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阿拉貢嘎（散文）

陳元武

色達拉

早晨，陽光已經照到遠處的山梁上，將枯黃色的色達拉山鍍成一片輝煌。空氣中有一些曠遠的清涼，雖然還是夏天，山脊線上依舊一片蕭索。去年的秋天直到今年春夏，很少有雨水降落，前些年的一場大旱讓色達山徹底失去了活力，直到今天，草依舊很難長到原先的樣子。狼毒花卻能夠頑強地存活下來，不過也顯得氣息奄奄，直到秋后的雨季，狼毒花才會像狼群一樣，一夜之間，到處蔓延。鉆出瘠薄的泥土和灰色的巖礫層，在色達拉山坡上鋪上一層猩紅的氆氌。那時候，天上堆積著越來越多的鉛灰色云朵，雨絲像細牦牛尾一樣垂下。甲布拉山、色且德拉和甲青日山這一帶一直到岔瑪隆、尼達隆和達巴，是連續的次降坡峽谷，傍著公路的平緩地帶，是主要的草地和青稞田。一條小溪流穿過冰川礫堆和空洞的沖刷溝徑，從公路邊急速流向遠處的峽谷中。太陽照在我們的身上，感覺到一種溫暖和舒適，高原的空氣仿佛帶著堅硬的冰粒和尖銳的巖礫碎屑一般具有鋒利的沖擊力，讓我們的肺部在無限擴張后，有隱隱的疼痛，同時，腦袋昏沉如巖石壓頂般。微微的清涼來自山坡下降的輕風，同時搖曳著高低錯落的青稞和野草，沿溪邊偶爾長著一些桃樹和高原柏，還有一些開著紫色花或者黃花的紫花毛茛和連翹，以及高原麻黃草。我們沿著雅甘公路已經走走停停了十幾日。要去阿拉貢嘎去朝拜神山和湖泊。

色達旺增的氣色不錯，剛從上一場病里走出來，那一次，因為胃出血，他被緊急送往成都醫治，胃切除了一半。醫生告訴他，你以后不能再喝燒酒、抽煙和吃辣椒了，只能吃點流質的食物如奶糊或者青稞面湯。少量的肉也只能燉爛后再弄成肉泥，和一點蟲草做成卡達布拉凍肉丸子，放在面湯里一起煮著吃。新鮮的青稞粒蒸熟后，有一種難得的嚼勁和芳香，藏民們煨桑時用的多是未碾成粉的青稞麥粒。另一種是用來喂牲口的燕麥穗，毛驢下仔或者馬下駒后，能夠吃到主人的這種厚禮食物。在院子的大缸里燉上一宿，燕麥穗已經面目全非了。加入的草料和紫蘇碎葉，撒拉瑪草的籽，讓這種顏色斑駁的驢馬飼料看上去有些時尚，像墨西哥的烤黑面包一樣，顏色沒那么深，卻味道芳香。驢馬吃了，再也不肯吃別的草料了。但這只是暫時的待遇，過了下駒期，就恢復了原來的草料。色達旺增的院子是典型的康西羌堡，寨子里有若干石壘的土堡，連接著各個院子和房屋，通過地下暗道可以在緊急的情況下將全寨的老小集中到石堡里躲藏起來。藏民的房子多是方正的，多有兩層到三層，頂層供著佛龕和神像，存放法器和經卷。中間一層是年紀大的老人住的，旁邊是女人屋，中間是男人屋。下層是孩子和未結婚的男人住的房子，男人與女人的房子是相隔開的。底層到院墻都是石頭壘成的，下寬上狹，而中間層又寬出一些，屋頂是平臺。屋子的窗子多是狹小的豎縫狀，頂樓的通氣窗外是一圈小平臺，鋪著從巖石上剝落的頁巖片，像不規則的瓦片一樣鋪展開。外墻涂著用牛奶和石灰以及暗紅色顏料做成的涂料，遠遠的，顏色層次分明，屋基四下伸出，嶙峋的石頭像藏袍下的裙擺一樣繁瑣細致，再到腰身再到上衣的藏紅色。平臺上，掛著彩色的經幡，像萬國旗一樣飄著，獵獵作響。

