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云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葉嘉瑩這個名字并不算陌生。
她耄耋高齡依舊緊跟潮流,參加央視節目《朗讀者》,受邀做客豆瓣時間,錄制備受歡迎的《中華詩詞之美》《小詞中的修養境界》等網絡公開課。
她也曾因為捐款3568萬元成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上過熱搜。
96歲的葉嘉瑩先生是無數人通往古典詩詞海洋的引渡人,也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
可惜的是,在大眾眼中,這位被神格化的女先生如同她傳播的古典詩詞一樣高雅,有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距離感。
幸好,最近上映了一部聚焦于葉嘉瑩先生的人文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向我們展示了她生活中的更多面。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紀錄片的導演陳傳興。
他是大學教授、語言學博士、藝術評論家、攝影大師,2012年更是獲得了法國政府為他頒發的象征文藝界最高榮譽的“法國藝術與文學勛章”。
不過對于觀眾來說,直到好評如潮的文學紀錄片品牌《他們在島嶼寫作》問世,大家才得以認識這個藝術家。
他掌鏡記錄的是詩人鄭愁予的《如霧起時》和詩人周夢蝶的《化城再來人》,這次的《掬水月在手》正是“詩的三部曲”的最終篇。
《掬水月在手》最主要的藝術魅力在于,這是一個視覺藝術家眼里的文學藝術家。
陳傳興談到創作初衷時表示:拍攝鄭愁予是想呈現“詩與歷史”,拍攝周夢蝶是想呈現“詩與信仰”,拍攝葉嘉瑩則是想呈現“詩與存在”,即海德格爾說過的“詩作為存在的居所”。
因此,這部紀錄片并不同于我們常見的那種編年體講述,它是用葉先生童年居住的四合院結構“門外—脈房—內院—庭院—廂房”串起整部紀錄片。
葉嘉瑩先生的傳奇一生也在這種東方散文化敘事中被一步步勾畫出來。
葉嘉瑩出生于1924年7月,北京葉赫那拉氏的書香世家。
她3歲跟著父母辨別四聲,6歲在姨母的教化下讀《論語》,17歲考進輔仁大學,師從顧隨,從小接受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人文教育。
從需要先生修改詞句到先生主動唱和作詩,葉嘉瑩在詩詞方面的天賦一步步展露出來。
然正如王國維所言“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生于亂世的葉嘉瑩比很多人更早嘗到了死生隔離的痛苦,詩歌成了她苦難一生的慰藉。
18歲那年,葉嘉瑩的母親因病在返京的火車上去世,葉嘉瑩悲痛作詩八首悼念母親。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葉嘉瑩從輔仁大學畢業后便去教書,戰爭中討生活艱難,只能身著破衣爛衫去授課。困窘如此,《論語》又給予她力量:“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1948年,葉嘉瑩與先生趙仲蓀結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時局未定,她又跟隨丈夫背井離鄉,漂泊于臺灣。
由于處境尷尬,丈夫因為政治迫害入獄三年。她只能抱著幼兒寄人籬下投奔丈夫的姐姐。
這段時期的葉嘉瑩詩詞里充滿了痛苦和哀拗。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為了養家糊口,葉嘉瑩整天都奔波在講課的路上,需要輾轉多個學校。三年后丈夫出獄,葉嘉瑩的處境沒有好轉,反而更加難過。
趙仲蓀由于長期囚禁性情大變,再也沒有出去賺錢養家,還經常沖葉嘉瑩發脾氣。
不是沒想過輕生,可是王安石的那首《擬寒山拾得》開導了她。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選眾業,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丈夫被她看作那片碎瓦片,傷害了別人也有自己的不得已,葉嘉瑩選擇了寬忍一生。多年后和友人提起,也只是簡單一句:“趙仲蓀這個人吶.......”
葉嘉瑩的名氣在臺灣文學界打響后,42歲開始,她便被交換到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世界知名學府做訪問學者。
這本是葉嘉瑩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光,但苦難接踵而至。52歲那年,她的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當場身亡,無奈白發人送黑發人。
紀錄片中葉嘉瑩加拿大的老鄰居回憶道:“經歷了那么多,她是怎么挺過去的呢?她女兒女婿走了那陣子,有人在亞洲中心見到她,說葉先生來上班了。她迎面走來,看見大家,眼眶一紅,但也就是那樣了。”
葉嘉瑩的苦痛被她沉沉壓抑在詩詞里。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一世逼人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
葉嘉瑩的一生經歷了太多困厄痛苦,少年喪母,中年喪父、晚年喪女、婚姻不幸、故土難回......
然而片子里葉嘉瑩回憶起往事始終笑意盈盈,只有感嘆毫無自憐之意,這份厚重與輕盈,便是詩歌里講的“弱德之美”。
與其說,葉嘉瑩的一生沒有真正戀愛過,不如說她一輩子都在和詩詞戀愛。
她以詩教為志業,堅持七十余年,桃李滿天下;她的詩從心里跑出來,古詩詞拯救了她,她也復活了古詩詞。
師者葉嘉瑩,詩者葉嘉瑩。
作為人物傳記片,《掬水月在手》沒有流于堆砌大量細節和講述曲折故事,而是用人格說話,呈現的是主人公精神上的元氣。
正如葉先生的老師顧隨所講:以無生之覺悟,做有生之事業。以悲觀的心態,過樂觀的生活。
葉嘉瑩先生作的詩,句句平常實在,皆源自生命感悟。
就像她的人一樣樸素溫潤。
她植根于傳統,恪守自己,子女、妻子、母親、老師等各種身份做得無可挑剔,活成了這個時代的孤本。
在葉先生身上,我們幾乎看不到那些追求自由幸福解放的女權思想,可她的一生分明又是頂級獨立女性的注腳:經濟獨立、人格獨立、精神獨立。
如此人格魅力,早已跨越性別,令人折腰嘆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