鋪,有賣當場制作糕點的,亦有賣一些看上去很精美價格卻很便宜、質量當然不能保證的小工藝品的,但更多的,是賣各種年貨,天南地北的都有。與內地這種過年集市不同的是,深圳的過年集市不是隨著年關接近日益熱鬧,相反,隨著年關的臨近人流越來越稀,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深圳奔赴老家,留在深圳的人流可不就越來越稀嘛。此時丁子上在小區內步行兩圈做適當運動后走出“六合院”來到萬科里,就明顯感覺人流比昨日稀疏,那家用夸張的動作掄起大木槌當場砸年糕的攤位已經不知去向,估計是生意不好付不起攤位費而早早撤了吧。廖經理的旅游公司不會撤,它是這里的常設攤位,占據過道中間地段的一側,擺上一溜柜臺,就支撐起一個旅游代辦點,生意不錯。因為是常客,丁子上與柜臺經理廖芬很熟。據說廖經理原本是做導游的,如今支撐起這個旅游代辦點好歹也算當老板了,明顯比手下聘用的兩位女員工會做人,每次丁子上經過這里,她都熱情地打招呼,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見丁子上走來,老遠就喊:“丁大哥,忙什么呢?”
“找你。”丁子上回答。
廖經理潔白的臉龐掛著燦爛的笑容,甜甜地問:“有什么問題嗎?”
在美女云集的深圳,廖芬算不上漂亮,但四川女人的熱情與潔白,讓她比較討人喜歡。關鍵是會做人。至少比她手下的兩位雇員會做人。“做人”其實很簡單,就是換位思考,站在客戶的角度迎合客戶的喜好與需求。對丁子上,廖芬每次都展示年輕女性的熱情,仿佛她很崇拜這位“丁大哥”的樣子,而對他老婆許薇薇,廖經理每次都悄悄地仿佛生怕被旁人聽見一樣說是老客戶給優惠,盡管優惠的錢不多,但仍然起到讓客戶很受尊重是VIP的感覺。可今天丁子上在說明來意并獲得“完全可以”的答復之后,卻充當一回他老婆的角色,特別強調:“價格不能高于我們。”
“肯定。”廖經理甜美而干脆地回答。
4
兒子是丁子上的軟肋。也是他人生最大的短板和缺憾。如今丁子上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彌補這塊短板和缺憾。
丁子上姊妹六人,上面五個全是姐姐,就他一個男孩,所以才叫“丁子上”。父親是他們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其實就是識字的官員。但戰爭年代識字的人少,所以父親參加隊伍就成了文化教員,隨后是指導員、教導員、政治部主任、副政委、政委,可無論職位如何升遷,也未能徹底轉變父親的舊觀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父親的字典里,“后”專指兒子,女兒不算。從1949年到1959年,母親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倘若丁子上仍是女孩,估計他們家還有老七、老八甚至老九。到了丁子上結婚生子的年月,計劃生育成了基本國策,國家職工一對夫妻只準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丁子上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父親高興得成天推著孫子到處跑,見到熟人就立刻把孫子抱起來撒尿,熟人一看見小雞雞,自然要恭維:“老書記,添孫子啦?”父親高興地回答:“哈哈,孫子!”可現在,兒子卻改跟前妻姓,這讓老父親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青年時代,丁子上對父親的舊思想不屑一顧,甚至暗暗嘲笑,心想什么兒子女兒,管他跟誰姓,兒子終歸是我的兒子。步入中年,丁子上對父親的想法由包容到理解。等到他自己接近退休到正式退休這一年,丁子上才真切地感到“無后”帶來的巨大失落。
主要是他再婚之后并沒有再生,而許薇薇嫁給他之前并無婚史,更無生養,如此,他們夫婦不僅膝下無子而且也膝下無女,連拖油瓶的都沒有,不說傳宗接代和“無后為大”,單就是他和許薇薇的遺產,難道真打算全部捐獻給紅十字會嗎?
他們算不上有錢人,但至少在深圳和惠州各有兩套房,另外丁子上長期從事與“孵化器”相關的工作,多少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沒上市的不說,IPO成功的自然翻了幾十倍,怎么也算是有資產的人吧。之前沒有“遺產”的概念,如今兩個人都退休了,每次出國旅行,丁子上就忍不住想,萬一飛機掉下來……每次這樣想了他就心里“呸呸呸”,但即便不出現這種極端情況,“走”是早晚的事,不會因為“呸呸呸”就能躲避,每次一想這個問題,就仿佛看見數億光年之外的宇宙黑洞。
報應。丁子上想,真是報應。正因為當年自己看上了活力四射的許薇薇,不惜拋棄糟糠之妻,如今才遭此報應。
前妻歐陽靜茹也不算“糟糠”,雖然比不上年輕幾歲且學文藝的許薇薇,但在他們那個年代他們那個單位,歐陽靜茹也屬于出類拔萃的美女,要不然,干部家庭出身的工程師丁子上也不會使出渾身解數窮追猛打。
不要小瞧“干部家庭”,這一條在當年相當重要,至少對歐陽靜茹的母親很重要。之前歐陽靜茹也處過兩個對象,就因為過不了“家庭”關而被母親一票否決。母親也不是攀附權貴或強求門當戶對,但她堅決反對女兒嫁給“鄉里伢”,小伙子再好,只要是從農村考上大學畢業分配來武漢的,就一律被母親稱為“鄉里伢”,而當年他們單位新分來的大學生多數來自農村,歐陽靜茹的高中同學倒不是“鄉里伢”,可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更不入母親的法眼。如此,作為“院花”的歐陽靜茹選擇范圍其實很小,所以,當丁子上發起進攻時,母親關心的并不是他的人品,而是家庭出身,一調查,立刻舉雙手贊成,很快促成這門婚姻。
都說武漢的丈母娘是典型的“九頭鳥”,但丁子上的岳母對他很好,像武漢的天氣,好到火辣辣的程度。結婚之后,岳母每個周末都親自打電話催小兩口回來喝她煨的沙藕排骨湯,外加丈母娘拿手的油炸刁子魚和臘味合蒸。歐陽靜茹懷孕后,岳母更是承擔婆婆和親娘的雙重責任與義務,不但不要丁子上操心,還讓他跟著老婆沾口福。那段時期,丁子上總覺得欠岳父岳母的卻不知道怎么報答,兒子出生后,干脆取名“丁歐陽”,說兒子既是丁家的孫子,也是歐家的孫子,他還跟岳母開玩笑,說您老若不嫌棄,叫“歐陽丁”也行。
這當然是玩笑話,有女婿在岳母面前討好賣乖的味道,岳母好歹也是江岸區坐辦公室的場面上人,哪里真的讓外孫隨母姓。可沒想到,后來發生的一系列變故,還真讓當年的一句玩笑成真。如今,丁歐陽果真成了“歐陽丁”,完全變成了歐家的孫子,至今也沒到爺爺的墳上磕個頭,鑄成丁子上最大的人生敗筆和揮之不去的心病。事情的起因,也恰恰源于丈母娘的熱情。
5
廖經理打來電話,說有個事情需要與丁子上商量一下。丁子上看一眼老婆許薇薇,嚴肅地回答一個字:說。
“是這樣,”廖芬說,“您親戚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錢都交了。”
“好,”丁子上說,“謝謝。”
“不過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廖芬說。
“什么要求?”丁子上問。
“他們希望和你們在一個團。”廖說。
“好啊。”丁子上回答。
“可你們那個團人員滿了。”廖經理說,“如果你們要在一個團,就只能把你們換到第二個團。但兩個團的項目和行程安排完全一樣。”
“可以啊。”丁子上回答。同時心里想,這種事情你其實不用跟我“商量”,只要去潮州過大年就可以,我管你是第一個團還是第二個團。
“但第二個團比第一個團要晚二十分鐘。”廖經理說。
“無所謂,”丁子上說,“只要你們負責把車票改簽好就行。”
“不用,”廖經理說,“就是你們到達潮汕高鐵站后,先不要走,等二十分鐘,等到您那三個親戚來了后一起跟導游走。”
丁子上覺得略微有點麻煩,因為他對潮汕高鐵站不熟悉,不知道該在哪里等。廖經理說,沒關系,已經通知第二個團的導游提前二十分鐘等在那里,我把她的手機號碼發給你,你們到達潮汕高鐵站后聯系導游就行。
丁子上說好吧。然后又把情況告訴老婆,老婆也說沒問題。可沒想到第二天臨走的時候,還是出了大問題。
6
“武漢人”是外地人對武漢居民的總稱,而真正的武漢當地人卻不這么稱呼,他們稱自己是 “武漢市”人,最后這個“市”一定要重音,而且,即便都是“武漢市”人,也被他們細分為武昌的、漢口的、漢陽的,連打麻將都分漢口的打法和漢陽的打法。至于三鎮之外,往往被他們用略帶輕蔑的口吻特別說明是蔡甸的、江夏的或黃陂的。丁子上的岳母是“武漢市”人,岳父則是從宜昌鄉下當兵轉業到武漢市的。最大區別是岳母在“武漢市”有許多親戚,而岳父沒有。所以,盡管岳父是正經的科級干部,而岳母僅僅是“坐辦公室”的,但岳母在家里仍然保持相當的優越,當家作主。丁子上和歐陽靜茹結婚后,陸續認識了岳母娘家許多親戚,每次岳母在向娘家親戚介紹自己女婿的時候,都順便介紹丁子上的父親“在安徽當書記”,搞得好像他是安徽省委書記的公子。丁子上多次想解釋,家父轉業到地方后只是一家企業的“書記”而已,并非“省委書記”,可岳母每次都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后來丁子上也就干脆不解釋了,聽之任之。
在岳母家的眾多親戚中,有一位出類拔萃者,擔任某街道小廠的廠長。廠長喊丁子上“拐子”,意思是相互扶持的弟兄。“拐子”熱情地請丁子上喝酒,請他幫忙在安徽打開產品銷路。丁子上沒這個門路,但吃了人家嘴軟,就把從《科技時報》上看到的用地溝油生產肥皂的項目推薦給他,說即使肥皂本身不賺錢,拿到的環保補貼也是賺的。親戚不懂技術,丁子上又幫他查資料做實驗選設備,好歹折騰成了。因為價格便宜,地溝油肥皂居然銷路不錯,作為勞保用品給武鋼的工人洗手很實用。親戚給丁子上科技服務費,他不好意思收“拐子”的錢,岳母伸手接過去。親戚將這個項目上報武漢市的科技成果獎,丁子上原本不同意,覺得這個項目并無多少高技術含量,但“拐子”熱情很高,丁子上也不想打擊人家的積極性,只能隨他了。沒想到獲得通過了。據說是因為省科協的李書記發了話,說這是科技成果直接轉化為生產力的典例,應該獲獎。獲獎當然是好事情,可丁子上的單位武漢鋼鐵設計院也申報了科技成果獎,單位的獲獎項目中沒有出現丁子上的名字,而排在前面的武漢市本地項目中卻有丁子上的大名,由于兩個獲獎項目挨得近,更因為“丁子上”這個名字太顯眼,于是,單位就知道他在外面“干私活”了。按當時的規定,“星期日工程師”的收入百分之七十歸單位,怎么沒見他給單位上繳一分錢呢?領導找丁子上談話,丁子上說是親戚幫忙,沒收錢。可單位從另外途徑了解工廠有“科技服務費”這項支出,因此懷疑丁子上“不老實”。年紀輕輕的,剛剛評上工程師,就落下“不老實”的印象,這讓丁子上今后在單位怎么混?老婆歐陽靜茹站出來為他作證,說科技服務費是自己母親收的,她老公確實沒拿。但這種老婆站出來為老公作證的效果只能是此地無銀且越描越黑。
丁子上感到了壓力。他覺得在設計院混不下去了,想換個單位。于是找到省科協的李書記。因為通過幫助親戚技術開發申報科技成果獎和申請三項經費等一系列活動,丁子上結識了武漢市和湖北省科協的領導,但丁子上的原單位直屬冶金部,按照“人往高處走”的思路,他不想去市屬單位,要去至少也是省屬單位。加上他曾經看過一篇省科協李書記寫的《讓科技成果走出象牙塔》的文章,二人面對面討論過這個話題,李書記也特別看好他幫親戚開發的項目,把他作為科技成果轉化生產力的成功案例,寫在省科協的年終總結中,因此彼此很熟悉,所以丁子上才找李書記訴苦,表達想“走出象牙塔”的愿望。
李書記聽后告訴丁子上,省里的厲副省長是自己當年在二汽的老領導,現在厲副省長要調到深圳任職,他想跟著去,如果丁子上也想去,可以考慮。
“我想去。”丁子上當場表態。
李書記說,不急,你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說。
從省科協出來,丁子上從武昌的漢陽門乘輪渡過江到達漢口的四宮殿,來到岳母家,因為當時他和歐陽靜茹那個小家籠罩在岳父岳母這個大家庭之下,而在這個大家庭里,真正做主的是丈母娘,丁子上與其跟老婆商量,還不如直接跟岳母商量。再說,眼下的局面是他幫岳母娘家親戚惹下的,不找她商量找誰?
