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軍 張浩書
2020年8月7日,立秋。
天高云淡,一片湛藍。四川省甘孜州九龍縣三埡鎮大鋪子村,迎來又一個豐收的季節。小金山油場壩,300多畝、1萬多株花椒種植基地,紅燦燦的花椒樹壓低枝頭,釋放出油浸浸的清香,芬芳撲鼻。
山坡上,一棵高大的、兩人環抱的核桃樹,數十年如一日,守護村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親歷曾經的貧窮與苦難,見證昨天的扶貧幫困和今天的脫貧攻堅。
清晨或黃昏,35歲的駐村工作隊隊員彭海濤喜歡站在樹下,凝望生機勃勃的村莊。東家蓋新房,西家鋪院壩,這家搞裝修,那家打家具……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變化,都有他的一份心血和牽掛,更讓他滿心歡喜。
不知不覺,彭海濤迎來了在大鋪子村的第3個秋天……
山路彎彎
2018年7月6日,西南油氣田華油公司選派出的扶貧干部彭海濤第一次走進大鋪子村。
大鋪子,彝語指“很多人住的地方”。地處九龍縣東南部,距縣城一百多公里,村委會海拔2500米,全村近千人口,除了種玉米、土豆,主要養殖牦牛、山羊、綿羊,唯一的經濟林木是花椒樹。
臨行前,盡管做足了“功課”,也作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隨著村第一書記阿布克的駕駛的汽車風一般駛進大山,望不到盡頭的崎嶇山路,還是讓彭海濤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有些壓抑……
工作9個年頭的彭海濤,畢業于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安全工程專業,是鄧小平同志的家鄉——廣安人。他一步一個腳印,從技術員、營銷部部長到基層單位負責人,四川瀘州、重慶璧山、安徽定遠都留下他青春的足跡:“沒有頭戴鋁盔走天涯的豪邁,燃氣行業也同樣在堅守和付出。”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西南油氣田公司向九龍縣繼續派駐扶貧幫困干部的消息,讓彭海濤怦然心動。“能夠到少數民族地區,尤其是貧困地區,了解當下中國最基層的生活水平生活狀態,親眼看到他們的改變,機會非常難得。”毫不猶豫,彭海濤第一時間報名。
申請得到組織批準。彭海濤回到重慶的家,平靜地告訴家人將要去九龍,年過六旬的父母沉默了。“你長期身在外地上班,嫌三五個月不落屋還不夠,非要跑恁遠?”母親也不停地勸說著他。高中同學、大學畢業戀愛成家的妻子賀利平愣著了,只有4歲的女兒咯咯笑著滿屋子跑。
短暫的思考后,妻子默默地將丈夫的換洗衣服往拉桿箱里塞。“去吧,家里有我們。”父親拍了拍兒子結實的肩膀,“好男兒志在四方,趁年輕,去闖一闖吧。”
家里的擔子,全落在父母和妻子肩上。遠行那一刻,彭海濤的眼眶濕潤了……
從重慶到成都,高鐵飛馳。從成都到九龍,一路向西。沿318國道翻過折多山,在新都橋轉248國道,山越翻越險,路越走越窄,海拔越來越高,挑戰著彭海濤的視覺神經和心理防線。當汽車從洋橋溝口拐進狹窄的鄉村公路,彭海濤抓緊扶手,心一個勁下沉:“沒得護欄,彎道又多又急,一邊是懸崖,一邊是深溝,令人背脊發涼,汗毛都豎起來了。”偏僻而荒涼的環境,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住在這里的老百姓太苦了。
兜兜轉轉,也不知到底繞過多少道彎,車在大鋪子村委會戛然停住,阿布克的說:“到了。”
藍天白云,山風徐徐。空蕩蕩的院壩,擠滿看稀奇的面孔。雙腳踏地的剎那,彭海濤隱隱有一絲眩暈,眼前的一切,既期待又忐忑,既真實又陌生。
“2018年,整個村子還沒脫貧,大多數村民家都存在臟亂差現象,牲畜亂跑,垃圾亂扔,污水橫流。”然而,第一次踏上高原,真正走進彝鄉的彭海濤,內心其實并沒做好準備:“連腳都放不下去,當時腦子里就產生了一個念頭——回去!”
