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按照慣例,每年十月的第二個星期四諾貝爾文學獎揭曉,這次,瑞典學院將2020年的獎項頒給美國桂冠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獲獎理由是“她那無可辯駁的詩意的聲音,通過樸素的美讓個體的存在具有普遍性”。國內讀者對于露易絲·格麗克并不熟悉,她的作品的中文譯本只有文景出版社的柳向陽翻譯的《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以及臺灣寶瓶出版的陳育虹翻譯的《野鳶尾》。
從諾貝爾獎官方網站和《紐約時報》第一時間發布的消息中可以得知,露易絲·格麗克1943年生于美國紐約,現居馬塞諸塞州劍橋市,是一名詩人也是耶魯大學的一名英語教授。格麗克是繼1996年波蘭作家維斯瓦娃·辛波絲卡之后第一位獲得該獎的女詩人,也是繼2016年鮑勃·迪倫之后第一個獲得該獎的美國人。她在美國現代詩壇是經典一般的存在,迄今為止已經出版了十數部詩集和一部散文集,是2003年至2004年的美國桂冠詩人,曾獲全國圖書評論家獎、普利策詩歌獎、蘭南文學獎、博林艮詩歌獎、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等,創作實力毋庸置疑。
格麗克生于紐約一個匈牙利裔猶太家庭,她的母親就讀于著名的衛斯理學院,父親經商,保障了格麗克穩定優渥的生活。格麗克在一次題為《詩人之教育》的演講中回憶道,母親對于孩子展現的創造性天賦一直鼓勵:
姐姐和我在每一種天賦上都得到了鼓勵。如果我們哼個不停,我們就上音樂課;如果蹦蹦跳跳,就去學跳舞。諸如此類。我母親念書給我們聽,然后很早就教我們開始念書。我還不到三歲,就已經熟悉希臘神話了。
青春期時的格麗克飽受厭食癥、失眠和抑郁的困擾。在她出生前,她的姐姐,這個家庭的第一個孩子就因厭食癥離開人世。似乎某種神秘的關聯性,格麗克在青春期中期也出現厭食的癥狀,甚至嚴重到輟學接受心理治療。在治療期間,格麗克參加了莎拉·勞倫斯學院的詩歌課(1962)和哥倫比亞大學通識教育學院的詩歌研討班(1963-1968),師從美國德高望重的桂冠詩人斯坦利·庫尼茲(1905-2006)。如果說心理分析幫助格麗克實現內省,那么寫詩則將這種過程形象化,兩者互相促進,為格麗克戰勝心理疾病提供了重要幫助。
格麗克的詩歌主題聚焦于愛欲、生死、孤獨、信仰、毀滅和存在等具體又根本的問題,“經常像是宣言或論斷,不容置疑”。加之其文字簡潔直白,鋒芒畢現,頗有一種神諭的質樸與威嚴。格麗克的直白恰恰是對于練字的專業,并不以文字的玄虛來烘托主題的高深,而是專注于捕捉日常經驗中的啟示與頓悟,開拓出一種深邃神秘的境界。被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稱為當今美國最純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詩人,格麗克早期的詩歌風格也從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其語言的錘煉。格麗克的寫作始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美國正處在私人化寫作盛行的時期,東部的自白派以坦白的方式揭示詩人的私人生活和內心活動,以一種心理現實層面的自白,探究和追尋自我,實現詩歌的拯救作用。格麗克詩集的中文譯者柳向陽認為從美國詩歌的傳統來看,格麗克的早期作品就受其影響,更準確地說,她是后自白派;自白派淪陷于抑郁癥,她則戰勝了心理疾病,超越了自白派,超越了自己?!陡鐐惐葋喢绹姼枋贰分性u價,格麗克自第二部詩集《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凄涼的口語抒情詩里。這正代表了詩人的學徒時期,以自我為軸心抒發對于愛與性的渴望與猶疑。在這一階段,童年家庭生活中的姐妹之情、母女關系、親人離世都成為其寫作素材。正如她在《自傳》一詩中寫道:“我有一套愛的哲學,宗教的哲學,都是基于早年在家里的經驗?!备覃惪松朴诎盐杖诵碾[微之處,這與她接受心理治療時學習心理分析關系密切,心理分析教會了她“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正如她在詩歌《不可信的說話者》中表達:
不要聽我說話;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觀。
我了解自己;我已學會像精神病醫生那樣傾聽。
當我說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時候。
這種對于自身情緒的剖析,無疑讓人關注其作品的自傳性,但這恰恰是詩人極力擺脫的。在她看來,自己的創作之所以取材于個人生活,不是因為它們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是因為它們具有某種范式。
