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本
(溫州大學 法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法理、法律和法學之所以冠以“法”字是因為也期許它們內涵著方法、孕育出方法并體現為方法,如求真問道、定分止爭和紓困解難等方法,是否如此,其也是檢驗法理、法律和法學是否為法理、法律和法學的根本標準之一。那么,法理、法律和法學的方法是何種方法呢?這正是法理學作為方法論所要著重研究的重要問題。本文主要探究尋求法理的方法。
這里的“九九”指的是大千世界、萬事萬物,它無所不包、博大精深,可謂是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這里的“一”可以是一個概念、一個命題、一個原理。“九九歸一”就是從大千世界、萬事萬物中歸納(概括)出一個(有時是終極的、唯一的)概念、命題和原理。“九九歸一”的方法是一種化繁為簡、合眾為一的方法,是一種“一言以蔽之”的方法。
“九九歸一”中“九九”是基礎,也就是說先要有“九九”,即大千世界、萬事萬物,才能“九九歸一”。沒有“九九”,“歸一”就沒有基礎,就不可“歸一”。即使“歸一”也只能是空洞的、貧乏的,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已經揭示了法理學的方法,即法理學要探究天地人、追求真善美,或如《查士丁尼法典》所規定的:法學是關于神和人的事物的知識,是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科學[1],法學是百科全書,法學是通學,要無所不包、無所不通并且一通百通。法學人要無所不學、無所不思,“以一物不知為恥”,要成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應是“通儒”;法學人不能就法論法、只知法律而不及其余。戴維·保羅·布朗(David Paul Brown)律師曾這樣講過:一個只懂法律的人,只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而已[2]491。布蘭代斯(Brandeis)法官指出:一個法律工作者如果不曾研究經濟學與社會學,那么他就極容易成為一個社會公敵[2]490。法律的權威尊嚴建基于法理的博大精深,將法律的權威尊嚴建基于法理的博大精深,這本身就是一種法理方法。
“歸一”是結果,即歸結為一個(些)概念、一個(些)命題和一個(些)原理,有時包括終極的、唯一的結果,“九九歸一”是“萬殊一理”,這也已經揭示了法理學的方法。“歸一”的方法是一言了之、一了百了、一以貫之、從一而終、道通為一以及百通為一,這是一種高度抽象概括的方法。人們常說“形而上學”,但僅僅“形而上”是不夠的,還要上至唯一,達到“形而一”,“形而一學”才是最高的“形而上學”。法理、法律要掌握“歸一”的方法,“歸一”的方法就是法理、法律的方法,法理、法律就是“九九歸一”的結果。法理是一般性的法義,法律是規律性的方法。只有“九九”而不能“歸一”,那就會千頭萬緒、雜亂無章并且“一無是處”,就沒有法理、法律。因此,“九九歸一”的方法包括兩個方面,即“九九”和“歸一”,兩者要相提并論,不可偏廢,這種方法體現在尋求法理、立法、司法、法理(律)表述和法學教育等許多方面。
其一,尋求法理。孟德斯鳩認為:從最廣泛的意義來說,法是由事物的性質產生出來的必然關系。例如,法律應該和國家的自然狀態有關系,和寒、熱、溫的氣候有關系,和土地的質量、形勢與面積有關系,和農、獵、牧各種人民的生活方式有關系。法律應該和政治所能容忍的自由程度有關系,和居民的宗教、性癖、財富、人口、貿易、風俗和習慣相適應,這些就是“九九”,這些關系綜合起來就構成所謂“法的精神”[3],這就是“歸一”。法、法理或法的精神就是“九九”“歸一”的結果。
其二,立法。洪仁玕說:立法之人必先經磨煉,洞悉天人性情,熟諳各國風教,大小上下,源委重輕,無不了然于胸中者,然后推而出之,乃能穩愜人情也①。立法就是“九九歸一”,即從紛繁復雜的特殊性中歸納概括出普遍性的規則。我們今天提倡開門立法,如民主協商、自由討論和網絡征集法律意見等,這對于推進科學立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只是“九九”,還有另一方面,要“歸一”,即在民主基礎上的集中。能否從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甚至相互矛盾的法律建議中歸納出一條最好的法律來,決定著立法的優劣成敗。