村委會特意騰出來一間屋子,用作彭海濤駐村的居所。躺在簡易的床上,彭海濤心事重重,輾轉難眠。
皎潔的月光下,大鋪子村的夜晚,寧靜而孤寂。一種荒涼感在他心頭滋生,蔓延。
鄉村日常
開弓沒有回頭箭,與其選擇逃避,不如勇敢面對。
彭海濤決心在大鋪子干出個樣子來。
“最先擺在面前的,是風俗和生活飲食習慣的不同。”彭海濤坦言彝鄉和城里差別太大了,“語言不通,基本無法交流。”好在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地方和企業一直有援助干部駐鄉駐村,其時,在尚未撤并的俄爾鄉,除了西南油氣田公司,還有成都青白江區、四川省煤田地質局、成都職業技術學院等企地來的同志。大家志同道合,工作一起交流,生活相互幫襯。
幾乎沒有過渡期,短短幾天,彭海濤就融入了陌生的環境,投入新的工作中。
時光如水,云卷云舒。每當夜深人靜時,彭海濤總是站在村委會門口,望著寂靜的天空和疊嶂的遠山,神思悠悠,想遠方的家……比想家更迫切的,是要讓村民對自己認可。彭海濤深知,只有以心換心,帶著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才能讓村民脫貧。
因為家有女兒,彭海濤格外留心村里的孩子。9月1日,在村委會院子里的村幼兒園開學,唯一的老師,是剛從四川職業技術學院畢業、漢語名字叫楊培玉的藏族女孩央西。每天,30多個孩子從四面八方趕來上課,拼音識字唱歌跳舞,下課則像羊一樣滿山“敞放”。彭海濤暗自尋思,添置游玩設施,改善幼兒園的教學硬件,孩子們才能學到更多知識,得到更好的成長。
彭海濤的想法跟楊老師不謀而合。可是,村里根本拿不出一分錢來。一絲火焰,在楊老師明亮的眼睛里黯然熄滅。
辦法總比困難多。彭海濤一邊走家進戶開展扶貧調研,一邊向西南油氣田公司派駐的帶隊負責人匯報。經多方協調,2019年5月底,用4.5萬元幫扶資金完善幼教設施的“石油兒童樂園”正式投入使用。“這份兒童節禮物,讓所有村民都對彭海濤刮目相看。”在楊老師眼中像大哥哥一樣的彭海濤,有一股子拼勁闖勁,和一起駐村的倪強起早摸黑,頂風冒雨,累了顧不上歇息,餓了啃幾口烤土豆,硬是趕在六一前安裝好定制的玩具設施。“那一刻,他們又跳又笑,高興得像兩個大孩子。”
除了秋千、蹺蹺板、時空轉椅和飛船滑梯,幼兒園還添置了電視機、課外書籍,接通了網絡。眼前的一切,不僅是孩子,甚至連家長和村民的臉上都堆滿了新鮮和好奇。“第一次感覺大山不再遙遠,不再被遺忘。”楊老師笑逐顏開,“當然,娃娃們最喜歡的還是玩具,尤其是徐壹富那個娃娃,下課第一個沖出教室,跑去蕩秋千。”
“孩子們待在幼兒園,放學都不想回家了。”除了豐富的課余活動,讓彭海濤尤為欣慰的是,孩子們被激發出來的學習熱情:“一年級之前,十以內的加減法,現在孩子們都會了,脫貧要從孩子的教育抓起。”
很快,淳樸的村民打心眼里把彭海濤當成村里人,東家請吃飯,西家喊喝水,這家嘗櫻桃,那家摘花紅(蘋果)。看著村里一天天的變化,彭海濤對自己的駐村工作,第一次感到有了成就感。
酒不醉人
在大鋪子村,自稱三兩酒量的彭海濤,醉過兩次。
駐村工作其實也是“種莊稼”,春播夏耕,有忙有閑。檢查、督查、夜校、村民大會,每個月的基礎資料、衛生評比,每季度收入臺賬等等。兩年來,彭海濤走遍每一家每一戶,對全村扶貧脫貧情況熟稔于心。
“扶貧幫困只是第一步,讓村民摘掉貧困的帽子,真正致富奔小康,才是脫貧攻堅的關鍵。”院壩前,火塘邊,花椒樹下,田間地頭,彭海濤一次次掏心窩和村民促膝談心。