格麗克在創作中期開始轉向寓言修辭,展現了向古希臘傳統的回歸。其中以《阿基里斯的勝利》(1985)為代表,該詩集因古典神話和《圣經》典故的插入,個人色彩被沖淡,于是作家在表現欲望、自由、權力等主題時,更加直白,毫不遮掩。在《阿基里斯的勝利》中,她描寫陷入悲痛中的阿基里斯,“他已經是個死去的人,死于/會愛的那部分/會死的那部分”。然而,詩歌不是在表達神祗們的情緒,而是對個人精神生活和外部社會生活的反映,神祗成為格麗克表達自己的安全代理人。就像丹尼爾·莫里斯指出的,“格麗克用神話人物作為偽裝,創造了具有公眾意義的個人敘事”。這也是譯者柳向陽反復強調的——古希臘傳統是格麗克的詩歌面具。
格麗克詩歌的另一個特點是整體性,作家趙松在訪談中說道:“她的所有詩歌,即便你抹掉時間、打亂編排,依然能看到一種整體性和生長性?!币虼耍蕾p她的詩歌,要從整體中去感受,“她的詩歌不是一棵樹,不是十棵樹或一百棵樹,而是衍生出了一整片叢林”。這而這,也正是格麗克有意為之,在她看來,“學會組織一本書,讓一疊詩成為一張弓、一句鋒利的言論,讓人既興奮又壓抑?!痹缙谖宀吭娂淖詈笠徊?《阿勒山》(Ararat)就是“組詩體”的首次嘗試,也是由此開始,格麗克成為一位“必讀”的詩人,每部詩集都可看作一首精巧編織的長詩或一部組詩。
格麗克趨向成熟的代表作是獲普列策獎的詩集 《野鳶尾》(Wild Iris),這也是詩人最廣為流傳的詩集。與之前作品中嵌套的神話典故不同,詩人化身為花草、“季節之靈”“時光之靈” “萬物之靈”,體驗萬物經歷的生命考驗和蓬勃噴涌的生命力。野鳶尾在冬季過后,從地底破土而出,湛藍的花朵是新生命的力量,如同經歷靈魂的再生:
你,如今不記得
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跋涉,?
我告訴你我又能講話了:一切
從遺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發現一個聲音:?
從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噴泉,湛藍色?
投影在蔚藍的海水上。
在《野鳶尾》打造的寓言體系中,場景是花園,人物是上帝、園丁和自然,通過彼此的對話和借位思考,展現了對于人類生存狀態的思考,而采用這樣的結構方式是“20世紀末詩歌書寫所冒的風險,但格麗克贏得了賭注 ”。
晚近的格麗克又回復了神話原型傳統與自白詩的結合,只是與早期依靠敏感通靈的直覺推動不同,詩人對于詩歌的把控更熟練,開始將外宣的情感內化淬煉。這一階段的代表作是被學界公認為其創作力巔峰之作的詩集《阿弗爾諾》(Averno,2006),講述了珀爾塞福涅被劫為冥后,在冥界與塵世往返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格麗克并不是從傳統的女權主義視角一味指責冥王哈迪斯以愛之名行使傷害,而是以清冷的語氣客觀審視雙方。在《漂泊者珀爾塞福涅》 一詩中,她對珀爾塞福涅加以諷刺:
珀爾塞福涅正在地獄里過性生活。
不像我們其他人,她并不知道?
冬天什么樣,她只知道?
冬天是因她而產生。
在格麗克看來,女性身份并不意味著接受性別差異的觀念,藝術不應受制于觀念的差異,而應在揭示差異的過程中“變得更有趣、更微妙”?!八囆g之夢不是去宣示已知的東西,而是去照亮被隱藏的東西,那通往被隱藏世界的小徑并沒有被意志標示出來”。詩集中的18首詩歌,“以相互關聯的復雜形象、一再出現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一的集合,但其中的每一部分都不失于為整體而言說”。格麗克繼續從神話原型中發掘與現世感知的關聯性,用來對抗孤獨、遺忘、記憶枯竭、情愛腐蝕以及精神毀滅的負面情緒。正如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總結:格麗克不是一個在痛苦面前退縮的人;如果你想要膚淺的談話或輕飄飄的諷刺,那么格麗克的詩歌就不適合你??梢哉f,詩人在后期的詩歌中,通過神話鏡像的剖析將自我的存在狀態逐漸顯露,從而實現了自我認知。
格麗克的折桂在專業人士看來理所當然,她是一個經典化的詩人,持續高產且獲獎無數,作品更是經常出現在教材和選本里。無論是直抒胸臆,還是情感的外部投射,格麗克總能以清晰準確的遣詞造句表現她對于世界的玄學思考。她的詩集構建出整個世界,擴大了詩歌對于讀者情緒的喚起作用。應該說,諾獎的頒獎詞對于她風格的把握無比精準,格麗克的語言樸素,接近口語和普通語法,對于節奏和短語的把控力卓絕,獨立準確,并足夠反映本質;她將主體經驗在詩歌話語中反復重塑,恪守從多角度呈現問題的詩學理念。她的獲獎,讓詩歌愛好者們高呼勝利,在話題引領資本的出版市場,也許能帶領大眾通過其詩歌暗淡的外表欣賞其下掩映著的沉淪世界的詩性之美。
(作者系山西財經大學經貿外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