其三,司法。判例要垂范后世、反復援引和普遍適用,判例(指導性案例)的形成與立法并無二致,也要“九九歸一”。例如:1803年“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確立了司法審查制度;1882年“埃爾默繼承案”確立了“任何人不得從其錯誤行為中獲得權益”的判例(法理);1908年“馬勒訴俄勒岡州案”開創了勞工保護的先例以及新的訴訟模式——“布蘭代斯訴訟模式”——僅用2頁紙談法律,而用100多頁紙談法律之外的東西;1954年的布朗案推翻了“分離但平等”原則;1973年麥克洛克林案確立了“間接損害賠償”原則等。司法較之立法的不同之處在于,司法不僅要“九九歸一”而且要“一以九九”或“以一當百”,即將一條規則、一套法律、一部法典和一個法理適用于千千萬萬的特殊性案件。唯有“九九歸一”才能“一以九九”,當不能“一以九九”的時候便要繼續“九九歸一”。
其四,法理(律)表述。法理歸納概括、法律文字表述就是“九九歸一”,要一語道破甚至一字道破。孔子曾對《詩》《書》《禮》《樂》《易》《春秋》均有簡明扼要的歸納概括。如: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禮記·經解》)。法理、法律的表述也應如此,要“九九歸一”“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法)理”。有時法律就是一句話,如古羅馬時期的“誠實生活,不害他人,各得其所”。劉邦的“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有的法理就是一句深刻雋永的名言警句,如“從身份到契約”“為權利而斗爭”“認真對待權利”“權利的時代”等,但它們“一言而為天下法”。
其五,法學教育。法理、法律的上述性質也決定了法學教育的方法,法學教育應是通識教育、通才教育。正如孫曉樓所指出的:我們研究法律決不可以閉關自守,專就法律來研究法律,應當由社會人事的各方面來推求法律之所以然。為此,他認為:我們研究法律的學生至少于法律以外的各種學科都有些相當的涉獵,其中比較重要的要推經濟學、心理學、邏輯學、哲學、歷史學、生物學、人類學、倫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等幾門[4]7。如果一個法科學生沒有修習以上幾種基本科目,那么他(她)一定不配研究種種關于以上各課所發生的法律問題,便不配在現代做一個完善的法律學生[4]18,也一定不配從事法律工作。這就是“九九”的問題,法理、法律在“九九”之中,法學是“九九”之學,法學人要百科全書式地學習,但這仍然只是法學教育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方面,要“歸一”,即歸納概括,這直接關系到法理能力的有無和法學水平的高低。博覽群書易但由博返約難,博覽群書勤奮即可,勤能補拙,但由博返約需要天賦,發明本心。“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荀子·解蔽》),因此法學教育要著重培養和訓練人們的歸納概括能力,如果人們沒有歸納概括能力,不會歸納概括,那就沒有法理能力、缺乏法律水平。
法理學是為道之學,所以要遵循為道的方法,即“為道日損”,日日減損,損之又損,損不可損,即為之道。大道至簡,法理學的方法是“為道日損”的方法。
“日損”的方法是一種否思的方法。長期以來,我們總是從肯定的角度去思考什么是法理,結果法理的內容越來越多、越來越繁,把許多原本不是法理的東西也包括進來了,以至于混淆了法理,說不清楚什么是法理。與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否思法理,即思考法理不是什么。在這方面,鄧小平關于“什么是社會主義”的論斷為我們樹立了光輝的典范。長期以來,我們都是從正面去回答“什么是社會主義”,如認為社會主義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公有制和計劃經濟等,但這些并沒有把握社會主義的本質。相反,鄧小平認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要消滅貧窮。不發展生產力,不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能說是符合社會主義要求的[5]116。進而得出了: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5]373。“反者道之動”(《《道德經》四十章》),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更易得道。