貧困戶尼胡烏沙,妻子患病,大女兒出嫁,小兒子讀大二,靠其一個人養羊維持全家生活。彭海濤積極爭取,通過國家兜底、政策補助、雨露計劃以及醫保和養殖,全家年收入1.5萬元,使他拮據的生活得以根本扭轉。
30歲的貧困戶尼胡爾呷,雙親去世,一度游手好閑,蟲草不挖,菌子不撿,巴望著“國家給的救濟再多一點”。彭海濤幾次找他聊天他都有抵觸情緒,覺得別人欠了他似的。通過多次耐心細致的交流,尼胡爾呷漸漸改變了態度,開始料理家務,有時外出打工。人心都是肉長的。彭海濤相信,誰也不甘心戴著貧困這頂帽子過一輩子。
60歲出頭的俄木鐵沙,養“土蜜蜂”(中蜂)的歷史得從10多年前說起。山高路險,交通閉塞,盡管花蜜純正,營養品質上乘,卻“養在深閨人未識”,外界鮮有人知,更別說千里迢迢購買了。“好酒最怕巷子深,好蜜也怕無人識。”利用各種信息渠道,彭海濤幫其推銷上百斤蜂蜜,增收1萬多元。靠著勤勞的雙手,俄木鐵沙的養蜂規模日漸壯大,年初蓋了新房,日子紅紅火火。一天,彭海濤上門了解采蜜收成,“小伙子能干又吃得苦,要是留在村上一直不走了,那才好呢。”俄木鐵沙拉著彭海濤的手,留在家里吃飯。盛情難卻,彭海濤端起摻了蜂蜜的酒,那甜蜜的滋味,讓他心里醉了……
眾人拾柴火焰高。通過西南油氣田公司等諸多企地連續幫扶,和村民不懈的勤奮努力,2018年大鋪子村率先通過州級脫貧初步驗收。2019年,全村人均可支配收入9400元,貧困發生率降為零,圓滿通過省級脫貧驗收檢查。
“終于摘掉窮帽子了!”
“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全面實現脫貧摘帽的喜訊,猶如一聲春雷,響徹大鋪子村的上空。男女老少跳起鍋莊舞,載歌載舞,舉村歡慶。家家戶戶的青稞酒玉米酒,散發出醇烈而濃郁的酒香,醉了彭海濤和全村人……
回家的路
扶貧駐村干部,每個月有8天休假時間。
“一年大概能回10次家。”駐村兩年,彭海濤對第一次回家的周折與艱辛,跟第一次進村的情形一樣記憶深刻:“在大鋪子村搭農村客運面包車出發,走40多公里盤山公路到洋橋溝口,轉開往九龍的客車,在縣城趕開往成都的大巴,再坐成渝高鐵,起早貪黑,運氣好的話一天能趕到,稍有耽擱得花上兩天時間。”
駐村不久,彭海濤搭小面包車上縣城買生活用品,剛從鄉道駛入248國道,一處長期塌方的懸巖,突然掉下一塊斗碗大的石頭,“咣當”一聲砸在車頂上。司機神情自若,一轟油門飛身跑開。彭海濤驚出一身冷汗,暗暗提醒自己,安全要時刻掌握在自己手中。再者,偏遠閉塞的鄉間,沒有車就跟沒長腳一樣寸步難行。
3個月后,家人漸漸接受并理解了彭海濤的選擇。父親將自己的車鑰匙,塞在他手里。有了車,彭海濤回家的次數并未增加,反倒是從早到晚,村子里總能看見他風風火火的身影。東家孩子發燒了,西家老人暈倒了,這家山羊摔瘸了,那家太陽能壞了,彭海濤總是飛快趕來,或拿藥或送醫院,或找獸醫或叫人維修,盡是些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事。
對村民,彭海濤慷慨大方,召之即來。對自己,彭海濤卻精打細算,能省就省。自從有了車,每次回家,都開車從張家河壩翻過麥地山,冒著一邊懸巖落石,一邊緊靠雅礱江的危險,從冕寧上高速到成都,將車停在朋友或熟人處,再換乘高鐵。“跑了10多個小時,下車走路都是飄的,在高鐵上打個盹,整個人都精神了。”彭海濤笑呵呵說,“到家使勁做家務,掙一個星期的表現,又該出發了。”
車輪下的日子過得飛快。
去年春天,妻子高興地告訴彭海濤:“二寶來了!”
