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墻（小說）

丁真

1

汽車引擎啟動。當這輛每天早晨七點二十分準時駛入溪水山公園的轎車在停車場停下時，我打開了車門。一陣干燥的風吹來——卷著塵埃，可能還稍有些顆粒——力量并不很強，但也絕非是微風拂面的那種溫柔。門禁卡點、保安室，消控室和餐廳在一左一右的前方排列開來，形成了不對稱的兩條橫線。從現在起，到八點三十分為止，我都能保持基本的孤獨感。警衛在卡點旁的崗亭，保安室、消控室里的值班人員正盯著大屏幕，餐廳里的廚師和服務員準備好早餐后正在準備午餐的食材——他們都囿于自己的空間，不足五十平的空間。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沒有什么異常。這一天也和平日一樣在機械刻板規律中開始，這種規律是家庭中的每個人都經過日復一日的習慣，并服從于這種習慣所得到的結果，這種結果和紀律性、自我約束性無關，它是一種無奈下的麻木狀態。習慣并非不愿意被打破，而是不能，比如我妻子，她會準時在清晨五點三十分醒來。起床后，給兒子做早餐、洗衣服、曬衣服，叫兒子起來洗漱、吃早餐，她回到主臥迅速梳洗完畢，最后將我從不眠的夢里喚醒。接下來，我渾渾噩噩地記得，我結實的臀部讓抽水馬桶圈溫暖了數分鐘，起身后在盥洗池前，用手捧了幾捧自來水，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狀態，最后我們同步完成各自的任務，快步進了電梯，到地下一層，走到車旁，發動汽車——暖車時我總是扭頭打量妻子的側臉，她每晚比我晚睡，早晨又早起一小時且中午從來不休息，可從未見過她混亂匆忙無精打采，今天她也同樣成為我因睡眠不夠渾濁不堪的清晨思維的導向標，我只需要按照指令去執行就可以達到不用思考也能快速完成的境界。當我將自己塞入這輛黑色轎車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時，那些模糊不清的混沌感便蕩然無存，之后送妻子和兒子先后到達目的地，恢復冷靜頭腦到達公司，保有和以往一樣愉悅的情緒站在取餐口向餐廳服務員頷首微笑，就在我取到早餐、轉身抬眼找位置的剎那，我猛地瞥到一個坐在餐廳里吃早餐的人。

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我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轉身后會抬眼——通常我只會轉身、低頭，朝我每日固定的那個靠窗的餐桌走去，從不抬眼看其他座位——什么原因讓我抬眼？恐怕只能解釋為人在固有行為模式下出現偶然地不聽大腦使喚無自主意識的動作，這里面絕對不包含那些可笑的多疑、猜測之類的借口，也絕不是憤怒、膽怯或是其他情緒累積后產生的附帶多余動作。我保證。那個人坐在和我固定就餐位相反方向的角落，正用一種含蓄的目光盯著我，或者是取餐口。也許以前我也見過這樣相似的目光——復雜中，看起來有些許優越感、些許友好、些許強勢——但是無論怎樣，在此之前我每次都能保持住自己的冷靜和警惕，在目光接觸中讓我理智的中樞系統充分展示控制力，掌握眼神交流過程的主動權，但現在、當下，我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即使是我已經邁開腿，移動到了自己的固定就餐位上。

他以很快的速度完成全部進食過程離開餐廳，很快就消失在通向辦公大樓筆直、通暢的小道上。我沒能找到“為何關注”的緣由，我也沒有去找到底是什么，讓我關注且非常關注那道含蓄的目光，是順從的柔和？還是嚴厲的警告？或是愚蠢的自大？幾乎在同時，我被一陣緊迫的惶恐吞噬，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錯過八點整的刷卡簽到會引起一系列的嚴重惡果：我的胃將多天不適，而我的腦子也將無法適應簽到注冊表上顯示其中一行在八點之后。我無限怨惱地再次把目光投向他離開的小道，開始茫然無措地收拾餐具，在無人的筆直小道上行走，懷著不安且倍增不安的心情在心里暗想，這目光是在哪里看到過。時間一秒一秒閃過，以特別快的速度幾乎飛了過去，我感到越來越大的壓力，擔心沒有準時簽到的恐懼終于讓我忘了那道目光。時間這玩意兒雖然愚蠢且謊話連篇，但那一刻它對我還是仁慈的，我終于還是按時打完卡坐到了辦公室內。總經理經過我辦公室時，探進半個腦袋，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他準備近期調整人事，等調整完，他會到董事會去，也會推薦我當總經理。于是，我感到自己的“賣力程度”加倍了，“責任感”更強了。我更快速地處理了手頭上的材料，又主動領了新的任務，放棄午休自愿加班，總經理對我反常的勤奮露出深奧的表情。也許是不理解？