“日損”的方法是減法或驅逐法。恩格斯在談論哲學時指出:對于已經從自然界和歷史中被驅逐出去的哲學來說,要是還留下什么的話,那就只留下一個純粹思想的領域:關于思維過程本身的規律的學說,即邏輯和辯證法[6]312。法理學也要學會用驅逐的方法把那些不是法理的東西驅逐出去。凡是能驅逐出去的東西都不是法理的東西,只有那些驅逐不出去的東西才是法理學固有的東西、最根本的東西,才是法理。
日損的方法是一種純粹的方法,一種去粗取精、精益求精的方法,法理是從各種現象或因素中純粹出來的,法理學是“純粹”法理學,真正的法理學應是字字珠璣、句句金句,但許多法理學是不純粹的或不夠純粹的,還需要純粹,要用“日損”的方法把那些非法理的東西純粹掉,使法理學純粹起來,因此,法理學的范圍不是越來越大而是越來越小,不是越來越雜而是越來越純。小中有大、以小見大、以小勝大并且由雜至純、雜中提純、純之又純即是一種法理方法。
“日損”的方法提示了法理特有的表達方式——綱舉目張。“日損”要刪繁就簡、損之又損,把那些無關緊要的閑言碎語、不及根本的冗詞贅句刪而去之。道理、法理不是增而得之,增加一些東西反而遮蔽了法理、沖淡了法理和迷失了法理,而是損而得之,把那些非法理的東西損而去之,法理就突顯、顯現和顯明了。道理和法理總是赤誠的、素樸的,不需要掩飾、裝飾。道理和法理常常被許多東西包括不必要的概念、術語及文字堆積所掩飾、遮蔽,“日損”它們之后,突顯、顯現和顯明的往往是最簡單、最普通以及最公認的道理和法理。“日損”的方法就是要不斷地祛除那些遮蔽、掩蓋道理和法理的東西,使道理和法理無蔽、開顯出來。
“日損”的方法猶如大浪淘沙、撥云見日。道理、法理總是損之又損之后不可再損的東西,是千錘百煉之后的精華,是“吹盡狂沙始到金”,因而不會太多,也不需要太多,這里也就提出了一個判斷是否為法理學的直觀標準,凡是法理書寫得厚的往往都是沒有寫明白的、有水分的和不及根本的,都不是法理學,最起碼不是最好的法理學。有理無需話多,法理不在言多。中國的許多典籍都是“損之又損”、高度濃縮之后的精華結晶,一人一生一本書。老子的《道德經》才五千余字,有的一章就兩句話,卻是中國典籍在世界上影響最大的經典書籍之一。《論語》才一萬三千七百字,卻可以“半部《論語》治天下”。魯迅在談到自己的寫作經驗時曾說: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速寫,決不將速寫材料拉成小說[7]。馬克思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②和列寧的《哲學筆記》等都是提綱,但都是最好的哲學(標本)之一,也是最好的哲學表達方式之一。筆者認為法理也應如此,“真經一張紙,家書千萬張”,法理(哲)學不必搞成繁瑣哲學或繁瑣法哲學。
“日損”的方法也包括“損”去那些不必要的論證。法理應該具有自明性、公理性和公認性,這樣的法理也是最好的法理。那些說出了人們的心里話和說到人們的心里并引起人們強烈共鳴的法理是無需論證的。需要論證的法理往往還不是法理,最起碼不是最佳、最終的法理。需要論證的法理也可能否證為法理,許多法理就是在論證中論沒的。有時(些)論證往往是強詞奪理,越是論證越是理屈詞窮,這也就對法理的表達提出了要求,法理要一語道破、一語中的,法理要“一鳴驚人”、一錘定音。法理學運用“奧卡姆剃刀”祛除那些需要論證的部分,留下那些無需論證的部分,這些無需論證的部分眾所周知、世所公認才是法理,才是最佳、最終的法理。對于法理學來說,提出法理比論證法理更重要,法理學旨在提出一些根本無需論證的法理,是否需要論證也是檢驗是否法理以及何種法理的重要標準。即使需要論證法理也只能是用法理去論證法理,而不能用那些沒有思想理論內容的東西去論證法理,那樣,不但不能論證法理反而遮蔽法理、沖淡法理。即使論證法理也無需繁復論證,有人名之為學術規范,實則是“掉書袋”,充其量是“為學日益”,但我們不能用“為學日益”的方法來“為道”。法理就是那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東西,那些舉世公認、共同價值的東西。法理可以是沒有論證的斷語,可以直下斷言,如美國的《獨立宣言》就斷言其“真理是不言而喻的”③。其實,法理就(應)是一些“不言而喻的真理”,它們不僅表明了法理的“獨斷性”,也表明了法理的自明性、公理性和公認性,還表明了法理的堅定性、終極性和神圣性。法理就是那些無需論證甚至不可論證的真理。