彭海濤喜憂參半,喜的是家里人丁興旺,憂的是擔心自己無暇照顧,扳著手指算預產期:“二寶出生時,自己原則上也結束駐村任務,能在家照顧妻兒了。”然而,為了取得2020脫貧攻堅收官之年的全面勝利,組織上延長了扶貧幫困駐村駐鄉期限。“站好脫貧攻堅的最后一班崗,既是每一個扶貧干部的責任,也是我們石油人的擔當,更是一個共產黨員的使命。”
彭海濤把對妻子的愧疚和對孩子的思念埋在心底,全身心投入工作。
今年7月,彭海濤被抽調到瀘定縣參加脫貧攻堅全國普查,剛半歲的二寶突然拉肚子,醫生診斷為“乳糖不耐受”,隨即查出“輪狀病毒”。妻子上午上班,下午請假跑兒童醫院,整整一周都像在打仗。視頻里,溫馨的家亂成一鍋粥,憔悴的妻子,病怏怏的二寶,忙得腳不沾地的父母,以及懂事的大寶,讓彭海濤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恨不得長翅膀飛回去,挑起壓在家人身上的重擔。
彭海濤一直有個小心愿,就是把父母和妻子孩子接到大鋪子村這片純美靈秀的土地上,親身走一走,親眼看一看,感受彝鄉的變化,向往美好的明天。
此心安處是吾鄉。大鋪子村早已成為彭海濤的第二故鄉。
不說再見
駐村的日子轉瞬即逝。
“無論是路過的成都,還是來去匆匆的重慶,都是老樣子。”彭海濤對城市的記憶停在兩年前。 “路通了,水通了,最重要的是村民的錢包鼓了,奔小康的好日子來了。” 他對大鋪子村的變化卻如數家珍。
“從沒忘記自己是石油大家庭中的一員,更沒忘記自己是代表石油人,竭盡所能幫村民做點事。”從最初的惶恐不安到而今的從容篤定,彭海濤說自己的思想和內心一直在成長和成熟。駐村最大的收獲是皮膚黑了、身體壯了、吃得苦了:“以后,不管多么艱苦的環境,多么惡劣的條件,都能把工作干好。”
“缺氧,不缺精神。”在阿布克的心目中,彭海濤“為人謙遜,對老百姓熱情,更充滿愛心”。
“致富奔小康,需要更多這樣的年輕人!”彭海濤的駐村表現,讓村支書維色古體贊不絕口。
“我會帶著全村人的感情走。”彭海濤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大鋪子,重新回到熟悉的崗位。對這一天,他既盼望著,又生怕轉眼到來:“以后有機會回來,再跟大家伙一塊火塘敘舊,把酒言歡。”
除了成長和成熟,沉寂的大鋪子村還讓理科生彭海濤多了一份生活的浪漫。在村委會的花臺撒下格桑花的種子,在滿山杜鵑花前流連忘返。喜歡朱自清,也喜歡老鷹的彭海濤,渴望像鷹一樣飛得高、看得遠。
車輪是彭海濤的另一種飛翔。
來來去去,從洋橋溝口到大鋪子村宣傳牌,一共有263道彎。彭海濤根本記不清自己進村出村多少回,卻將山路上的彎道數得一清二楚:“進村子就算到了家,不用再數了……”
任何困難任何挑戰,都阻擋不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向往。所有彎道所有坎坷,在勤勞勇敢的人們面前,都終將變成坦途。
“年長一點的國家政策兜底,年輕人學技術勤勞致富,小孩子讀書學知識,才能走出大山,看到外面的世界。”彭海濤知道,脫貧摘帽只是攻堅階段性的勝利,鄉村振興——才是大鋪子村的希望和未來。
兩年來,陪伴著彭海濤駐村的,還有一套石油紅工衣:“只穿過一次,村民就記住了我是中國石油的。”
撤鄉并鎮前,大鋪子村是俄爾彝族自治鄉海拔最高的山村。
俄爾,彝語指“青瓦”——人們以前用青石塊蓋房頂,后來慢慢聚集在一起,就表示一片有青色瓦的人住的地方。
在大鋪子村——身為扶貧幫困、脫貧攻堅隊伍一員的彭海濤,那么普通,那么平凡。
在川西高原——那抹“石油紅”,如同一束光,映照著偌大的“青瓦”,那么絢爛,那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