峽谷邊到寨子不遠，平時，他們就是從峽谷底的溪流中汲水，再背回家。后來通了電，改為電泵供水，集中到一個大水池里，再泵送到各家，算是自來水了。蒲甲花在初夏時開始瘋長，毛楊樹也抽出鮮綠的新葉。蒲甲花帶著檸檬的清香，齊肩高，像小葉白蠟木一樣，遠遠地佇立在道路兩旁，在溪邊不遠處長成茂盛的小灌木叢。白色的穗狀花在風中顫動，蜜蜂在風中艱難地尋找著可以落腳的花朵。

色達的父親甲巴措說，過去公路未開通的時候，去往阿拉貢嘎和拉薩的只有一條鋪滿砂礫的土路，那是馬幫的馱鹽茶的必由之路。那時候峽谷比現在可深多了，溪流湍急，夾岸水草豐茂。從西康來的人到這里得換馬騎乘，山下的馬耐不得這樣湍急的溪水和深淺莫測的亂石溪床。一不留神，馬一失足，人就掉水里了。甲巴措的漢語說得不錯，我們能夠順利地交流而不用色達在一旁做翻譯。甲巴措說他年輕的時候，隨筑路大軍修川藏公路，跟解放軍學的漢語，腔調是四川的，又帶著康巴特有的發音。

如今這條路更寬了，來往的人和車輛多出好幾倍，雖然通了高速，但那些堅定的信徒還是選擇從這條公路長跪去拉薩。不時能夠看到那些信徒三步一跪地走著，額頭磕出一個厚厚的銅錢繭子，衣服又臟又破，身上的牛皮跪裙也沾著灰黑的污泥。這樣一直走著，不計春秋冬夏。沿途的汽車司機和村寨就是他們的庇護者，提供錢物和食物、住宿的便利。還有人特地邀請這些長跪的信徒回去一起參加自己的家庭聚會。給他們的酥油燈添油，往他們的食物袋加塞食物，糌粑和酥油茶磚。會與他們交換身上帶的哈達和轉經筒。色達說，過去，這里是一個湖，連著阿拉貢嘎湖和貢嘎雪山。后來，因為一個紅色的龍王違背了神的意志，私自逃離了湖水，向雪山而去。這里的湖便消失了，而貢嘎雪山腳下卻多出一個湖來。那里的尼瑪堆上往往可以見到那種鮮紅色的梵文六字真言，外邊涂著一個五色的邊框，還有一個吉祥結圖案。因為人們怕那條紅龍又逃走了，通過這樣的咒語能夠讓龍王不再離開。而龍王依舊不肯馴服，每年的秋天，沿著湖水下溢的溪流沿岸，一種鮮紅的苔蘚像魔咒一樣鋪展開，點染著枯草和蓑莖遍布的冰川峽谷，像是一種神秘的兆示。

那些天，夜晚來得很早，太陽一點點地被群山吞沒，西邊的天空出現瑰奇的玫瑰紅暈。金星像耀眼的燈蠟一樣懸掛在天邊，色達拉的夜晚總在風的無休止的絮聒中度過。山谷里和村寨里的毛楊樹和桃樹被風吹得啪啪響，這種響聲有時連續數小時。藏柏樹高峭得像苕帚一樣，下邊的樹枝被人不斷折去，因此越長越抽，修長而孤獨地伸向暗藍色未明去向的夜空。白天的稍早時間，色達拉山頂的云霧涌動起來，像湖水一樣漫過山岡，擁擠向村寨和峽谷的低處。孤峭的藏柏樹掛破了這張霧毯，牛奶似的云霧從此不再完整。色達和甲巴父子倆在火堆旁說著話，有關宗教的事情和父親對兒子身體的關切。那火在頂臺的平臺背風處，干牛糞燃起的火焰呈一種美麗的紫紅幻彩，火焰不高，被風驚得四下跳躍。父親想讓兒子去拉薩學畫唐卡，但兒子卻不太喜歡做這么精細的手藝活。他想開一家民宿旅館。父子因此有了爭執。不歡而散，甲巴氣呼呼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將門重重一關。剩下色達一個人在火堆邊發愣。火漸漸燃盡，只剩下風和夜色了。頭頂的星空像遠古時一樣明亮清晰，桔紅色的銀河系繁星群里，一些神靈正在私語，星火遍地。我在窗臺邊看著遠處模糊的色達拉山和峽谷，星光在窗臺外的石瓦上跳蕩，我想，這些神靈的語言就是色達拉山的解釋，像一部長的古老史詩里的故事一樣，它是反復地敘述和吟哦一個歷史的故事。抬頭看天，銀河無比清晰，星斗璀璨，光芒在高原的山野里演繹成許多的傳說。鋼藍色的天幕里應該還有更多的故事，可惜，我不可能知道，色達和甲巴父子也不一定知道。這就是世界，像星星藏匿于暗紅的星云里一樣，有些故事是不可知的。