“返本歸真”的方法也即還原的方法,還原就是還回到原點,包括事物的原點、立論的原點、邏輯的原點以及道理的原點。回到原點至關重要,因為一旦原點改變了,整個都要根本改變。還原就是尋求那些永恒不變的原點、那些堅不可摧的基點。法律千條萬條,但最高最后的只有幾條甚至一條,所以也要還原,還原到原點。法律的原點就是法理,法律要還原為法理。
還原類似于現象學的“懸擱”,它把各種附加其上但不及根本的表面現象“加括號”,懸擱起來,存而不論,不為已有或不被現有的表面現象所迷惑、污染和干擾,而直面現實,直指事物,直達本原,格物致知,獲得真相、真知和真理。還原的過程就是返本歸真的過程。還原的方法是祛污除垢,把非本原的各種雜質“吃干榨盡”,是去蔽啟蒙、正本清源并且還原事物以本來面目。還原的方法是一種解放的方法,使人們從已有的各種知識思想、學術學說的包袱和束縛中解放出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發明本心并且發現真理。人們在論述法律問題時總是例舉各種觀點、羅列各種學說,它們可能是基礎但也可能是障礙,它們可能是路徑但也可能是歧途,它們可能是階梯但也可能是枷鎖。為了獲得知識,我們首先必須使自己不受知識的束縛[8]。在法理、法律還原看來,它們都可以“加括號”,懸擱起來,存而不論。這樣可以避免先入為主被其誤導,可以避免以訛傳訛、一錯再錯,可以避免陳陳相因、炒作冷飯,讓人們心無旁騖、輕裝上陣、直面事實,獲得第一手事實還原事實真相,獲得第一次發現并且創新性地尋求法理真諦。還原也是顯現,廓清了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亂象、假象迷霧,真相就大白了,真理就自明了,還原的過程也是求真的過程。還原法是一種排除法,排除那些非本原、非本質的東西,如從各種法理中排除那些以假充真、以假亂真的偽法理,還原的過程也是去偽存真的過程。還原的方法是一種創造的方法,與其“鉆故紙堆”、面對書本、參考資料,不如參天地、贊化育、合自然,后者更能窺其妙、得其道、明其理。只是它需要參透力、發現力和創造力,但這更有利于創新法理和法律,因而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還原就是追根究底。還原就是要從無關宏旨的細枝末節中回到大根大本,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本立而道生,法律的還原就是回到法律的根本,搞清楚法律的根本是什么。理所必至,法之所在,法律的根本是法理,所以法學必須講理,以理服人;法學的根本也是法理,為此法學就必須追根究底、返本求真。馬克思說: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9]11。法理的根本是人本,黑格爾說:法的命令是:成為一個人,并尊敬他人為人[10]53。法學是人學,把法學還原為人學,把人當人看,尊重人性并且保障人權,一切為了人,使人成其為人,以此為原點和終點,就是最高、最后的法理。如能這樣,那么許多法律問題都可以得到更好的解決,例如,如果法理、法律以人為本,就會堅定地承認和保障人權,立法、執法和司法就會更加人性化,許多惡法暴行就不會發生。法理、法律的還原要還原到人本身,還原到人性,還原到人權,還原到一切為了人、使人成其為人,否則,法理、法律就沒有還原到原點、終點。
還原就是反思。人們從原點出發向目標走去,越走越遠,也可能越走越偏,偏離原點,偏離初心,這時就需要驀然回首,回首來時路,檢視目標是否偏離了原點、是否偏離了初心,這就是還原,還原可以避免走彎路、走錯路,還原就是不忘初心。縱觀法律史,法理、法律先后經歷過自然主義、神本主義和物本主義,雖然它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其歷史合理性,但都先后偏離了法理、法律的原點、初心,所以它們都先后喪失了作為法理、法律前提的資格。法律是人制定的,是為人服務的,是為了使人成其為人而不是用來奴役人、使人不成其為人。法理、法律的原點、初心就是人本主義,法理、法律經過還原才回到了以人為本的原點和初心。法理、法律的進步史就是一部法理、法律的還原史,這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對宗教的批判最后歸結為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一個學說,從而也歸結為這樣的絕對命令: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9]11。從自然主義、神本主義、物本主義到人本主義是法理、法律的還原,也是法理、法律的回歸,而且是更高層次的回歸。