下午五點前，我已經打滿八個小時的雞血，當總經理合上材料對我投來滿意的一瞥放我下班時，我寬慰地感覺到：這日復一日機械無趣的“兩點一直線”中，我仍然是那個掌握了主動權的男人，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對我這個來之不易的職位造成威脅。

晚上六點我準時到達餐廳開始晚餐，一個讓我“嗖”地脊背發涼的人影，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正用早上一樣含蓄的目光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一筷子一筷子夾起飯菜，一口一口塞入嘴里咀嚼，最后他甚至坐了下來，看著我如何裝腔作勢、故作冷靜、有條不紊地進食，要知道，為這份虛偽的平和我付出了很多，如今我已經可以做到任何情況下都能泰然處之——這是每天同一時間同一動作養成的習慣。早晨的感覺并未再次發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難以克制的好奇心。人們經常在好奇心里汲取力量，這力量會讓人無法自控，愿意像一條嗅覺敏銳的狗一樣到處追蹤氣味。他小心翼翼地報了一個董事的名字，然后向我說明這次人事調整的對象就是他。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信息讓我實在興奮，同時如此量大的信息搞得我的胃因無法消化而痙攣。我在第一眼看到那個人時就已經清楚地感覺到，從他骨子里透出的那種優越感，是對所有制度規矩的蔑視，似乎只有他才能在這按部就班、墨守成規的公司里高昂著頭顱前行。

晚上六時三十分，我準時完成就餐，準備穿過小道，去停車場取車。這個男人突然也起身，點燃一支煙，與我并行，似乎時間湊得剛好，但是，我立刻猜到了，根本不是時間湊得剛好，而是他有話跟我說。我們倆邁著悠閑、懶散的步子沿著小道走著，我沒有盲目開口，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從目前來看相當匱乏的記憶數據庫里搜尋這么久以來任何有助于這次談話的資料，防止因信息不對稱對我自身的前景產生難以預測的結果，讓這一天的緊張情緒達到了高潮，最終把我推入一個又一個全新的語境：當他告訴我他是某位董事的兒子，我斷定他是一個“空心的花架子”，然而他卻告訴我他之前在另一家大公司已做了部門主管，我便興奮起來，以為這位董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兒子安插進來，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但這個猜測也落了空，他用很苦惱的神情告訴我，他在之前那家公司里前景非常好，他父親和自己壓根都不想來，是我們總經理再三挖他過來的。我意識到，我沒必要再無端揣測下去了，那樣只能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所以我決定，收起我的好奇心，聽他絮絮叨叨談論自己，期待他無意中暴露出一些真實的還沒被我掌握的信息。

這個決定被證明是正確的，因為我對他的目的無法判斷：他只是漫無目的地閑逛？還是碰巧遇到我？或是已經摸清了我的時刻表？當然，就算摸清我的規律刻意接近我也沒什么稀奇的，作為董事的兒子和其他公司的部門主管，他應深知公司主管這個層面的人事調整需要總經理和我們幾個副總經理至少半數票通過，如果說投票權重最高的是總經理，那么權重第二的就是我這個第一副總經理了。我含糊不清地應答著，想為他這種殷勤形成合理判斷。在我們苦心經營的規矩里，往往會有一些出乎我們預料的笑話，偏偏合理地存在著。我們穿過了小道，來到了停車場。也許是空曠的緣故，我們的腳步開始變得小心翼翼，時而匆促，時而緩慢，徑直走向我的那輛黑色轎車。我們站在車邊，他又帶著自信說了幾句，隨后非常禮貌地與我握手告別，我閃身鉆進了駕駛室，發動了引擎。月亮滑到了溪水山的山頂，夜空下，溫柔的月光將溪水山照射成一團墨綠，我打開了前車大燈，扭頭看著那人離開的背影，借了點兒月光，發現他在快步離開，朝著辦公大樓的方向。盡管我很謹慎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做出錯誤的判斷，但之前經理會議上的信息——總經理明確表示本次人事調整對象必須在公司服務三年以上——還必須是三周年。官方的信息和他現在的說辭，不得不讓人心底偷偷做出了許多猜測。我預感到這絕對不是簡單乏味的開始，不管他是否令人厭惡、令人反感，現在我表露出任何情緒都是毫無意義的，哪怕他的舉止很優雅、瀟灑，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但是他透露的，確實有某種值得人期待了解的信息，還可能會產生某種戲劇性結局。我扭過臉，仿佛嗅到了某種機密的氣味，像一枚小針，刺激著我的興奮神經。