之前,岳母也給丁子上出過主意,建議他干脆從鋼鐵設計院辭職去親戚廠里當副廠長,“柺子”本人也舉雙手歡迎,但丁子上怎么可能去一個街道小廠當副廠長呢。這次丁子上與岳母商量,玩了個小心眼,他沒說自己跟省科協李書記這層關系,而是直接對岳母說:省里的厲副省長要調深圳,想帶他一起去。
這還用“商量”嗎?湖北省副省長調深圳,不是書記也是市長,“帶丁子上一起去”,不是科技局長也是副局長。于是,人還沒走,女婿要去深圳當局長的消息已經在岳母娘家親戚中悄悄傳開。
7
2020年元月24日,農歷大年三十,除夕,一大早,丁子上就接到堂姐的電話,開口就問:“你們今天還去潮州嗎?”
“去啊,”丁子上說,“不早就定好了的嗎?錢都交了。”
“可是、可是電視上說了,新型病毒可以人傳人的。”堂姐說。
“知道啊,”丁子上說,“我早知道啊,電視上沒說我就知道了呀。”
“那你們還去?”堂姐問。
“為什么不去?”丁子上說,“如果是去武漢,肯定放棄,但去潮州,我感覺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丁子上根據2003年非典的經驗,認為像新型呼吸道病毒這樣的急性傳染病,一旦發現人傳人,一定越是大城市越危險,越是偏僻的小城市越安全,這時候去潮州過大年,反而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老婆穿著睡袍從臥室跑出來,對丁子上擺手,示意老公不要勉強親戚去。
丁子上當然不會勉強堂姐一家去,所以這時候見許薇薇擺手,馬上點點頭,對著手機說:“哦……其實哪里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如果你們覺得在家里更安全,那就不去吧。”
“你們呢?”手機那頭問。
丁子上看一眼表情豐富的老婆,說:“我們再想想。”
電話那頭強調,如果丁子上決定了,就打電話告訴他們。丁子上略微想了想,說:“不必吧?這個時候這種事情,還是自己做主比較好,不要互相影響。”
放下手機,許薇薇問:“我們到底去還是不去?”
丁子上把偏遠的小城市反而比大城市更安全的想法又復述一遍,然后申明: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一點意見沒有。一切聽老婆的。
8
李書記到深圳并沒有擔任分管科技的副市長,而是出任深圳市科技局局長。既然“帶”丁子上來深圳的李書記自己只出任科技局局長,那么丁子上就不可能再當科技局長或副局長。
丁子上有些失落,主要是感覺自己讓岳母失望了,而讓岳母失望就等于是讓老婆失望,甚至是讓老婆娘家的所有人失望。包括他那個“拐子”,因為“拐子”親自把丁子上送上火車,還說等丁子上在深圳穩定了,將來幫他的企業進軍深圳,等等。這下完了,丁子上自己并沒當局長或副局長,怎么能“幫”人家呢?
他甚至開始擔心岳母怎樣面對在“武漢市”的那么多親戚,怎樣為“女婿要到深圳當局長”這句話圓場。丁子上設身處地想了想,發覺無論如何都圓不了場。因此丁子上不僅失落,而且焦慮,他早知道理想并不等于現實,但沒想到二者居然相差那么遙遠。
剛開始丁子上還想不通。李書記在湖北是正廳級領導,假如深圳市長是副省級的話,那么李書記的正廳級來深圳后就應該是分管科技的副市長,怎么可能只當科技局長呢?后來丁子上才發現,凡內地調來深圳的干部,基本上都降半級。那么,丁子上又想,按照“降半級”的標準,自己別說當科技局長或副局長了,連科長都當不上。因為,在冶金部武漢鋼鐵設計研究院,丁子上只是一個不帶任何“長”的普通工程師,雖說中級職稱可享受科級待遇,但“可享受”其實就是“不等于”,即便因為李書記的關系,勉強承認自己的“科級待遇”,再“降半級”,還不是什么都沒有了嗎?
李書記,哦,不,來深圳后應該改稱李局長,親自找丁子上談話,話題依舊是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并且比在武漢的交談更進一步,強調未來深圳科研和科技成果直接轉化成生產力的主力是企業,而不是科研院所。
丁子上點頭,認為老書記新局長的觀點非常務實,因為,深圳也沒有武漢那么多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怎么依靠?深圳要發展高科技,當然只能依靠企業本身。但他又想,企業的科研力量畢竟比不上專業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如果能利用深圳的政策優勢,把內地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的科技成果與深圳的企業對接,不就可以取長補短了嗎?正如他自己當年與“拐子”的對接。
李局長聽丁子上這樣說,眼睛里立刻散發出興奮與欣賞的目光,說:“對啦!小丁,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接著,李局長又強調,這件事情不能搞行政命令,也不能依靠政府去做,而是要走市場,按照市場規律去做。
丁子上沒完全吃透局長的意思,但也習慣性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準備推薦你去做這項工作。”李局長接著說。
丁子上雖然沒明白局長的話是什么意思,但也只能繼續點頭。不點頭,難道他敢對領導搖頭?
“我打算讓你去科技園搞一個‘孵化器,專門做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這件事。”李局長最后說。
于是,丁子上就來到位于南山的深圳科技園,擔任總經理助理,具體負責高科技創業中心的工作。幾十年下來,風云變幻潮起潮落,見證了深圳的高科技產業從“孵化”到自主創新,從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勢,從全國的“試驗田”到全國的“示范區”整個過程,也成就了丁子上成為中國“孵化器”的鼻祖人物。因此他有資格和人脈在退休之年為深圳的大目標和他自己的“小目標”,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動物與人類實驗室,以“院士實驗室”的方式落戶到深圳來。
9
去潮汕的火車是下午一點鐘,但旅游公司卻要求他們上午11點就在高鐵站集中。丁子上認為大可不必,旅游公司總是這樣,每次出國旅行都要求團員提前幾個小時到機場集中,結果每次集中之后總是還有人沒到。他對老婆說,這次是省內游,不用那么緊張,即使不參加集中,憑身份證也能上車,到了潮汕再打電話給導游也不遲。但許薇薇堅持十點半就從家里出發,還說萬一旅游公司把我們的車票調整了呢?萬一你那三個親戚又參加了呢?丁子上明明覺得這種“萬一”不存在,但也不想與她爭辯,還是按照“一切聽老婆”的宗旨,倆人上午十點半離開家,在坂雪崗大道上的公交站打車去深圳北站。
由于頭天武漢突然宣布封城,深圳的形勢也急轉直下,氣氛陡然緊張,一夜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連出租車司機也戴了口罩。丁子上覺得在出租車上乘客和司機確實都該戴口罩,但在大街上就不必,因為,街上幾乎沒有人,誰傳染誰啊?丁子上不是醫生,但畢竟是正高職稱的工程師,憑科學常識,也知道病毒在暴露的空氣中存活不了多長時間,所以在空曠的地方沒必要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嚴。但入鄉隨俗結婚隨妻,既然大家都戴口罩,他就不能不戴;既然老婆那么謹慎,丁子上就不想讓許薇薇替他擔心因他焦慮,更不想聽她斥責,也就老老實實戴上口罩。
高鐵上,也有人不戴口罩,也沒見旁邊的人說他,再說,誰也沒有從頭戴到尾,吃東西和喝水的時候總不能還戴著口罩吧。誰能保證高鐵上幾個小時不吃東西不喝水呢。
在潮汕高鐵站的出口,再次集中。深圳來潮州過大年的總共有三個旅行團,分別叫一號車、二號車和三號車。堂姐一家三口果然沒來。老婆提醒丁子上給堂姐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已經來了,到潮州了,一切順利。丁子上“嗯”了一聲,卻并沒有打,因為他不知道打通之后說什么。是表揚他們做得對確實不該來?還是鄙視他們太膽小臨陣脫逃?所以,還是不打電話為好。堂姐他們若是真關心,自己會打電話來,問他們最后到底是去潮州還是留在深圳過年。既然她沒打電話來問,就說明并不是真關心這個問題,或者是對他們自己臨陣脫逃有些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丁子上干嗎要打這個電話呢?完全沒必要嘛。
一上車,導游首先強調安全防護,問車上有沒有從武漢或湖北來的?