還原是前提批判。法律是一種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行為規范,越是強制性的東西就越要有理講理,為此,法律格外需要法理,沒有法理就沒有法律,根本就沒有無法理的法律。法理、法律比任何其他東西都更要經受批判,只有經過了批判且經得起批判的東西才能上升為法理和法律,而且這種批判還不是一般的批判而是前提批判,即對法理、法律所賴以建立的前提進行批判,這些前提常常隱匿或表現在各種風俗習慣、日用常行、思維模式和意識形態等之中。法理、法律的前提批判意味著在法理、法律面前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和天經地義等東西均不構成法理、法律豁免批判的理由。此外,法理、法律是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它們也構成了法理、法律的前提,法理、法律的前提批判就是要從這些因素對法理、法律進行批判。如人本主義包括個人本位和社會本位,那么法理、法律的人本主義到底是個人本位還是社會本位就必須對其予以檢視,這種檢視就是一種前提批判。法理、法律的前提批判倒了,法律及其體系亦隨之而倒;法理、法律的前提批判不倒,法律及其體系才能屹立不倒。法律的前提批判也意味著法律本身不能作為前提,不能就法論法,甚至不能僅僅依法審判,如對納粹戰犯的紐倫堡審判,就不是法律審判而是法理審判,即審判的依據不是法律而是法理。依據法律,許多戰犯辯稱自己是在執行法律(命令)因而是無罪的,但法官們指出:在大多數國家的刑法都確定為犯罪的行為面前,真正的考驗不是法律(命令)的存在,而是道德選擇在事實上是否可能。許多戰犯雖是執行法律但違背了道德,犯下了反人類罪。基于這種推理,還形成了一條國際社會通行的法理——“政府或上級命令不得作為免除被告責任的理由”[11]。又如“槍口抬高一厘米案”④的審判也是如此。法律要服從法理,但法理可以變通法律。僅僅執行法律是機械服從法律的奴性,但良法善治(如“槍口抬高一厘米”或“打不準”)是自覺聽從良知的人性。
還原是清理地基。把那些不堅實、不牢靠和不穩固的東西統統清理干凈,從而打下堅實、牢靠和穩固的地基并在此地基上建筑高樓大廈。法理、法律也需要還原,法理、法律的還原就是要為法律及其體系清理地基,使其建立在堅實、牢靠和穩固的地基上。比如,我們編纂的民法典就是一個法律體系,就是一座法律的高樓大廈,其地基就是法理,包括民本主義、主體平等、意思自治、契約自由、權利自取、義務自行、責任自負、公平正義、誠實信用和公序良俗等以及對它們的正確理解和恰當運用。民法體系是法理的具體化、系統化。我們的民法典要屹立不倒就必須清理地基、打牢地基,就必須從法律體系還原到法理,要總結歷代各國民法典的經驗教訓、反映21世紀的時代精神并且體現中國國情特色的原則或法理,否則我們的民法典就可能是“豆腐渣工程”。
還原就是從頭再來。黑格爾說:人們總以為哲學所完成的作品乃是一種暫時性的東西,就像沛內羅沛的織品那樣是需要每天從頭搞起的[10]2。M.石里克說:哲學事業的特征是,它總是被迫在起點上重新開始。它從不認為任何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它覺得對任何哲學問題的每個解答都不是確定或足夠確定的。它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頭做起[12]。法理、法律也是如此,法律也需要還原,要還原到法理。法理、法律的還原也是從頭再來、從頭做起,以免法理、法律背本趨末、忘了初心,以免法出多元、前后矛盾,以免法理、法律不能一以貫之、從一而終,等等。法理學是法理、法律還原學,是元法學。