秋草已經鋪滿高原了，我期待色達拉山的高潮到來。更期待著更多的信徒從這條山谷進去，去往阿拉貢嘎，那里有神居住的雪山和湖泊。

道路通往何處

色達家的馬顯得羸瘦，毛長，腿細，胯骨突出，相反，那兩只毛驢卻油光水亮，毛皮光鮮，肚子肥圓。色達說，馬現在基本都臥在槽邊了，是匹廢馬，用它的時候基本沒有了，過去牧牛羊，用得上馬，現在牛羊都不養了，拉車有毛驢，在家的時候，用不上騎馬，于是馬就閑下來。主人待它算是不錯的，草料沒少加，待遇跟毛驢差不多。可是，馬的心情抑郁不平，馬是用來騎行的，不是拴在槽底閑著。馬的眼神里滿是憂傷，它都記不清上次出來奔跑是哪一年了。過去一年一次的騎馬大賽，有不少騎手和馬積極參加，現在，這種比賽都不定期了，因為人往外遷徙，村寨里的年輕騎手太少了。馬廢了以后，腳踝就嚴重退化了，再也跑不動。腰身失去了負重，骨骼和肌肉就失去了存在的動力，用進廢退。毛驢成了一切的主角，拉車，拉磨，犁地和耘草，甚至是去朝拜的長途上，毛驢都是親密的伙伴。毛驢不挑食，粗礪不堪的路邊草都足以入嘴。從這里往雅安有數百公里之遙，往昌都也是數百公里之遙，去拉薩更遠了。趕著毛驢車去一趟，少說得數月時間，多則一年。毛驢有這耐性，人更有這耐性。色達的性格偏急，現在也慢了下來，像漸漸冷卻的爐火一樣。

時光在念珠串里往復著，春天來得很遲，內地已經入夏了，這里的春才開始，很短促，大約只有數周時間，就到了夏天。路邊的桃樹多是經年未理的老樹，兀自在那生長了上百年，仍然是那么不怎么起眼的模樣。樹皮厚實，結節驚心。桃枝上稀疏地長著碩大的花蕾，一經春就綻開了，花色艷而豐腴，不是內地尋常的那種。從春一直開到夏末，結出的桃子也分批成熟，直到晚秋雪降，還有殘留的桃子桂在枝頭，留待飛鳥。還有一種藏語“康布”的野桃，在野地里生長了幾百上千年，樹樁粗碩而樹高卻不高，像藏地的獨特的風景，林芝地區有無數的桃樹。而在甘孜州，桃樹顯得少而可貴，除了氣候稍好的峽谷谷地，可以見到一些長年的桃樹。色達和我要去的貢嗄雪山在東南方向，需要經過六個縣：甘孜、爐霍、道孚、甘孜自治州、康定，在四川瀘定境內。這一路行程顯得十分孤獨，這條路車少人稀，于是，我們在自然的氣氛里慢慢走著。一路上的話語多是圍繞宗教的和人生的。色達經過一病，想法更少了，比起過去的任性，現在他只想尋找心靈的歸宿。康定的白馬藏族比起內西藏更加的富有生活的熱情和藝術的激情，這里的藏民男子英俊威武，能歌善舞。許多歌唱藝術家多出自此地，色達的舞姿也不遜于那些專業的舞蹈演員。時光將他瘦削的臉鐫刻得更加古典和完美，高高的鼻梁，微深的眼窩和棱角分明的臉龐，讓我相信這樣的民族內心里富含著諸多我所未知的因子。毛驢顯得極為隨性，它不在乎我們的感受，只在乎它自己內心里的感覺：山野如此美好，豈可辜負光陰？于是，它走得極有耐性，走著走著，看到路邊的一叢鮮翠怒綠的草或者花，就停下來，直到主人給它卸下身上的負載，歡蹦著撲向那草叢。