丁子上覺得導游的提醒有些滑稽,這明明是深圳的旅行團,全團人都是從深圳來的高鐵上下來的,怎么可能有從武漢“來”的呢?但是,她這樣一問,還真有效果,前排一個老頭立刻咳嗽起來,而且咳得很猛,仿佛喉嚨里面一口痰被卡住了一樣。搞得全車人都很緊張。許薇薇下意識地捂住口罩,露出厭惡的表情。
10
按照夫妻倆當初的約定,丁子上先跟李書記,不,老婆娘家人以為他是跟著“厲副省長”來深圳,等他在深圳穩定了,再回武漢接老婆孩子來。而所謂的“穩定”,就是丁子上在深圳當局長或副局長了,老婆歐陽靜茹才光明正大地從鋼鐵設計研究院辭職,以“局長夫人”的榮耀帶著兒子丁歐陽來深圳。可是,丁子上并沒有當局長或副局長,他甚至也沒有當上科長或副科長,這么說吧,他連政府機關的普通科員都不是,怎么有臉回武漢接老婆孩子呢?哪有膽量讓老婆從冶金部武漢鋼鐵設計院辭職?
丁子上給歐陽靜茹寫信,匯報自己來深圳后的情況,卻沒有辦法描述清楚自己在深圳哪個單位擔任什么職務。因為,“科技園”是個新概念,當時武漢沒有,而且也沒有類似的機構,“助理”則更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職位,丁子上絞盡腦汁勉強跟老婆說大概像電影上國民黨軍隊里的“副官”差不多。老婆一看,更不明白了,與其跑到深圳一個什么類似“公園”的單位當總經理的“副官”,不如留在武漢給她母親娘家的那個親戚當副廠長。歐陽靜茹給丁子上回信,說親戚那廠也改革了,改成公司,親戚現在是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只要丁子上回來,她母親出面,可說服親戚讓出總經理的位置給丁子上,親戚自己只當董事長。
此時的丁子上已經投入高科技創業中心的組建工作。為適應新工作,他查閱許多文件和資料,邊干邊學,逐步形成與完善“孵化器”的概念。在當時,就是引用“人工孵卵”的概念,建立一個工業園區,提供廠房與服務,甚至提供一定比例資金支持,把內地大專院校科研院所一些好的科研成果吸引到深圳科技園來實現產業化,“孵化”出高新科技企業。丁子上認為這項工作很有意義,很有前景,做得好可以讓深圳的經濟從“三來一補”為主逐步轉變成以高新科技為主,代表著深圳未來的發展方向,有很大的戰略格局,開拓并引領發展潮流,哪里是“拐子”一個街道小廠通過“改革”換成“公司”的名字所能比的?
丁子上很想跟老婆講清楚這些道理,又擔心說多了反而引起歐陽靜茹更大猜忌與反感。因為,自己大學畢業,老婆也是大學畢業,盡管中南礦冶學院確實比武漢鋼鐵學院名氣更大,但黑色冶金并不是中南礦冶的主流專業,丁子上與歐陽靜茹的學問與水平相差最多在五十步到一百步之間,他沒資格在老婆面前“好為人師”。再說,當時的“孵化器”正處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丁子上不能自己還沒完全弄懂就教導別人,所以,他不打算說得太多,只是寫信讓老婆帶著孩子來深圳過年。想著百聞不如一見,只要歐陽靜茹來了,看看深圳的發展,看看科技園的建設,看看他們高科技創業中心的實際成效,或許就能理解丈夫的事業,理解深圳的前景,理解“孵化器”的意義了。到那時候,不用丁子上動員,歐陽靜茹或許自己就能主動從原單位辭職,來深圳與丁子上團聚。
丁子上知道老婆收到他的信之后一定會給丈母娘看,于是信中考慮了岳母的感受,寫道:“反正我在深圳一個人住著一個大房子,你帶丁歐陽來深圳就當是玩一趟,起碼旅館費省了。感覺好,可考慮調來;感覺不好,我考慮跟你回武漢。”
岳母一看,馬上說:“行。就當是去深圳玩一趟。”
可是,當歐陽靜茹帶著兒子丁歐陽來到深圳后,卻得出了與丁子上所期望完全相反的結論。
首先,深圳當時是個“大工地”,從深圳火車站到深圳科技園,幾乎沿著深南大道從東走到西,從頭走到尾,不僅一路都是工地,而且深南大道本身就是工地,高高低低一路顛簸,中巴車走走停停搖搖晃晃,把原本就有點暈車的歐陽靜茹搞吐了兩次,臉色煞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感覺相對武漢來說,深圳就是鄉下,而深圳科技園位于南山,相對于當時的羅湖來說,南山是鄉下的鄉下。
其次,所謂的深圳科技園,像是建在鄉村的一所新建的大學,一點也不考慮“風水”,下車就是一個長長的大下坡,感覺越走越低,標準的“人往低處走”,一直走到底了,才有幾棟樓房,唯一像城里的地方是以郵政所為中心的幾個飯店或商鋪,規模還不及鄉鎮集市。科技園的北面也就是深南大道以北一片荒蕪,長滿茅草,高得嚇人,南面的茅草叢中隱藏著幾排養殖場,不用近看,老遠就聞見豬糞雞屎味道,這讓歐陽靜茹怎么受得了?
最后再說住房。不錯,丁子上居住的確實是“一間大房子”,而且夠大,像一間教室那么大。事實上,它就是一間教室。天知道當初科技園的設計者是怎么考慮的,建筑居然像大學那樣有一間間教室,丁子上所在的高科技創業中心,占據的這棟類似教學樓的建筑,辦公和居住的地方都是一間教室,所謂的大房子,大而無當,沒廁所,沒廚房,沒客廳,沒臥室,空空蕩蕩的一大間,丁子上一個人住沒問題,可要是歐陽靜茹帶著孩子也住進來,怎么生活?這還不如單位分配給他們的一居室實用嘛。武漢鋼鐵設計院分配給他們的一居室小是小,但好歹還有廚房和廁所,而丁子上在深圳科技園居住的是一間不帶任何生活設施的大教室。
回到武漢,歐陽靜茹先是一句話不說,被母親追問急了,“哇”的一聲哭出來。母親聽完女兒在深圳的“遭遇”后,馬上罵道:“油打鬼!丁子上格爸媽地就是一個油打鬼!下江人都是油打鬼!”
11
大巴上了高速公路,行駛幾十公里,下高速,再走十分鐘,駛入一個四面環山的度假村。
風景不錯,但也算不上特別好。只有山,沒有水,所謂的“人文景觀”是硬造出來的幾座嶄新的寺廟。屋頂的琉璃瓦太新,像美女臉上明顯的粉黛,雖然增白,但并不一定增美。丁子上心里清楚,旅游公司選擇此處住宿,一定是價錢超級便宜。離市區這么遠,估計平常都沒什么客人住宿,大年三十,更是除了三車深圳旅行團之外其他客人一個沒有。但非常時期,這樣安排可謂歪打正著,在這深山老林里,至少武漢的病毒不會翻越千山萬水來光顧,安全上沒問題。
眾人的心態與丁子上差不多,一下車,立刻摘掉口罩,貪婪地大口呼吸山里的新鮮空氣。
晚上的安排蠻豐富。年夜飯夾雜著文藝表演。請來了一個佤族的民間表演團體,水平不怎么樣,但活躍氣氛的效果達到了。晚飯之后是篝火晚會和焰火表演。丁子上看許薇薇玩得很開心,不失時機地再次表揚老婆,說她選擇來潮州過年太好了!這要是在深圳,哪里有篝火晚會和焰火表演!
美中不足的是年夜飯的菜品太一般,雖然也有雞鴨魚肉等十樣菜,比他們兩口子在家自己做豐富多了,但第一道白切雞顏色就相當不好看。中國菜講究“色香味”,品相放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看著就不好看,不免讓人懷疑它是否新鮮。旁邊一位女士嘗了一口,說這雞可能不新鮮。許薇薇也夾了一塊嘗了一下,皺起眉頭。丁子上不用嘗了,招手把導游叫到桌邊,先遞上一個紅包。
丁子上來深圳快三十年了,早已習慣廣東人的規矩,過春節給紅包,其實花不了多少錢,卻能立竿見影地融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時候,導游小姐接到丁子上的紅包,顯得十分高興,大聲說:“謝謝叔叔!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個春節紅包!謝謝謝謝!謝謝叔叔!”
丁子上知道她這樣大聲是故意做廣告,號召其他團員向丁子上學習,趕緊給她紅包,但同桌的響應并不積極,大約其中沒有一個是廣東人,并且都不如丁子上來深圳的時間久吧。
趁著導游高興,丁子上指著桌上的白切雞對她說:“這雞的顏色不是很好看,剛才她們嘗了一下,好像不新鮮。要不然你親自嘗一下?”
