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1
看了一個視頻。
某中學門口,老師提著水桶,舉著抹布,給幾個女生卸妝。他的動作極為粗魯,如對待牲畜一般,抓住女生的頭發,然后在女生抬臉的剎那,用抹布大力揉搓。四周都是圍觀的家長與學生,受罰的女生站在人群中,神色戚惶,如臨末日。
更出乎意料地,是視頻下面的評論。大部分人站在了老師這邊,認為“學生化妝是不學無術,是自甘墮落”,認為“化妝違反校規,活該被罰”,認為“這種縣城三流學校應該以維穩為重,殺一儆百是好事”……偶爾有網友站在受罰的女生這邊,說一句老師行為過分,也會被人辱罵,問“何不食肉糜”。
我有些難以接受。
我的初中便是網友口中的“縣城三流學?!?,甚至比這個更不入流,是“小鎮三流學校”:教學樓只有三層,操場上的塑膠跑道因為老化破損,變成一地斑駁;學生們只知道混日子,成績極差,時不時還有斗毆事件發生……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一所讓人看不到希望的學校,是不值得被尊重的學校。
可是,他們并不都是壞孩子,他們只是成績不好的孩子。
那時,班上有一個叫袁嘯的女孩子,膽子極大,敢徒手捉蛇,每次放假后,都會和人一起上山掏蜈蚣賣錢,補貼家用。她學習成績不好,又常常惹事,因此被老師所不喜。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她因為沒有交作業,被老師叫到講臺上,一下又一下地扇耳光。每一下都是春日的驚雷,在綻放花朵的同時,也喚醒了藏在地下的蟲蟻。后來,她的確沒有再不交作業,而是直接抄襲,抄完了事。
那時我便知道,所謂的“羞辱教育”雖然可以讓人因為恐懼而服從,卻不能真正地從根本上去改變什么。它像鴆酒,縱然解得一時之渴,最終仍會走向末路。
年前,我回老家,再次見到袁嘯。她早已嫁人生子,然而提及當年的體罰,仍是余恨未消。她告訴我,真正困擾她的并非肉體上的疼痛,而是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她的羞辱。十余年過去,她仍然走不出陰影,因此她憎恨一切。
2
在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教育的本質究竟是什么?
我小時候不太會用筷子,手握的位置太高,像雞爪子一般突兀地支起來,每每夾菜,都像是在踩高蹺。母親嫌棄我的姿勢不雅,常常在吃飯時釘著我,每當我拿筷子的姿勢出錯時,就會當著眾人的面,用筷子敲我的手背,“啪嗒”一聲,疼極了。
后來,我總算學會了正確的握筷子的姿勢,不再在飯桌上挨打,取而代之的,是我特別喜歡觀察他人的用餐姿勢,稍有不對,便忍不住出言提醒——這其實是一種很討人嫌的行為,卻是我維持自己內心秩序的合理手段。
對年幼的孩童來說,對與錯都是狹隘的,是一道單選題。我們會本能地認為和自己不同的行為是錯誤的,然后對它施加懲罰。而羞辱教育無疑是對它的加固,是給不恰當的行為披上一層“正義”的皮囊,仿佛一切只要是為了他人好,便可以肆無忌憚。
善意也可以是一種傷害,更何況在大部分時候,羞辱教育只是因為發泄。
成人社會的艱辛足以磨滅一個人所有的溫情與柔軟,稍微遇到一點火星,便會引爆全部的戾氣。鄉鎮中學的老師大多過得極為清苦,微薄的工資,繁重的工作,家里長短,世事寡淡,因此,當他們遇見學生違反校規時,想的并不是如何在維護對方自尊的前提下進行教育,而是在發泄中達到教育的目的,殺一儆百:“只要打怕了,他們下次就不敢了。”
殺雞儆猴可能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可這依然不代表它是絕對正確的。
3
大學專業課,我們要種地。在一個個淺坑中埋下種子,等它們吸飽水分,破土發芽,抽條爬藤,最后,滿地枝枝蔓蔓。我們要蹲在地上,一點點地剝落多余的、不好的葉子,像是在修剪一個個不完美的靈魂。
人也是這樣的。在風吹起葉子,露出翻卷的、銀灰色葉背時,我忽然如此想:在時間的曠野中,我們都是寂靜的、葳蕤的植物,有人耐心地幫我們剪去不好的葉子,也有人試圖將我們連根拔起,以此來彰示力量。
修剪是一場教育,而教育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它無法通過暴力來完成。
高中時,我一心只想寫小說,成績下降得厲害。有一次,班主任在課堂上沒收了我的小說集,并讓我下課后去他的辦公室。我忐忑不安地過去,本以為會挨一頓暴風驟雨的責罵,卻沒想到,老師會夸我有寫作的靈氣,然后詢問我以后的打算。
“我想成為作家,像韓寒那樣的作家?!?/p>
老一輩的教師并不能理解韓寒的閃光點,因此不能贊同我的理想。他試圖說服我學歷對一個創作者的重要性,卻以失敗而告終。最后,他對我說,我不能理解你,但我尊重你,希望你日后能證明你是對的。那是我第一次被當成大人的平等的對話,為此,我感激至今。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仔細考慮過如果自己是校門口卸妝事件的老師,會如何去做,去引導這些學生的人生。我想了很多辦法,幾乎都不可行,最后喪氣地承認,“知屋漏者在宇下”,視頻中老師的做法的確是最符合當時境況的,是最省力的。
人生如夢,各人都有自己的隱晦與苦衷。然而,夏條綠已密,倘若一棵樹無法筆直生長,成為棟梁,那么旁逸斜出也是好的,起碼它可以遮陰。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