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學畢業那天,我是宿舍里最后一個離開的。
來打掃的宿管阿姨推門進來,看見我還在,忙又退出去,說不打擾我。我說沒事,我一會兒就走了。她笑瞇瞇的,說人在不能打掃,打掃了你們以后就不會回來了,等你們走了我再打掃,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雖然無從考證這種說法的真假,相信聽過她這話的人中大多數都未再回去過,但是她這種行止和善意,卻讓當時聽過這話的我,后來每每想起都覺得有種柔軟在心間——特別是比起畢業生幾點幾分必須離校的那種通知遣散。
說是畢業,其實整個高三下半年都在畢業,只是各個節點不同。
校廣播站里不知是誰,下午的課外時間總在不時地放關于畢業的歌。我們在晚自習前的間隙趴在陽臺上透氣,吐槽這些一點也不懂高三年級心思的學弟或者學妹。老耿說:我還有口氣啊,他們是不是放的太早了?槐花才開,都還沒有落,就放起了挽歌。
“挽歌”這詞讓大家覺得他太不會說話了,忒喪氣,于是出列幾員大將抬起他在陽臺和教室里前門后門串著游街。游得太盡興,加入的人太多,亂哄哄的一團,直到班主任來,才作鳥獸散。老耿稀里糊涂地被扔在地上,不知今夕何夕,然后和進來的老師大眼瞪小眼。
老師說:這兒涼快嗎?
他說:還不錯。
老師抬起腳從他身上邁過去說:那你好好躺著。
班主任總在班會上或者盯晚自習的時候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要珍惜時間,私下我們說他是個定時就會播報“就快畢業了”的鬧鐘。話雖這樣,但是不得不說,某些方面還是在高三這個缸里發酵了。
上午全校課間操結束,總是其他年級留在原地,讓高三先返回教室。甚至正好有聯考,直接不讓高三下去。男生們一片哀號,作白娘子和許仙被法海分開的情狀,大呼:放開我,我要下去做第八套廣播體操。
男生們總是犯二的比較多,相較之下,女生們更像是黑板一角掛的高考倒計時的小藍牌,沉靜、緊迫。
我有時不免嘲笑老耿,說他苦中作樂。他說:你們一個個苦大仇深的不對,以后畢業了,想起這半年什么也沒有做,是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我指著課桌旁如山的試卷,告訴他:我怎么什么都沒做,這一套套試卷難道是自己長的答案?他老神在在地一哼,說那也沒做對幾個。
自然是整個人被他這真言射中敗下陣來,整個年級不說,我們班,能都做對、連附加題也能得分的除了魔王江昶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那時還沒有現在這么電子化,從四月起,班級里就開始默默流傳從同學錄上拆下來的紙張。攢的太多,最后不知道哪張紙是誰的,就跟做多套試卷但遇到同一道題一樣,全一個模子答下來,寫好放在桌子上,等相關的主人來收。
自覺完成的不錯,但只有老耿拿著一張紙來責問我說:你給我寫前程似錦這樣的套話,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連半點同桌的情誼都沒有了,你這個負心女……交涉的結果就是,他再給我一張,讓我重新寫。他一邊監督一邊很有派頭地說:你的試卷這半年一過就沒有了,這同學錄我可是要留一輩子的,所以你得好好答。
和老師說的相反,班主任為了遏制上課還在絞盡腦汁寫同學錄的勢頭,說:你們做試卷的效果要跟你一輩子,你們寫的同學錄搬次家就沒了。
五月的一個上午,照例下去做課間操的我們被臨時通知拍畢業照,說怕進入六月高考季后大家聚不齊。沒有誰提前通知,突然襲擊,雖然進入高三,女生們大多已經放棄愛美這一項,但是面對拍畢業照這么大的事,還是集體爆發了。
一個個聲淚俱下地痛陳這件事的不合理,最后經過班主任斡旋,改到了第二天。女生們高呼勝利,旁邊站著一堆不明所以的木樁——那些抹把水就當洗臉、擦點護手霜就當化妝的男生們哪里懂這些。
拍完照,班主任很貼心地按站位做了名單,要求照相館的人印在畢業相片后面。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他的苦心,相片出來后,大家指著名字說:這怎么會不認識呢。
多年后,我們在同學群里刷到這張照片和后面對應的名錄時,都說老師英明。
先前大家還在校園橫著走,一副我是高三的人了,等到畢業照拿到后,一個個收斂太多。因為都覺得“離開”兩個字頂在頭上,走在校園里像是寄居,再沒“這是我的學校、這里屬于我”的感覺。
可能就因為這樣,和前一年高三開學時候八月的動員大會上群情激昂的大家相比,高考前的離校動員大會一個個都很平靜。校長說:不錯,你們成熟了,這叫每臨大事有靜氣。
老耿在旁邊阿彌陀佛,說希望他是真的這樣想。
班里斷斷續續地小范圍吃著散伙飯,像老耿這樣交游廣闊的,都不知道他跟不同的人吃了多少頓了。到班級的集體散伙飯,他像個江湖上的老油條一樣,如魚得水地說著一套接一套的話。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語重心長地說:你不再是小孩子,現在就算踏入社會了。
離散的浮萍,在高三的浪花上一個一個漂起,一次一次長久地鋪排,一點一點鍛造得我們身經百戰。到我們高考完,學校正式畢業儀式的時候,已經綠瑩瑩的一片。
所以告別時,很少有人流淚。還年輕啊,隨意地在下一個路口就能相見。
后來我回學校去做一次寫作講座,等學弟學妹們放學后,去了當年的教室,還在我們拍畢業照的地方拍了張照片。當年高三住的宿舍已經拆了,成了網球場。發怔的時候,同行的老耿催我快點,老同學們還等著吃飯。
直到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一直盤旋等待的一小塊浮萍,突然落下,嗒的一聲同那一片綠色卡在一起,那一大片不再松動,我真的畢業了。
(李嫡薦自《文苑·經典美文》)