導游小姐的臉色收緊了一下,并沒有嘗,而是把盤子端走了。
不大一會兒,一個像餐廳經理或承包人模樣的男人端著一盤雞回來。丁子上一看,雞沒換,但盤子換了。丁子上沒再揭穿,相反,還對人家說“謝謝”,然后,悄悄扯了一下許薇薇的袖口,提醒她再不要吃。
同桌的人沒說話,但都是老江湖,那份被換了一個盤子的白切雞再無人問津,好在其他菜品均無大礙,所以并不影響吃飽,大過年的,誰也不愿意為一道菜鬧不愉快。
參加過篝火晚會觀看完煙火表演之后,游客回到房間,洗漱完畢上床看春節晚會。許薇薇一邊抱怨春節聯歡晚會一年不如一年,一邊不時地發出笑聲。丁子上則心不在焉。他在盼望兒子能給他發一條哪怕是禮節性的春節問候短信,卻一直到入睡也沒等到。想主動給兒子發條微信,又覺得沒這個道理,不能因為乞求兒子的感情而亂了倫理綱常。去年的春節,也是這個時候,丁子上和許薇薇在老撾的萬象,當時丁子上也是這樣期盼,許薇薇見他心神不寧,笑話老公想得太多,還說現在的孩子都這樣,你不能用我們這代人的做人標準要求下一代,如果實在牽掛兒子,就主動打個電話唄。丁子上當時覺得許薇薇說的有道理,就想著大過年的,聽老婆一回吧,主動給兒子打了電話。結果,兒子沒接,再打,還是沒接,氣得丁子上斷了每月給兒子的八千元“情感聯絡金”。整整一年了,情況依舊,兒子到底是中科院的博士后,不為八千元折腰,對丁子上仍然采用“三不主義”——不主動給丁子上打電話,不主動給丁子上發微信,不來深圳看望丁子上……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深圳的院士實驗室建設,把兒子的合作導師引到深圳來,不管兒子叫丁歐陽還是叫歐陽丁,你可以不買我的賬,也敢不買導師的賬嗎?只要兒子隨導師來深圳了,丁子上再想辦法逐步緩解和改善與兒子的關系,實現他的“小目標”。感情是需要潤物無聲慢慢培養的,急不得,急狠了,適得其反。
這么看著想著期盼著,丁子上終于合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
12
俗話說,夫妻沒有隔夜仇。又說,小夫妻打架,床頭打了床尾和。可那是指夫妻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睡在一張床上的情況,要是像丁子上和歐陽靜茹這樣,一個在深圳另一個在武漢,則很難說了。事實上,丁子上和歐陽靜茹之間沒有吵架更沒有打架,但因為兩地分居,所以歐陽靜茹從深圳回武漢不久,他們很快就陷入離婚程序。
導致他們離婚的另一原因是第三者插足。
歐陽靜茹那邊直接的第三者或許沒有,但間接第三者一直存在。這個“第三者”就是歐陽靜茹的母親。
岳母認定女婿丁子上是“油打鬼”之后,看在女兒和外孫子的面子上,仍然給了丁子上改過自新的機會。她出了一道選擇題,要么,丁子上趕快回到武漢和歐陽靜茹好好過日子,要么,立刻和歐陽靜茹離婚。事情過了二十多年,直到丁子上意識到自己和兒子的感情無法徹底彌合之后,他才深刻反思,想到自己當年或許不必那么看重“事業”,如果自己當初選擇回武漢,去“柺子”的公司當總經理,把自己的“格局”和“柺子”圓滑相結合,將街道日用化工廠改名“武漢精細化工有限公司”,折騰到如今,說不定已經上市成功了,成就另一番事業,就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了。可當時的丁子上年輕氣盛,一想到岳母,一想到自己回武漢后在岳母娘家親戚的手下打工,就堅決不回去。如此,剩下的就只有一條路,與歐陽靜茹離婚。
丁子上最后下決心離婚的直接原因是,他的生活中也出現了第三者,這個“第三者”就是他現在的老婆許薇薇。
那時候的深圳人與今天不一樣。當年的深圳人沒有財富卻很有理想。那時候大家都很積極,也很浮躁,像被高溫活化的分子,拼命運動,到處亂撞,希望碰撞出機會,碰撞出火花,碰撞出奇跡。丁子上是正式調干來深圳的,他有深圳戶口和穩定的職業,因此沒有顯得那么浮躁,但也經不起環境的影響,更經不起別人的激活,當時的深圳像一尊沸騰的反應釜,里面的分子都在沸騰,丁子上一個人很難獨善其身。他當時就經常被人叫去參加飯局,而且叫他的人都是老鄉,丁子上不能表現出傲慢,更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老鄉。再說,他老婆孩子遠在武漢,自己一個人在深圳晚上反正也沒什么牽掛,老鄉好心好意地請他去喝酒吃飯,他能不去嗎?問題是,丁子上的老鄉實在太多了一點。他是安徽人,自然是安徽人的老鄉;他也是從武漢來深圳的,當然和湖北人也算老鄉;他還在長沙讀了四年大學,和湖南人也可以扯得上老鄉關系。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當時深圳的湖南人特別多。丁子上雖然在湖南只生活了四年,但他說出的長沙話竟然比許多湖南人標準,因為,當年他最好的兩個同學都是長沙市人,在一起泡了四年,起碼把幾句長沙罵人的話和俏皮話說得滾瓜爛熟。那年月,深圳南山和蛇口一帶的湖南老鄉請丁子上出席飯局,最喜歡聽他用地道的長沙話講“宣傳寶”的故事,每次都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并勾勒起對美麗故鄉的共同回憶。
長沙話里面的“寶”有普通話里面“傻子”的意思,但也不完全是一個意思。事實上,中國各地方言關于“傻子”的表達各不相同。如武漢話的“苕”、安徽話的“孬子”、北京話的“二”和上海話的“戇度”等等,它們都有普通話“傻子”的意思,但所表達的意思又似乎比普通話的“傻子”更加豐富多彩一些。而長沙話里面的“寶”似乎最有特色。“寶”在長沙話里可以與任何一個名詞搭配組成一個新的“專有名詞”。“宣傳寶”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長沙市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丁子上親眼見過。地點是長沙火車站,時間是1979年前后。當時“宣傳寶”大約40歲,不高,精瘦。舉著一塊毛主席和華主席并列的畫像,用一個鐵皮喇叭高聲朗讀當日《人民日報》上發表的社論。由于朗讀的聲音很大很費力,所以丁子上清楚地記得當時“宣傳寶”脖子上青筋直暴、眼珠子都快蹦出來的樣子。參加聚會的湖南老鄉未必都是長沙人,他們中的有些來自湖南邊緣市縣,根本就沒聽說過“宣傳寶”,有些雖然聽說過但并未親眼見過,即便親眼見過的,也未必能如丁子上那樣觀察仔細并惟妙惟肖地將“宣傳寶”再現出來。所以,丁子上雖然并不是地道的湖南人,但憑著對長沙“宣傳寶”的故事講述與形象再現,居然很受歡迎,許多人主動索要丁子上的聯系方式,希望和他成為朋友。這其中,就包括后來成為他與歐陽靜茹之間“第三者”的許薇薇。
13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旅行社考慮到頭天晚上大家看春節晚會睡得很晚,所以安排上午十點半才從度假村出發。
事實上,上午的行程就是趕到潮州城里去吃午餐。
車程大約一個小時。丁子上想,昨晚居住的度假村離市中心可真遠啊。
大巴駛進市區,發覺大街上很少有人戴口罩。下車之后,大家的第一個動作是摘了口罩,這叫入鄉隨俗,否則,滿大街的人都不戴口罩,就他們這批來自深圳的游客個個戴著口罩,搞得好像他們來自“疫區”一樣。
中午吃得居然比昨晚的“年夜飯”更好。并非今日的午餐菜品花樣更多或分量更足更名貴,而是明顯更新鮮。比如那道韭菜炒河蝦,碧綠配鮮紅,看著就誘人,剛一上桌,就被大家一掃而空。不是這道菜本身名貴,而是看著就新鮮。估計是度假村太遠,很少有人光顧,餐廳的菜品不可能每日更新吧。
下午游覽著名的廣濟橋、牌坊街和韓愈紀念館。即使放在全國的平臺上,這三個景點都是值得去看看的地方。三景點都挨得很近,從韓愈紀念館出來后,徒步走過著名的廣濟橋,就是廣濟門城樓,而牌坊街就在廣濟城樓的背后。
牌坊街的牌坊很多,數量居然超過著名的安徽歙縣牌坊群。可大約是太多了吧,反而不稀奇。丁子上仔細一看,發覺全是新的,沒一座是前朝留下的。問導游,回答是建國初期曾經倒下一座砸死一名郵遞員,于是全部拆了,眼前這一大排牌坊,果然是后來重建的,而且后來者居上,新牌坊比舊牌坊更高、更大、更多,因此名氣也就比不上安徽歙縣的“牌坊群”了。好比當年有人來深圳科技園應聘,抱上一大堆文憑,丁子上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正經的全日制本科畢業,否則,提供一份畢業證就行了,哪里需要那么多。
牌坊街上大多數人都戴起了口罩。不知是這里人多政府更重視,還是過了幾小時政府的指令終于落實到街道這一級。在牌坊街的一個小巷子內,居然有一處免費發放一次性口罩的攤位。倘若是出售,哪怕價錢貴一點,丁子上也一定上前買一包,但因為是免費,所以他不好意思上前領取,倒是許薇薇上前領了一個,歡天喜地。
也是在牌坊街里面,旅游公司安排一場觀看潮劇的活動。由于人比較多,而且場所相當于茶館,邊喝茶邊欣賞潮劇,還配有瓜子之類的小點心,再戴口罩不現實,于是,入場之前再次被詢問有沒有從武漢或湖北來的。回答當然是沒有,估計三輛大巴游客當中,即便有從武漢或湖北來深圳探親的老人,此時也不會主動承認。反正審查也不嚴,形式而已。但進門的入口還是有體溫測量,就是那種仿佛照著腦門挨了一槍的測試方式,估計未必能測得準,但足以說明上級的精神確實已傳達到潮州下面的一個街道和居委會。可見,中國的行政管理體系確實非常高效與暢通,頭腦一聲令下,可達神經末梢。
14
倘若許薇薇和丁子上只在一次飯局上碰到一次,她也不至于成為“第三者”,問題是,他們多次碰到,于是,二人心里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緣分”二字。倘若丁子上和歐陽靜茹之間沒有出現問題,這種所謂的“緣分”也就只會停留在口頭上說笑而已,但是,正好碰上岳母發出的最后通牒,丁子上必須在丈母娘開出的“選擇題”當中二選一,要么,立刻回武漢好好過日子,要么和歐陽靜茹離婚凈身出戶。于是,丁子上這時候再想到“緣分”,就忽然感覺離婚也未必那么可怕,身邊不是有那么多離婚的人和許薇薇這樣盛開的“芳草”嗎?
二人多次相遇的原因是他們都是湖南老鄉聚會上最受歡迎的人。丁子上受歡迎的原因與他能用一口地道的長沙話演繹“宣傳寶”的故事有關,也與他是深圳戶口“事業有成”受人尊敬有關。許薇薇則因為隨時都能唱一段地道的湖南花鼓戲也同樣受歡迎,因為她本身就是湖南師范學院藝術系畢業的,花鼓戲唱腔達到專業水準。此時的許薇薇在蛇口的一所中學當音樂教師,雖然中學教師的職業算不上“事業有成”,但起碼也是深圳戶口和職業正當,讓人覺得可靠、可信、可交。許薇薇未婚,追她的男人很多,但達到可靠、可信、可交標準的人很少。有些男人雖說是大老板,但真正的“大老板”誰沒有老婆呢?丁子上也有老婆,但丁子上第一次與許薇薇單獨交往的時候,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彰顯自己的“成功”與實力,相反,他是訴說自己的失敗。丁子上對許薇薇說,很多表面風光的人,其實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么光鮮,某些大老板看上去事業很大,其實欠了一屁股銀行貸款,隨時破產。許薇薇聽了雖然點頭,心里卻頗為不屑,以為丁子上是在貶低別人抬高自己,可是,丁子上話鋒一轉,立刻引火燒身自曝家丑。
“比如說我吧,”丁子上說,“表面春風得意,其實愁得要死。”
“哦?”許薇薇問,“你愁什么?”