迄今為止,人們談論和運用更多的是實證(包括考證、論證等)的方法,但僅此是不夠的,還需悟證。所謂悟證的悟,是體悟、覺悟和了悟,證是實證、驗證和證明,悟證就是體悟之后的實證、覺悟之后的驗證以及了悟之后的證明。悟證才是真懂真信,才會確證(信)無疑,才能真知篤行。悟證包括實證但又超越實證,悟證比不知不覺、不明就里的信仰要自覺得多、自信得多,也比單純求實、一味客觀的實證要全面得多、深刻得多。實證只能證實不能證虛,且只能以實證實不能以虛證實,它把理念、精神和理想等許多東西都當作虛無縹緲的不現實的東西而排除在實證的范圍之外,不是認為不可證明就是認為不必證明。實證是片面的,悟證是綜合的。悟證不僅證實而且證虛,不僅實證而且虛證。只有悟證才能完全適合人的本性,因為人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人既關注現實又追求理念、人既有看得見的東西又有看不見的東西、人既腳踏實地又仰望星空以及人既形而下又形而上等。特別是理念、道理和理想等形而上的東西,更需要悟證,包括體悟、覺悟和了悟等。法理也是如此,法理是悟證出來的,悟證是尋求法理的一種重要方法。
宗教的方法就是一種悟證的方法。例如,上帝,誰見過上帝?誰實證過上帝?都沒有。如果上帝可以實證的話,那么上帝也可以否證。上帝是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東西,這正是康德所謂的“二律背反”之一,但上帝可以悟證,人們雖然沒有實證過上帝,但在冥冥之中感悟到它的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所以,上帝能夠成為人類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最后或最高范疇。包括哲學都是如此,哲學要形而上、形而一,即都企圖用一個統一的最高范疇去全面徹底地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如柏拉圖的“理念”、萊布尼茨的“單子”、斯賓諾莎的“實體”、費希特的“自我”、康德的“自在之物”、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和海德格爾的“存在”等,這些最高范疇都類似上帝或具有上帝性質,都是被神圣化的萬能范疇。所以,黑格爾認為哲學就在于認識上帝⑤,上帝是世界最后的本原,也是哲學所追求的最終的本體。唯心主義就是如此,列寧說,唯心主義不過是信仰主義的一種精巧圓滑的形態[13]130,唯心主義就是僧侶主義。這是對的[13]152。其實,某些唯物主義也是如此,那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物質”,與上帝(造物主)并無二致。上帝不是實證的對象而是信仰的偶像。康德那么重視純粹理性,仍然要對其予以批判,為其劃定界限,旨在給信仰(上帝)留“地盤”。上帝不僅是宗教、哲學的最高范疇,也可以作為法理、法律的最高范疇。不僅神學法學可以如此,神學曾經把哲學、法學以及其他學科作為神學的“婢女”,而且現代法學也可以如此,把上帝或者類似代表最大天地人、最高真善美的法理作為最高范疇去指導法律。法律是世俗社會、法治社會的上帝,而法理又是法律的上帝。雖然我們不信仰上帝,但我們可以像西方人信仰上帝那樣信仰法理、信仰法律。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14]7。法律和宗教乃是人類經驗兩個不同的方面,但它們各自又都是對方的一個方面,它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14]67。伯爾曼還斷言:在所有已知文化當中,都存在著法律與宗教價值的相互作用。在某種意義上,一切都是宗教;在某種意義上,一切又都是法律[14]38。
自由、平等、博愛、公平和正義等是法律的重要價值也是重要的法理或其關鍵詞,它們不能僅僅實證還要悟證,因為這些價值還在不斷變化發展,只是部分實現過,但仍然包括著理念并沒有完全實現過,因而也不能完全實證,也許它們永遠也不能完全實現,所以永遠也不能完全實證。包括法治本身也是如此,不要說我們的法治還在全面推進,就是西方法治先行發達國家的法治也未完全實現,人類法治建設永遠在路上,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這就決定了,法治不僅是現實需要實證,更是理想需要信仰、需要悟證。