我們在風中沉默，有時候，內心里在私語，關于自然的語言，從路兩邊起伏高峻的群山，從那光裸的山脊線以及雪線下的微草，從獰厲的灰色冰川巖石表面閃爍的冷光，從雪線下越來越濃重的綠意里，我們這是去哪里，有時候在夜晚的寒冷打醒睡夢時感到迷惘：我這是在哪里，我要去哪里？山路粗糙不堪，雖然不斷有人修補，可是瀝青路面根本抵擋不過惡劣的環境和氣候。路面不時被破壞出一些空洞，石礫浮現，讓一些長跪的朝拜者痛苦不堪。汽車的速度也快不起來，狹窄而彎曲不定，坡度和落差的急驟，讓公路成了嚴峻的考驗。中午煮袋面的時候，我肚子里已經很不舒服了。可是寒冷的風讓我不得不多吃點，除了辣椒外，不能喝酒的俗例讓寒冷更加不可抵擋。辣椒吃多了，嘴里厚得不知味道，是虛火上躥的原因。水也不多，碰到村寨，可以住得舒適些，在野外露營的時候，就很困難了。寒冷隨時讓身體受到嚴重的困擾，地上鋪的一層薄毯根本不夠保暖。夜里，多半是冷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篝火也有限，干牛糞的火力本身就有限，燃燒的時間不算長久，旺火過后，就是一堆紅紅的灰燼，那熱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羊皮襖也失去了意義。于是坐起來，盤著膝。想一些事情，過去的和現在的，那些往事如影一般，在腦際浮現又消失。野外是動物的嗥叫，聲音很遠卻很清晰地傳進耳朵。色達睡得很甜，鼾聲四起。毛驢似乎也沒睡著，它在不時打著響鼻，脖子下的鈴鐺不時響一下，清脆悅耳。毛驢不理解我們的行為，這樣走長路，一點意思也沒有。毛驢眼巴巴盼著天亮，然后一路上有不時的驚喜——那些突然出現在視野的草叢。野薔薇樹長出一種橄欖形的金果實，黃熟后味道甘甜微酸，毛驢實在喜歡這種野果。我想，我們也是。

路肩坡下不遠處的溪流也是我們喜歡去的地方。毛茛花和連翹叢生，蒲甲花像短籬一樣護著溪水的潔凈和自由流淌。地上的泥土已經解凍，顯得松散和柔軟，草越來越多，雖然此時留給草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畢竟這是高原。但它還是頑強地鉆了出來，在短暫的夏天結束之前，完成生命的輪回。天空中不時出現的鷹引起了我們的不安，毛驢顯得很慌張，這種高原鵟可以輕松叼起一頭山羊，那利爪非同小可。鷹的出現，是一種警示：那就是獵物在不遠處，獵物是什么？野羊？野兔？身后是否跟隨著雪豹或者黑背豺？道路上依舊空無一人一車，空曠得像塵世之外。

夜晚重又來臨，我似乎發燒了。于是，我在后來的幾天里，只能在驢車上躺著走。一切都是色達照顧我。昏昏沉沉的，腦子里空白了，眼睛都不能睜開。在吱吱吜吜的驢車轱轆聲里，天空亮了又暗了。直到趕到縣城，住進了醫院。又十多天后，我們才回到原來的狀態。由于我的身體狀況，我們中止了旅程。在康定我們分手了，我回到家里已經是三四天后的事情了。色達繼續他的朝圣之旅，并不時發來他的最新圖片。他的自拍很少出現自己的身體，只有一張，對著陽光的臉，側著，遠處的山影模糊而綠，這應該就是貢嘎雪山下的某個地方。另一張是關于雪山的晨昏照。雪山在朝陽升起之時的紅色尖頂，像神突然打開的大門，圣殿里無比輝煌絢爛，另一張是夕陽下的雪山和湖谷，那山一面是桔紅色的，山頂的風扯起雪旗，向遠處飄展。湖谷幽深，無垠，曠世的幽涼從我的心底涌起。遺憾啊，我最終也未見到這個圣山的倩影。只能留給下一次的邂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