丁子上就把岳母讓他二選一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末了他問許薇薇:“你說我該如何選擇?”
許薇薇也沒結過婚,她哪里知道該怎么選。但既然丁子上問了,她就不得不認真思考。思考的結果是,兩個都不選,而是讓丁子上的老婆調到深圳來。
丁子上苦笑,把歐陽靜茹來深圳之后的感觀與感受敘述了一遍。
許薇薇聽了不能理解,認為深圳這么好的地方你老婆怎么會不喜歡呢?
丁子上則問許薇薇,你從湖南師大畢業后分配到哪里?
許薇薇說回到自己的老家衡陽市耒陽縣中學。
丁子上問,如果你大學畢業后留在長沙,留在湖南師大當老師,你還會調到深圳來嗎?
許薇薇先是笑了一下,說,不可能,你們七七級七八級畢業生是有可能留校當老師,等到我們這一級,畢業不可能留校當老師,最多當輔導員。
丁子上說:“那就假如你留校當輔導員吧。”
許薇薇歪著腦袋想了片刻,說,“假如”留在長沙,別說留在大學當老師或輔導員,就是留在長沙市的一所中學當老師,我也就不會費那么大勁折騰到深圳來了。
丁子上說:我老婆在冶金部武漢鋼鐵設計研究院,就相當于你大學畢業留校當了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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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7日,大年初三,丁子上許薇薇夫婦從潮州回到深圳。
街上更加冷清,不僅人少,車也很少。回到他們居住的小區,卻發現已經進不去了,必須認真核對身份,仔細登記方可進入。小區內外掛著橫幅:“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責任。”入口之處還擺放一個擴音器,個頭不大,聲音不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同一個內容:“緊急通知:尊敬的紫悅山住戶,大家好!為共同防范新型冠狀病毒擴散,接上級通知,從2020年1月27日上午8時起,本小區實行封閉管理,暫時禁止外來車輛與人員進入本小區。特殊時期,希望大家相互理解支持!請大家電話告知親朋好友,近期不要來本小區走動探訪。再次提醒廣大住戶,盡量減少出門,出門要戴口罩,勤洗手,多消毒,保護好自身安全。全民防范,刻不容緩,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理解與支持……”
丁子上覺得反應過度了,這么大的中國,才死了一百多人,就搞得這么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了,美國去年一個流感死了一萬多人,也沒這么搞啊。但他在小區門口什么也沒說,因為他經歷過2003年的非典,知道非常時期非常處理。他有一個大學同學,就因為“非典”的時候從隔離點偷跑回家,結果把到手的烏紗帽弄丟了。中國人習慣用政治運動的方式應對突發事件,實踐證明還是有效的。自己要適應,不要說三道四。但是,回到家之后關上門,丁子上忍不住當著老婆的面對空氣發起了牢騷:“要按這個標準,那我們節前去逛花市和年貨市場不早被傳染了?”
“你還說呢,”許薇薇說,“那天真不該跟你家親戚去吃飯。”
“去吃飯怎么了?”丁子上不解。
“你說怎么了?”許薇薇說,“你不知道你表妹的兒子是從武漢回來的呀?”
對啊。可不是嘛!這一路到處被問是不是從武漢來的,說明只要與武漢人有接觸就很危險啊,而表妹家的小舒航不是今年剛剛考上武漢大學的嗎?他不是剛剛從武漢回來我們三家就在一起聚餐了嗎?難怪堂姐一家突然放棄去潮州了呢,難道就因為這個?
不過,既然如此,還怕什么呢?丁子上又想。對堂姐來說,既然已經跟武漢來的侄子一起聚餐了,還怕跟著旅行團去潮州嗎?對我們來說,既然已經跟從武大回來的晚輩一起用餐了,還有什么更可怕的呢?難道是堂姐已經懷疑自己被染上了,不想傳染給別人,所以決定自己在家隔離的?倘若如此,那我們也不該去潮州啊。可現在我們已經從潮州回來了,再后悔有什么用呢?倘若走之前堂姐能說出他們臨時不去的原因,或許我們也就不去了。不是擔心路上發病,而是避免影響別人。可現在,只能祈禱表妹家的小舒航并沒有被傳染,當然就更沒有傳染給我們,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傳染給別人。
武漢人?
我兒子也是武漢人啊!
盡管兒子現在在北京,但他母親和外婆在武漢呀。萬一他這個春節回武漢了呢?
可能性不大,因為兒子結婚了,兒媳婦是北京人,北京人一般不會跑到武漢過年,即使他們去了武漢,也會趕在武漢封城之前逃回北京。但也說不定。萬一呢?
不行。丁子上想,不能再玩矜持了,我得趕快給兒子打個電話問問,刻不容緩。
丁子上不想當著老婆的面打這個電話。不是許薇薇反對他與兒子聯系,而是丁子上自己多次表示再不低三下四拿熱臉碰兒子的冷屁股了,然后又屢次違背自己定下的誓言與規矩,搞得許薇薇已經難得笑話他了。這時候,丁子上決定立刻放下架子給兒子打電話,并沒有掏出手機,而是直奔洗手間,進去就把門一關。
16
那年回武漢離婚,丁子上連兒子的面都沒見到。頭一天晚上,丁子上自己一個人住在那個屬于他們一家三口自己的小家里,老婆帶著兒子住在岳母家。第二日約好在民政局見面,但見到的只有歐陽靜茹,沒有兒子丁歐陽。
也對。當時丁子上自我安慰地想,讓兒子看著父母離婚不好。
從民政局出來,丁子上提出想見兒子一面,歐陽靜茹沒有表示反對,卻認為這樣做不好,關于他們離婚的事,還是暫時不讓兒子知道更好。丁子上想到既然是為了兒子好,那就以后再說吧。可“以后”這些年,他與兒子的見面機會很少。之前,丁子上都是把責任推到前妻歐陽靜茹頭上,因為每次都是歐陽靜茹用不能影響兒子的情緒和學習來阻止丁子上跟兒子見面。如今,丁子上學會了反省,承認當初還是自己沒把兒子放在心上,如果他自己一定要見兒子,前妻是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住的。所以,現在即使兒子怨恨他、排斥他,一次次讓他的熱臉貼到兒子的冷屁股上,丁子上也能一次次原諒兒子。想著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當初的錯,兒子是受害者。
確實,50歲之前,丁子上并沒有把兒子的事放在心上。認為兒子總歸是他的兒子,不管是叫丁歐陽還是叫歐陽丁,反正都是我丁子上的兒子,跑不了。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漸重視這個問題后,卻發現已經晚了。
那年兒子考上大學,丁子上以為兒子這下終于獨立了,他相信兒子畢竟是兒子,兒子是肯定愿意見父親的,只是之前都住在外婆家,兒子必須考慮外婆對生父的看法。既然外婆認定丁子上是“油打鬼”,兒子為了不讓外婆生氣,只好假裝不喜歡丁子上。現在,兒子終于上大學了,住校了,可以擺脫外婆的束縛了,再見到丁子上,一定歡喜若狂。可是,當丁子上找到華中師范大學時,兒子卻躲著不見他。
丁子上找到輔導員老師,說明來意。老師很吃驚,幾乎把他當成真正的“油打鬼”,問:“你是歐陽丁的父親?不會吧。他父親我見過啊。”丁子上不爭氣的眼淚當場就下來了。掏出身份證,一五一十說出原委。
還好,兒子的名字好歹保留了一個“丁”,與丁子上身份證上的姓氏吻合,或老師還想起歐陽丁同學的某張表格上好像是有一欄曾用名,隱約記得是叫“丁歐陽”,遂一個電話把歐陽丁叫到辦公室來。
丁子上一眼就認出兒子,眼淚不止,可兒子卻很木然,或是裝的,假裝不認識自己的生父;或是真的,他確實不認識丁子上了。
當著輔導員老師的面,丁子上提出帶著兒子出去吃頓飯,輔導員示意歐陽丁跟著去,兒子也確實跟著丁子上一起走出輔導員辦公室,可是,一下樓他就反悔了,說自己還有課,就不跟著去了。
丁子上不能勉強,更不能再返回樓上找輔導員老師實施高壓,想了想,掏出身上的錢,大約四五千塊,遞給兒子。本以為兒子不要,沒想到兒子居然爽快地接過去了。這讓丁子上看到了希望,他以為終于找到與兒子恢復聯系的方式了。從那以后,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后,連續十多年,丁子上雷打不動,每月給兒子錢。從最初的每月一千,到每月兩千、三千、四千、八千,最多的一次給了兒子十萬。沒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身上正好有錢,想到兒子大了,已經到了該結婚的年齡,萬一哪天突然告訴他要結婚,做父親的卻拿不出錢怎么辦,還是先給十萬再說。也真的就有那么巧,第二個月兒子果然就結婚了。但兒子并沒有告訴他,而是設計院的老同事無意中對丁子上說的。這讓丁子上很無語很傷心。他懷疑兒子收他的錢并不表示恢復與他聯系承認他們的父子關系,而是懷著一種報復他甚至戲弄他的心理,要不然,為什么拿了錢連結婚這么大的事情都不順口說一聲呢?丁子上心里很苦,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說不出口,但一個人心里隱藏著巨大的痛苦卻不能對任何人說是很難受的,所以,有一次他沒忍住,跟自己的老婆許薇薇說了。
許薇薇是學文藝的,性格外向,沒什么城府,有什么說什么,她聽丁子上這樣問她,就毫不客氣地說:“賤。做人不能賤。對任何人都不能賤,包括對自己的子女。我沒生過孩子,真看不懂你們這些做父母的干嗎要對子女那么低三下四。我不能說,說了怕你以為我小氣,舍不得你給你兒子錢,但今天你既然主動問了,我不妨直說。第一,他不跟你姓;第二他從來不叫你一聲爸爸;第三逢年過節過生日,他一句問候都沒有;第四,我聽說你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這個孫子,可你兒子至今居然連爺爺埋在哪里都不知道;第五……對不起,我說多了。你不用聽我說,也許我帶著情緒,你有那么多朋友,可以隨便找一個朋友問問,他們是局外人,說話你應該信。”
不錯,丁子上確實有許多朋友,有些甚至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但這種事情,他可不能“隨便”找一個朋友問問。經過認真篩選,丁子上選擇三人。三位朋友都不是深圳的。一是想到朋友沒有為他保密的義務,萬一傳出去也最好不要在深圳擴散。二是外地的朋友無直接的利益關系,回答他這種私密問題會更公正一些。其中一個是老家安徽的,另一個是湖南長沙的,最近的一個也在東莞。沒想到,三位朋友居然給出三個觀點。
東莞的朋友旗幟鮮明,說:“我認為你老婆講得完全正確。你越是給錢,他可能越是瞧不起你、笑話你。不如你先不給錢,看他怎么樣。或者等他遇到事找你要錢的時候再說。”
長沙的同學說:“你有選擇嗎?你就這么一個兒子,而且你老婆也沒孩子,將來你們的遺產至少你自己的遺產必須全部給他,與其將來再給,不如現在就開始給,給多了,給的時間長了,春風化雨,怨恨慢慢就會化解,量變引起質變。”
安徽的摯友則說:“問題不在錢,在感情。他那么小你就離開,兒子哪里對你有什么感情。不如你把他搞到深圳來,經常見面,潤物無聲。感情這東西,哪怕天天見面吵架,也比老死不相往來好。”
綜合三位朋友的意見,丁子上感覺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最后他決定采納老家安徽那位摯友的建議,這才有了想辦法把兒子弄到深圳的計劃與行動。
17
關在廁所里面,丁子上立刻給兒子打電話。
照例,兒子并沒有接。
丁子上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他也很知趣,并不打算像某些無知的父母那樣,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的打,搞得最后讓子女把他拉黑。
丁子上給兒子發微信。原本打算直接問“你在哪里?”又擔心讓兒子感覺是質問的口氣,于是決定緩和一點。緩和的方式是啰唆一些。最后發出的微信是:“我剛從潮州回來。疫情形勢急轉直下,小區已經封閉。你們那里怎樣?你在北京還是在武漢?”