例如“天賦人權”,“天賦人權”更多的是理念,需要悟證,但許多人偏偏要實證,以至于不贊成“天賦人權”,認為人權既是天賦的,那就與“君權神授”是一樣的,都是上帝給的;或者認為“天賦人權”不符合歷史,因為“天”早就存在并且一直都存在,但直到17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才提出“天賦人權”的口號,因此,不是“天賦人權”而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才出現人權,是經濟決定人權或者叫“商賦人權”。其實,“天賦人權”是中國人的漢譯,這里的“天”相當于西方人心目中的“自然”“神”“上帝”或“造物主”等詞匯。由于在人類歷史的早期及至近代,在人們心目中,“唯天為大”“上帝萬能”,“天”和“上帝”被視為宇宙萬物的最高主宰,因此從“天”或“上帝”那里尋求人權的根源就增強了人權論說的權威性和信服力。事實上也是如此,在關于人權根源的各種學說中,“天賦人權”是最簡潔明了而又最有影響的一種學說。“天賦人權”是一種論說人權根源極其巧妙而又最為有效的方式,其本義在于強調人權根源的不言而喻、人權享有的天經地義以及人權保護的莊嚴神圣,所以,不要盲目地崇拜實證,許多法理就是這樣被實證掉的。
又如自由,“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15]。盧梭這句名言既是理念又是現實,既是悟證又是實證。“人是生而自由的”是理念需要悟證,“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是現實可以實證或已被實證,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因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證實了人的不自由,所以人更加向往或悟證“人是生而自由的”,因為悟證了“人是生而自由的”,所以在現實中人不甘心“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因而更加向往自由。向往自由也是悟證自由,正是對自由的悟證,堅定了人們對自由的向往。悟證自由才能實證自由并且實現自由。如果只有實證,“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那么,人們就會放棄自由,因為再掙扎也“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人的自由就是如此矛盾著:天生是自由的,現實卻在枷鎖之中;既處于自由狀態又處于枷鎖之中;時而處于自由狀態,時而處于枷鎖之中;心在自由之中,身在枷鎖之中;自由既是無限的但又是有限的,等等。“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本身就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法理)。
法條是看得見的,要看要實證,但法理是看不見的,要悟要悟證。看得見的法條是有限的,不過冰山之一角;看不見的法理是無限的,“法典背后有強大的思想運動”[16],看得見的法條無法超越和掩蓋看不見的法理。純粹法學或分析法學永遠不如自然法學那樣能夠對法律、法學提供法理源泉、法理指導,自然法學所高懸的自然、神圣、理性和正義等理念啟發、指引、范導和督促著法律向其不斷邁進,它們是法律的靈活或法理,法律不過是它們的具體化、系統化。不管純粹法學如何純粹都不能純粹掉法理,不管分析法學如何分析都不能分析掉法理,恰恰相反,它們應該純粹(提純)出法理、分析出法理。所以,哈特提出“要用哲學拯救法學”,為此他將哲學引入法學,盡管人們對其所引入的哲學還存在不同的理解,但他導致了法理學的革命[17],其創立了新分析法學。新分析法學與舊分析法學的一個最大不同,就是它不再完全排斥自然法學,而是承認最低限度的自然法學[18]。所以,德沃金評價道:哈特是一位道德哲學家,他對于原則問題有一種直覺,并且對道德問題的闡述具有杰出的洞察力[19]。麥考密克等也認為:我們越是仔細審查哈特所說的“內在的觀點”作為其規則理論的基石所起的作用,而且我們越是探究他所說的含義,就越是顯得規則是以價值為基礎的[20]。