秋天的夜晚，單薄的襯衣讓我感受到一些涼意。妻子和兒子坐上了車后，我迫不及待地和妻子分享了這個秘密，在講述中，這個不知釋放了哪種信號的消息讓我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感覺，一種馬上要陷入某種八卦的興奮刺激，那種卷入幕后挖掘了背后秘密的激動感無可救藥地襲擊了我，并把這種欲望深刻地潛伏在我的體內，我決定，要把這種欲望挖出來，把這種好奇心追到底。出于習慣，無所事事地看熱鬧能為我刻板無趣的生活帶來色彩。我身旁這個人老珠黃的婦女——我的妻子，在我快速講了一大段準備換口氣的空當，小聲地說：“看來，你準備對這場虛偽有趣的游戲坐壁上觀了”。我把車開回地下車庫，熄火，從心底里洋溢出一種滿足的喜悅，看著妻子和兒子走在我前面，相互開著善意的玩笑，我對自己今天得來的信息表示滿意。雖然我把來龍去脈講了個大概，但仍有一些事情我搞不清。比方說，既然總經理對工作經歷進行了限定，那么，他又是哪來的自信，對我大言不慚？

走在前面的妻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頭對我說：“他會告訴你，難道不會告訴別人么？你們溪水山沒有不透風的墻。”兒子追著問他母親什么叫“不透風的墻”，我走上前去，對兒子也是對妻子說：“放心，溪水山里的墻特別堅固”。妻子說的這個問題——盡管目前沒有什么事情發生所以也沒有特殊的意義——但的確困擾了我一陣，難道這個消息總經理不知道么......

2

日子又過去幾天。今年秋天似乎冷得特別快，街上的人都穿上了外套。我的生活和以往一樣毫無差別，每天清晨匆匆忙忙趕往公司，晚上又隨著熙熙攘攘的車流回到家。偶然在工作中聽到一些人事要調整的傳言，但因總經理遲遲沒有通知開會，傳言也就僅僅成了傳言。副總經理中有一位高大結實且年長倔強的，與我分享了這次提拔主管的年輕人姓名，與我同姓“程”，名好記，且我有些印象。年長者敦厚可靠的面龐，讓我毫不猶豫地斷定，一場好戲開始了，這是我等待已久的熱鬧景象。另外我還相信：這個規律的世界每一次在涉及自身利益時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將會把任何的愛、友情、善良、包容吞沒，所有的“正常現象”將無限擴張，直至變成“不正常現象”，最后回流到看熱鬧的人群中，點燃、焚燒、灰燼。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因為在日復一日地將自已匯入這二十層上上下下的人流中時，我學會了皺起鼻子貪婪地嗅察從他們體內散發出的那些利已氣味，力量通常都隱伏于陰影，只偶爾會流露在聰明人的臉上，暗示著某種生機勃發、難以抗拒的光芒。一股突然產生的懷疑用低語告訴我，董事兒子就這么放棄了嗎？我被一股洪流席卷，決定把握住這個近在咫尺的目標，如同一只在黑暗中不惜生命追逐光亮的飛蛾，圍觀已滿足不了內心噴發的欲望源泉。

接下來的幾天，這種分享打探消息的快樂興奮，隨著辦公室主任通知下午開會戛然結束。這個通知帶有些怨氣，這個微駝著背、渾身輻射出諂媚的小個男人抱怨總經理只告訴了時間地點，以至于他在通知的時候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所有副總經理的嚴厲批評。我用善意的話語緩解了他的沮喪，因為聰明如我能猜到會議內容，也不會愚蠢到因這種小事批評人，相反，當大家都批評他的時候，就是我收買他的最好的時機。這個通知傳達后，整個上午時間，像突然蒸發了的水汽，那些來飛來飛去的傳言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以理解，一部分人把力量轉入地下，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聚儲能量在深潭之中，更多的一部分，和我一樣，只是看熱鬧取樂。