這次真不錯,不知是春節的緣故,還是被封閉在家實在無聊的原因,反正兒子很快就回復了:“在北京。”
丁子上長長出了一口氣。為兒子這么快就回復他,更為兒子沒有在武漢。
丁子上很想再問一下他媽媽怎么樣?他外婆一家怎么樣?又擔心被兒子誤解為虛情假意,于是只回復三個字:那就好!
從廁所出來,就開始脫衣服。這是他們兩口子的習慣,凡是從外地旅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脫衣服,然后投進洗衣機。這次趕上疫情,更該如此。剛才丁子上在外面的衛生間給兒子打電話發微信,老婆已經在里屋的衛生間里脫衣服。現在,夫妻二人都將外衣脫了,一個從里一個從外,在通往涼臺的客廳里會合。丁子上把脫下來的衣服交給許薇薇,說他自己要下樓買口罩。許薇薇讓他多買點。丁子上說好。下樓一看,大年初三人家還沒開門,估計開了門也不會有口罩賣,后悔在潮州的時候沒領免費的口罩,更后悔在潮州的時候沒有買口罩。想著既然潮州有免費的口罩發放,藥店應該更能夠買到,丁子上不好意思領取免費的口罩,總該好意思花錢買口罩吧,為什么沒有想起來買口罩呢?
回到家,丁子上把情況對許薇薇一說,照例又是一頓批評:“裝嘛!你就是裝!有免費的口罩干嗎不領?”
丁子上原本已經很惱火了,被她這樣一罵,忍不住爭辯:“就算領了,也只能領一個,有用嗎?我現在后悔的是當時為什么沒去藥店買幾包。”
許薇薇還在抱怨說領一個也好,丁子上不聽了,他進書房把門關上,打開電腦,看看郵箱里有沒有郵件,或上網看看這次疫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實手機上也能看到,但丁子上還是習慣看電腦,感覺比看手機舒服,也能順便打兩把拖拉機,或瀏覽一下自己的文件夾。
這時候,他手機響了一下,打開一看,是堂姐在“親戚群”里發了一條鏈接,說口罩用電熱風吹一下可以反復用。丁子上覺得有道理,也不是在醫院工作直接接觸病人,口罩干嗎一定要“一次性”呢?中國有14億人,如果堅持“一次性”,上午“一次性”,下午再“一次性”,一天消耗28億只口罩,全世界的口罩都供應中國也不夠啊。可丁子上明明看到專家在電視上說口罩戴四小時就該換。難怪網上對“專家”的評價那么差,不說專家說話不負責任,起碼他們說話不用腦子,不考慮實際。
丁子上趕快從書房出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婆,而且加上自己的理解,說用電熱風吹干,一是高溫消毒,二是烘干水分,一次性口罩完全可以反復使用。
18
計劃的第一步是鼓動兒子到華納基因來。這個動作不難。丁子上與華納基因上上下下都認識,推薦別人不敢說,推薦自己的親兒子,只要把話說開了,人家總會給個面子。丁子上不需要“開后門”,只要同等條件優先錄用就問題不大。因為,他兒子本科華中師大生物專業,碩博連讀武漢大學生命科學院,取得博士學位后,在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所做博士后學者,資歷沒問題。問題是,他這邊與人家打好了招呼,那邊試探兒子的口氣,兒子卻回答:“不去。”還反問丁子上:“我在北京好好的,跑到深圳的華納基因去干什么?”
丁子上當然不能說“可以在我身邊啊”,但也不能不給個理由,至少得編個理由,于是說:“這邊工資高。”
說這句話的時候,丁子上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準備回答兒子具體工資多少的問題。如果兒子這樣問,丁子上就準備回答一個高數字,先把兒子哄來再說,萬一年底兌現不了他許諾的高新,大不了他自己私下補齊。反正自己的錢將來都是兒子的,像長沙的同學說的那樣,與其將來死后再給,不如現在就逐步給。
可是,兒子聽了他的話卻笑了,說,我要是為了錢,也不用去深圳啊,大把的三流高校愿意出年薪百萬,他一個來自貧困地區農村的師兄就去了一個地方高校,說犧牲他一個拯救他全家,可我們家并沒有人需要我拯救啊,我干嗎要去?
兒子這樣一說,竟把丁子上噎住了。仔細一想,如果年薪百萬,去一所地方高校真不比去華納基因差,且不說他沒有把握華納基因的年薪超過百萬,僅從職業穩定性考慮,高校就比企業穩定且更受人尊敬。而且,中科院的博士后去小地方任教,肯定很受重視,要不然也不會年薪百萬,將來當院長當校長甚至當地方首長也說不定,于是,他問兒子:“你是說寧可低薪也不愿意離開北京?”
兒子說也不是,但他就喜歡做一名單純的科學家,還反問丁子上:“不好嗎?”
這下丁子上徹底沒話說了,自己也是一名老資格的科技工作者了,難道能說出做一名單純的科學家不好這樣的話來嗎?再一想,這不也是自己年輕時候的理想嗎?兒子果真是自己的親兒子,雖然長期不在身邊,雖然從不主動聯系自己,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來”,沒想到卻與自己年輕時候的理想一模一樣,并且還能替自己實現當年的理想,難道自己不該高興嗎?還好意思用“高薪”把兒子忽悠到深圳來嗎?難怪兒子不認他,自己換一個角度看問題,也會認為這樣的父親不配兒子尊敬,不認也罷。
19
許薇薇在手機上看武漢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建設的實況轉播,一驚一乍,津津有味,還不時地感嘆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速度”。又抱怨為什么不設立一個這兩家醫院建設的專用捐贈賬號,還說應該鼓勵個人捐款,并且把捐款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將來很有意義。
丁子上笑著說,沒有你可以建議嘛,如果采納了,捐款算我一個。
丁子上也在關注疫情,但他更喜歡上電腦看。習慣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發覺微信上的鏈接很多沒看完內容就被刪除了,因此,即便是看微信,他也喜歡在電腦上看,不僅頁面可以放大,看著更舒服,而且發現有興趣的文章可立刻復制到文本上,這樣就不會再被刪除了,可以慢慢看。
網上帖子魚龍混雜,說好的居多,唱反調的也有。沒辦法,中國十四億人,網民好幾億,觀點一致反而不正常了。美國總統特朗普那么受追捧,支持率也才48%,完全“保持一致”不現實。不過,有些人專門喜歡在網上唱反調,再好的事情從他們嘴巴里出來也變味,所以必須有專門的部門來監管網絡。這就影響了一些人的“自由”,他們不滿,甚至開罵,說網監部門不參與抗擊疫情,專門控制輿情,等等。丁子上認為發表這種言論的人不是無知就是無理取鬧。社會是有分工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去抗擊疫情的第一線,否則更亂套。還有一些帖子專門造謠,比如今天網上的一個帖子說,“吹口哨”的李文亮醫生已經被推薦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了。丁子上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因為,諾獎是不會頒發給已經逝去的人的,不然,沈從文就可能獲獎了。但也有些帖子不屬于造謠,只是發表不同的觀點,丁子上認為就不該被立刻刪除,否則反而會引起更大的情緒反彈。比如今天有帖子批評武漢抗擊疫情的具體做法,說與其消耗大量的人財物突擊新建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不如把武漢現有的公共實施利用起來,例如把整個武漢大學隔離出來專門集中收治患者等等,說臨時改造總比新建醫院節省時間和費用。丁子上覺得這樣的帖子就不屬于造謠惑眾,不應該那么快被刪除。幸虧他已經復制了,不然又看不成。但是,當他看完整個帖子之后,又發覺確實該刪,因為,發帖人在陳述完自己的觀點之后,又發表許多過激的言論,說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是典型的形象工程,還說有些人習慣搞形象工程,并說港珠澳大橋因為沒連接深圳,橋上根本沒有車,是最大的形象工程,等等。這樣的帖子當然要被刪除,否則網監部門就要被問責了。
總之,雖然被隔離,但丁子上和許薇薇夫婦生活照樣充實。看來,人是很能適應環境的,隔離幾天也沒關系。
20
丁子上也想過自己去北京,住在兒子家附近,同樣可以經常見面潤物無聲,達到與兒子建立正常關系的目的。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能退了休還跟老伴鬧兩地分居,而許薇薇是絕對不會跟他去北京的。說北京太冷,交通太堵,霧霾太重,熟人太少。事實上,許薇薇哪里也不愿意去,她也到過世界上不少地方,除了旅游之外,許薇薇還曾經是深圳市女教師合唱團成員,到過世界各地演出,得出的結論是哪里都不如深圳好。再說,即便許薇薇愿意為丁子上作出犧牲,跟著他去北京,兒子也肯定不高興啊,兒子肯定感覺被丁子上情感綁架一般,肯定愈發反感他躲著他,說不定因為他的死纏爛打而跑回武漢。因此,丁子上只有想辦法把兒子哄到深圳來這一條路,而且,他要做得不動聲色,仿佛這一切都是碰巧了,都是天意。
經過認真思考,丁子上決定因勢利導。兒子不是說只想做一名單純的科學家嘛,好,只要把中國科學院從北京搬到深圳來就可以了。但這更是不可能的。把兒子工作的研究所搬到深圳來也行。可這也是不可能的。
不要以為丁子上是老糊涂了,居然產生把中科院搬到深圳來這樣的怪想法,其實丁子上不算太老,而且即便是年輕人,也有大腦偶爾短路的時候。年輕人頭腦短路多半因為愛情,這叫被愛沖昏了頭腦,年老人頭腦發暈則多半是為了子女,他們可能為了子女而發瘋。云南孫小果的母親所做的那些事,不是發瘋了嗎?丁子上還沒有發瘋,只是為了他唯一的兒子歐陽丁偶爾冒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奇思妙想而已。從正面說,奇思妙想是勇于創新的表現。丁子上來深圳三十年了,一直工作在科技管理第一線,創新思維已經成了習慣,產生奇思妙想并不奇怪。“創新”的靈魂是相信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做不到可以變通啊。中科院不可能搬到深圳來,下屬的研究所也不可能搬到深圳來,但研究所下面的實驗室可以落戶到深圳來啊。丁子上要做的,就是把兒子的合作導師負責的那個實驗室引進到深圳來。導師和實驗室來了,兒子也就自然跟著來了。