中國人太重實證了。章太炎說:國民常性,所察在政事日用,所務在工商耕稼,志盡于有生,語絕于無驗[21]。迄今為止,許多中國人包括學人仍然如此,在法學上也有其具體表現,那就是輕視理論、輕視法理,實用主義、法條主義盛行,認為理論總要聯系實踐,要解決現實問題,否則,就沒有實際意義。一切不能實證、實用的東西都被嗤之以鼻并且當作無用之物而加以排斥,這導致了嚴重的后果,使得我們的法學缺乏思想性、理論性,以至于連法理學都沒有法理,所以張文顯才提出“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的號召[22]。實證主義具有嚴重的弊端,一旦實證不了或實證不好,就一概否定,猶如潑洗澡水把小孩也潑掉一樣。許多法理就是這樣被實證沒的,實證的方法常常陷入細枝末節的技術分析,“雞零狗碎”,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背本趨末,妨礙法理的發現和發展,其實,許多法理是無法也無需完全實證的。法理在形而上,要形上追求,沒有形上追求就沒有法理。形上追求就是精神追求,就是追求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但又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東西,這就需要悟證。
上述四種方法各有側重,但又殊途同歸,例如,“九九歸一”與“為道日損”,因為“九九”要“歸一”就要“日損”,“日損”“九九”以“歸一”;“九九歸一”就要“為道日損”,“九九歸一”的過程也是“為道日損”的過程;“歸一”即是“為道”,“道歸于一”“道通為一”。又如“九九歸一”與“返本歸真”,“九九歸一”是回歸本元、本真,“一”就是本元、本真,這就需要“返本歸真”,就是“返本歸真”;“返本歸真”是追本溯源、返璞歸真,這就需要“九九歸一”。再如,“九九歸一”“為道日損”“返本歸真”與“悟且證之”,“歸一”“為道”“歸真”都是追求、獲得道理、真理和法理,它們本質上都是理念、精神和主義,主要依靠悟證,即主要依靠思想覺悟、自由心證和內心確信,這四種方法可以綜合運用、相互參證,它們所共同追求并且獲得的道理、真理和法理往往就是經過了且經得起檢驗的道理、真理和法理。
注釋:
①參見洪仁玕:《資政新篇》。
②恩格斯曾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評論道:這是匆匆寫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筆記,根本沒有打算付印,但是它作為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獻,是非常寶貴的[6]266[9]805。
③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類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當任何形式的政府對這些目標具有破壞作用時,人民便有權力改變或廢除它,以建立一個新的政府,其賴以奠基的原則,其組織權力的方式,務使人民認為唯有這樣才最可能獲得他們的安全和幸福。參見北京大學法律系憲法教研室、資料室:《憲法資料選編》第4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頁)。
④冷戰期間,一道柏林墻將德國分為東西兩半。為了防止本國人民越墻偷渡西德,東德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嚴密把守,他們依法可以射殺越墻偷渡者。在東德士兵英格·亨里奇射殺了一名越墻偷渡者克利斯后,柏林墻很快就倒塌了,這名東德士兵被告上法庭。柏林法庭的最終判決是:判處士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釋。他的律師辯稱,他僅僅是執行命令的人,罪不在己。但法官當庭指出: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此時此刻,他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利,這是他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參見聶長建:《司法判決有效性的形而上學思考》(載《政法論叢》,2014年第2期)。
⑤如黑格爾認為:哲學的內容即對神的概念認識、對自然本性和精神本性的概念認識,對真理的認識。參見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序言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