這種相對的平和堅持了一上午。午餐時刻，我依舊按時到餐廳，在我固定位置坐下，一口一口從容地開始進食。根據董事兒子對我作息習慣的了解，我敢肯定，他絕不會放過中午就餐這個黃金時間的。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在我對面坐下，仿佛為了盡量不引起他人對他的注意，他并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小口開始進餐。我用余光打量了他，茫然若失的挫敗感籠罩著他，幾乎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焦慮，因此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現在這種冒著風險要和我對話的心情。我沖他露出了一個禮節性的笑容，不管他理解不理解，我的進餐時間馬上要到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無法拖延我的時刻表。董事兒子終于開口了，他口齒不清地表達了自己幾乎要放棄的意思，我提醒他在之前的對話中我就有表達過“凡事都要想到最差的可能”，但他的沮喪感依然存在，我收拾好碗筷，在喧鬧中清楚地聽到他的嘆氣聲……突然，他喉嚨里像有口痰一樣：“嗯咕”一聲，咽下去的聲音，我知道機會來了，一個可以讓情況變得更復雜，情節更曲折，結果更精彩的機會來了，自從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期待著這個令人振奮的時刻。當我起身的時候，我彎下腰，幾乎把臉貼在了他的頭發上，心臟險些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我慫恿他說：“中午是最后時機，把你父親搬出來，即可翻盤，至于我對你的支持，永遠的。”說完，我慢慢抬起頭，直起身子，離開了餐廳。

凌晨是個好東西，當我需要集中精力去思考時，這個時間段所產生的專注度就像在我空洞的腦袋里釘了一根楔子。我像一條狗一樣到處嗅陰謀的氣味。妻子照常在早晨的五點三十分起床，她已經習慣不會在這種狀態下打擾我，集中精力要求我必須徹底排除外界的干擾，如果由于我一時的走神而漏記下某個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信息密碼的話，都可能對我馬上到來的前途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早晨七點二十分，我的黑色轎車準時駛入溪水山公園停車場，我從停車場散步到餐廳就餐，這天早晨和以往的早晨并沒有什么不同，孤獨感并沒有什么不好，它保護著我無法被傷害，我用自己敏銳的聽力試圖捕捉那些哪怕模糊的信息代碼，但一天下來，都沒有成功。晚上六點，我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規律，沒有去餐廳吃晚餐，而是約了董事兒子，開誠布公地把總經理如何教我推薦程姓年輕人如何讓我通知到每個副總經理的過程全盤托出，最后，我有些底氣不足地急于向他證明我的心，我說：“我對你的支持，永遠的”，然后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這時我突然察覺到，這個之前謙謙有禮的家伙，居然現在背對著我倚在窗邊朝外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敢在我辦公室里如此放肆，我想了一下，暗自發誓：我非找個機會收拾他不可，等有機會。他終于轉過身，厚著臉皮對我說：“其實昨晚總經理已經打電話給我了，他告訴我，雖然票數第一的不是我，但他會推薦我，同時，關于年資的問題，董事會那邊，他會去說服他們，讓我安心工作等好消息”。隔著辦公桌，他在我對面坐下，顯然他自以為我什么都沒察覺，但我又能察覺什么呢？這些自以為是的家伙不遺余力地將我高貴的尊嚴踩在了腳下，碾成了塵沙，這些人的生活有多么可悲！除了欺騙，還是欺騙。

我將身子仰靠到椅背上，整條脊髓像發炎了似的，貫穿式的痛感，反正晚餐時間已經被打斷，索性過一個無規律的夜晚。董事兒子走后，我隨后離開了辦公室，來到電梯，然后下樓，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來到停車場。我已經不年輕了，盡管談不上老，但反應已遲鈍很多，記憶力也不如前了，我清楚地知道，假如有人說了一段毫無關聯或稍有意味的話，等待我的命運很有可能是就此改變，我的手自然地垂下，指眼望前方，不遠處溪水山里仿佛閃著黃色和藍色的光，光線很弱。我開始悲哀起來，身子開始僵硬，目光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僵滯、鬼祟。這一切是開始還是結束，也許只有那個掌控的人說了才算。

忘了說，下午下班前，辦公室主任通知明天上午開經理會議，宣布人事調整結果。這個猥瑣的男人是笑著說的，躲在門后的他探進來一個腦袋，蒼白的臉上掛著邪惡的表情。我突然好奇地想知道，總經理在推薦表上寫了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