這個有可能。因為丁子上就是干這個的。作為一名老深圳,作為深圳第一代“孵化器”的負責人,丁子上認為深圳的高科技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政策扶持,代表作就是“孵化器”;第二階段是市場引導,代表作是風險投資、新三板、創業板;第三階段是政府資金支持,目標是建立國家實驗室,用大科學裝置推動深圳基礎科學和高新科技的發展。作為這個目標的第一步,深圳已經建立了鵬城實驗室和深圳灣實驗室兩個省級實驗室,但這兩個平臺容納的項目都偏重應用學科,如生物制藥、人工智能、超級計算、新材料,等等。這些實驗室對深圳乃至整個粵港澳大灣區未來科技經濟發展有重要支撐作用,但是說到底,還是為經濟發展服務的,還有為經濟建設服務的強烈“目的性”。丁子上認為這些不屬于真正的“純基礎科學研究”,因為“純基礎科學”是不帶任何經濟目的性的,是純粹的科學研究,而這種純基礎科學研究,最終會推動人類科學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比如他兒子研究的恐龍滅絕成因,雖然眼下不會產生任何經濟效益,但恐龍和人類一樣,也曾經是這個地球的統治者,其密度和在地球的分布與今日的人類一樣,要不然,如今也不會世界各地到處都發掘大量的恐龍化石和恐龍蛋化石,甚至有孵化成型卻沒有破殼的孕育中的小恐龍化石。大約在6500萬年前,恐龍突然從地球上消失,然后才慢慢出現人類。關于恐龍的突然滅絕,傳統的理論認為是地球遭遇小行星的撞擊。但兒子和他的合作導師的研究證明,與恐龍同時代的許多古脊椎動物都存活了下來,為什么唯獨數量基數最大、遍地都是的恐龍卻全部滅絕了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6500萬年前恐龍遭遇了致命瘟疫,并且引發恐龍瘟疫的病毒只能存活在恐龍體內,而不會感染同期的其他古脊椎動物,所以,恐龍滅絕了,而其他古脊椎動物仍然存活在地球上。這種研究地球曾經的統治者如何滅絕的機理,對今天統治地球的人類難道真的沒有意義嗎?難道深圳建立國家實驗室目標只盯著眼前的經濟效益,而不注重人類未來的科學發展與進步嗎?所以,即使沒有自己的“小目標”,純粹著眼于深圳和人類未來的生存與發展考慮,憑著一個“老深圳”和老科技工作者的責任與良心,丁子上也認為,深圳需要引進像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這樣的純基礎科學實驗室。因此,這一年來,丁子上一直在為此努力,而他最親的兩個人,老婆許薇薇和兒子歐陽丁,對此均一無所知。
21
許薇薇說,她現在才知道什么叫“伴侶”了,要是沒有丁子上,像這樣的隔離,她會發瘋的。
丁子上說,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武漢吧,我們這樣的隔離,純粹是自我防護甚至防疫過度,而武漢人的隔離,好比關在餐館籠子里面的雞,隨時被拎出來一只宰殺,真被抓走也就認了,你想想那些沒被抓走的雞是什么心情吧。
“你擔心她了?”薇薇問。
說實話,丁子上心里真有些擔心,他不知道前妻歐陽靜茹怎么樣了,前岳母大人的一家是否有人中招了,前“拐子”是否逃過這一劫,還有之前他在武漢鋼鐵設計研究院的那些同事,不知哪些感染新型冠狀病毒了,但是,許薇薇現在這樣問帶著明顯醋意,所以丁子上假裝聽不懂,他繼續沿著既定的話題不偏離。
“他們總算干了一件好事。”丁子上說。
“‘他們是誰?”許薇薇問。
“武漢市政府啊。”丁子上說。
“武漢市政府?”許薇薇又問。大約是她以為的“他們”是老公的前妻一家吧。
“也包括湖北省政府。”丁子上說。
“干什么好事了?”許薇薇問。
“方艙醫院啊。”丁子上說,“其實一上來就該搞方艙醫院,而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火神山和雷神山兩家醫院上。耽誤十幾天時間。”
“是滴哦,”許薇薇的注意力終于被丁子上徹底拉回到正題,“要是早十幾天搞方艙醫院,說不定疫情已經結束了。”
“是。”丁子上說,“在此之前,因為床位不夠,很多病人不得不回家隔離,結果導致一家人感染,所以才出現爆發式增長。你看其他地方,因為醫療資源充足,病人及時就醫,所以全國感染人數加起來還不如湖北的零頭。”
“真是滴哦,”許薇薇說,“還有那么多空置的賓館和學校,干嗎不用啊?干嗎花那么多金錢和時間新建醫院啊?”
“但賓館和學校都不如方艙醫院來得快,容納量大,可以一下子做到應收盡收,一網打盡。”丁子上說。
“就是滴就是滴,”許薇薇說,“還是方艙醫院作為過渡最好,一舉兩得。既讓輕微病人得到及時救治,又避免傳染擴散。太好啦!誰想的好主意啊?”
“不管誰想出的主意,”丁子上說,“最后決定這樣做的都是政府。所以我說湖北省和武漢市政府總算做了一件對的事嘛。”
“不對。”許薇薇突然很認真地說,“這不是武漢市或湖北省政府的功勞,應該是中央指導組的功勞。”
22
中南大學深圳校友會理事會上,有人提出應該邀請新來的市長加入本校友會,并希望由丁子上完成這項使命。一是因為他與市長不僅是如今“中南大學”的大范圍校友,而且還是之前“中南礦冶學院”的小范圍校友。二是其他會長或副會長都是企業家,只有丁子上屬“公家人”,由他出面,目的性不那么明顯。
蔡會長看著丁子上。
丁子上輕輕搖頭,認為這樣做不妥,因為市長實在太忙,日理萬機,作為校友,我們不該給市長添麻煩,而應該想著怎么給市長添磚加瓦錦上添花。他主張以中南大學深圳校友會的名義,推薦市長成為母校的杰出校友。理由不言而喻,既然唱歌的王瑩都能列入中南大學的杰出校友,為什么當市長的不能列為杰出校友呢?既然株洲市市長能當選中南大學的杰出校友,深圳市市長為什么不可以呢?
大家七嘴八舌一頓熱議,說推舉市長作為杰出校友的工作要做,邀請市長加入本校友會的工作也要做,二者并不矛盾。
丁子上看著蔡會長。
蔡會長一舉手,說:“同意丁副會長的意見。”
這件事情辦得順理成章。所謂杰出校友,就是各行各業出類拔萃的校友,有著名企業家,也有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的院士,當然,也有文藝界知名人士和政界英才,完全夠資格。
丁子上與深圳市中南大學校友會蔡會長一行回母校出席杰出校友頒獎典禮。典禮在氣勢恢宏的樂曲中拉開序幕。丁子上與眾校友起立,迎接十多位杰出校友入場。中南大學黨委書記和校長雙雙出席典禮,共同為新當選的杰出校友頒獎。音樂在這一刻變得激昂,振奮人心,催人奮進。中間穿插的《中南賦》把典禮活動推向高潮。校長發表即興演講,高度評價了杰出校友為國家、為社會和人類作出的杰出貢獻以及為母校爭來的莫大榮譽。最后,在《少年中南說》的激昂樂曲中,頒獎典禮圓滿結束。杰出校友分成幾組與其他校友展開面對面交流。
這時候,蔡會長亮出“中南大學深圳校友會”的小橫幅,市長一看,馬上心領神會,笑吟吟地走到他們身邊,一一問好,大家也都各自作簡單的自我介紹。當市長聽說丁子上是77級老大哥并且來深圳快30年之后,特意伸出手與他緊緊握住,稱他“老學長”。之后,市長謙虛地說自己來深圳不久,還望各位校友和學長多提寶貴意見。在這種場合,市長這樣說是出于禮貌,未必真想聽取什么意見,各位校友也都說一些祝福和恭維的話。
輪到丁子上,他卻出人意料地真提了一條建議:“希望能在你的任期內改變外界把深圳當‘暴發戶的不實印象。”
周圍立刻爆發出笑聲。丁子上接著說:“比如關于國家實驗室,就不能只上應用科學,也要上純基礎科學。就是短期內不產生任何經濟效益的‘純科學實驗室。這樣才能讓深圳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舊口號中走出來。”
市長聽了非常認真地點頭。
從長沙回來后,丁子上出席蓋姆石墨烯實驗室揭牌儀式,再次碰到市長。市長一眼就認出“老學長”,并主動與他握手,丁子上則再次繼續上次的話題,說作為未來“國家實驗室”的鋪墊,深圳在引進諾獎實驗室和院士實驗室的時候,審核可適當放寬,凡是真正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不管他們屬于什么領域,都歡迎來深圳設立“諾獎實驗室”。市長聽了點頭,似贊成丁子上的建議。丁子上又說:“凡真正的中科院院士或工程院院士,也歡迎他們來深圳設立‘院士實驗室。”
此后,在一切合適的場合,丁子上都反復強調他的觀點。在最近一次粵港澳大灣區科技創新發展論壇上,丁子上的觀點卻遭到一位老熟人的反對,他問丁子上:“莫言也是諾獎獲得者,假如他要來深圳開一個工作室呢?”丁子上斬釘截鐵地回答:“更該歡迎。蘇聯四年的衛國戰爭就產生那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深圳建市快40年了,還沒有誕生一部叫得響的文學巨著,如果莫言能來,當然更該歡迎。”
23
2020年2月13日,天氣突然放晴,丁子上心情不錯,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發了自疫情暴發以來第一個帖子,題目是:今晚24時是拐點。內容如下:“按照新的標準,把絕大部分疑似病例轉化成確診病例,所以,今晚24時,統計今日的新增確診病例將會只有千余例,較昨日(2月12日)下降90%。與此同時,治愈病例出院將有可能第一次少于新增確診病例,于是本人判斷,今晚24時將是這次新冠肺炎暴發以來從上升到下降的拐點。”
他又把這條博客搬到微信上,轉發在朋友圈,立刻引起圍觀。
有跟帖表示懷疑,說某某某專家說了,至少還有一星期才可到達拐點。
另一個跟帖馬上說,“專家懂個屁!”
也有跟帖比較理性,說這是如何統計的問題,好比財務制度的變更,可以瞬間讓一家上市公司從虧損變為盈利,或從盈利變成虧損。
更有跟帖非常接近丁子上的本意,說既然原來的湖北省和武漢市領導被撤換了,那么就要給新到任的領導掃清障礙,好比銀行新行長上任要把之前的壞賬全部暴露出來一樣。
丁子上基本上也是這個意思。他認為,武漢的疫情既是天災也含人禍,都說這次新冠肺炎比2003年的非典“溫柔”,為什么后果反而更嚴重呢?恐怕與當地領導一開始欺上瞞下藏著掖著有關吧。所以,丁子上所說的“拐點”包含“終于撤換當地領導”的意思。
下午,丁子上接到四姐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他們那邊今天也出大太陽了,社區終于允許他們出門走走,當然,要戴著口罩。
丁子上很吃驚,說,我們這里一直都可以戴著口罩出去走走啊,我和許薇薇每天都圍繞小區的外圍走一大圈啊。
四姐更吃驚,說,你們怎么能這樣?不怕被傳染嗎?
丁子上回答,深圳信息透明啊,我們一點開App,就知道我們小區及周圍幾個小區都沒有感染者,戴著口罩出去走一圈能被誰傳染呢?
四姐驚呼,還是深圳好!信息透明好。
下午,太陽更加強烈,直接照在陽臺上。許薇薇學著電視劇《父母愛情》里面安杰的樣子,在陽臺的圓茶幾上擺上咖啡,享受在陽光下品咖啡的美妙時光。丁子上不是“品”,是“喝”,很快就喝完了。許薇薇笑話他老外,丁子上說,“老外”才是喝咖啡的祖宗呢。
丁子上決定出去走一圈,許薇薇則認為此時此刻就應該坐在陽光下品咖啡。
丁子上說,你慢慢品吧,我一個人下去走走。
許薇薇說可以。
因為陽光燦爛,讓丁子上感覺天氣比較熱,所以他就沒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羊絨襯衫外加一個小馬甲。馬甲是黑色的,從環城南路由西往東走,不一會兒就感覺背后被曬得滾燙,于是干脆脫了馬甲。轉了半圈改從東往西走的時候,背著陽光,又感到陰涼,于是把馬甲重新穿上。后悔不該繞圈子,應該直接由原路返回,這樣就可以一直步行在燦爛的陽光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丁子上趕緊看電視新聞,卻發現新增病例仍然有兩千多,高于當日治愈出院的人數,他所預報的“拐點”并沒有出現。
怎么會這樣呢?昨天不是把大部分疑似病例都劃歸確診病例了嗎?怎么今天仍然有這么多確診病例呢?看來積重難返啊。好比新行長上任之前,確實把大部分壞賬用儲備金沖抵了,但壞賬的基數實在太大,遺留問題仍然不可忽視。
丁子上有些沮喪。他昨天之所以要在博客上發“今晚24時是拐點”的帖子,就是想留下證據,證明自己再次“先知先覺”,并且有據可查,沒想到卻預報錯了。可見,許薇薇批評得對,自己確實太自以為是了。
天氣又突然變得陰沉沉的。“拐點”預報的失敗加上天氣轉陰,搞得丁子上心情很壞,與昨日不能相比。
一天不爽。到了晚飯前,丁子上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估計是壞心情壞天氣,加上昨日脫了馬甲遭受點風寒的綜合結果吧。
丁子上沒有在意。他經常這樣,遇上壞天氣壞心情,加上著點涼就感到不舒服。
晚上,不適感加重。丁子上甚至感到有點頭疼。他不敢對老婆說,怕許薇薇大驚小怪。她總是大驚小怪。
丁子上假裝沒事,對老婆說,今晚要看《切爾諾貝利》,五集,所以睡得晚,不打擾你,我自己在外面的客房看,看到多晚就多晚睡。
許薇薇白他一眼,算是默許。
躲在客房里,丁子上打開電視,找出反映蘇聯核泄漏事故的五集電視劇《切爾諾貝利》,卻沒有好好看,而是背著老婆悄悄地沖了一大杯板藍根沖劑,又偷偷吃下重感靈。之前遇到這種情況,第一時間吃下8粒重感靈就好,今天為了保險,多加幾粒,希望一下子把感冒剎住。
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切爾諾貝利》,不知是不是藥物的作用,看著看著,丁子上居然睡著了。
24
一覺醒來,電視還在播放,丁子上看看時間,已經超過半夜12點,不知不覺來到2020年2月15日凌晨。想起昨晚的不舒服,似不放心,披著衣服上廁所,順便找來體溫計,躲在被窩里量了一下。
37.4!真的發燒了?
不可能。怎么一點感覺沒有。
肯定是溫度計不準。
這是一枚幾年前從日本帶回來的電子體溫計,好是好,可畢竟放在家里好幾年了,誰知道還靈不靈。可是,萬一是真的呢?
這么一想,丁子上立刻又似乎感到不舒服。甚至比昨晚上還嚴重,居然頭都有點痛了。
不行,還得吃藥。又吃了重感靈和板藍根沖劑,外加一包頭痛粉。
這是一種丁子上小時候一遇到頭疼腦熱就吃的藥,如今早已不流行了。上次在福建泉州旅游,于一家小藥店碰上了,感覺很懷舊,就買了一盒,自然又被許薇薇罵一頓“老土”。原本是買來“懷舊”的,現在遇上非常時期,只能拿來應急了,總比半夜跑醫院好。
丁子上也想到去醫院。如果去,他打算自己悄悄地去,不想折騰許薇薇半夜開車送他去醫院,免得嚇著她。丁子上打算網上約車,而且還不是去第三人民醫院,免得把司機嚇住。丁子上已經想好了,如果病情加重,他就在網上叫車去孫逸仙心血管醫院,因為心血管病不傳染,司機不會害怕,更不會不敢接單,到了心血管醫院后,他不進去,而是轉向旁邊的深圳市第一人民醫院,如果一院的醫生懷疑他是新冠肺炎,自然要安排他去三院,等他在深圳市專門收治新冠肺炎的第三人民醫院安頓下來之后,丁子上才打算發微信告訴許薇薇。
這么想著,丁子上就忽然有些傷感。他又想到兒子。
該不該給兒子也發一條微信呢?
發了也沒用,兒子那么遠。
沒用也要發。萬一這是自己最后一次與兒子聯系呢?
這么想著,丁子上就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居然流出了眼淚。
丁子上開始起草給兒子的微信。他先是自己給自己發,然后慢慢修改,等徹底修改好了,再發給兒子。
“兒子:”
丁子上寫道。盡管兒子從來沒喊過他“爸爸”,但他每次發微信都這樣稱自己的兒子,而不是稱他“丁歐陽”或“歐陽丁”。
但是接下來,他不知道該寫什么了。難道是告訴兒子他得新冠肺炎了?不要說還沒有,即便真得了,他也不能這么說呀。
難道是告訴兒子,他合作導師的院士實驗室就要落戶深圳了?肯定也不能這么說。別說這件事情還要公示,所以目前還不能確定。即便已經確定了,丁子上也不能對兒子說,他要搞得這件事情好像與他一點關系沒有的樣子,要讓兒子以為他跟隨導師來深圳純粹是“天意”。
那么,丁子上還能跟兒子說什么呢?說遺產問題?別說他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普通的傷風感冒而不是新冠肺炎,即便真是,也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治愈,這時候向兒子交代遺產問題,不是笑話嗎?再說,萬一自己真是百分之十可能性中的百分之三,遺產也應該歸老婆,他此時這樣背著老婆對兒子談遺產問題,難道是不想跟許薇薇過了嗎?
絕對沒有。
丁子上已經看清楚并且想清楚了,即便一切如愿,兒子跟著導師來到深圳的院士實驗室工作,來到丁子上身邊,也未必能徹底改善與丁子上的關系,他們之間未必能恢復正常的父子關系,將來真正與他朝夕相處的還是老伴許薇薇。如果兒子兒媳婦將來與他們相處得好,不僅丁子上自己的遺產,就是老伴許薇薇的遺產也一并是兒子的,因為許薇薇并沒有自己的兒女。但倘若相處得不好,按照許薇薇所說的,兒子繼續不叫他爸爸,不去安徽老家爺爺的墳上認祖歸宗,逢年過節過生日仍然不來探望、甚至連個問候的電話或微信都沒有,那就不必強人所難了。還是如許薇薇說的:“誰對我們好,將來就給誰。”
丁子上甚至進一步想,倘若兒子跟著院士實驗室來到深圳之后,兒子和兒媳婦跟他和許薇薇相處得果然很好,自己又似乎有點對不起前妻歐陽靜茹。畢竟,實事求是地說,前妻歐陽靜茹在兒子身上的付出和所投入的心血遠遠超過他呀。不管前妻是怎么教導或影響兒子的,丁子上是斷然不會誘導甚至也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做那種忘恩負義見風使舵的人。
這么想著,丁子上就覺得沒必要給兒子發微信了。他打算睡覺。睡不著可以邊看電視邊睡,根據經驗,一般看著看著就自然睡著了。
但愿一覺起來什么事都沒了。明天迎接他的,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作者簡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創一級。出版《為女老板打工》《職業經理人手記》《高位出局》《中國式股東》《圖書館長的兒子》等小說40部。獲2007年度中國書業最佳商業圖書新人獎、2013年第六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獎。2018年深圳雙“十佳”。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